宋祭酒扶她起来,全无寒暄的心思,皱着眉头细问蘅玉的情况。
傅峤落在后面,站在裴从海旁边,跟裴从海道了声好。
裴从海从他那张淡漠的面孔上瞧不出表情,可他丝毫不敢小看这位貌似背后干干净净,没有势力牵扯,只以姿容与聪慧扬名的小皇子。
心下后悔方才一念之差,没有赶紧走,留下围观临晋县子的大孙女逼挟唐晋英的热闹。
不过,临晋县子惋惜了一辈子,没有一个儿子像他,倒是隔辈儿生下一个与他别无二差的闺女。
一样好管闲事。
“裴大人,蘅玉是五皇兄的未婚妻,不知下毒凶手是不是冲着五皇兄来的?”
永安公主站在她大大咧咧,没带几名护卫便出宫而来的五皇兄身旁,恳切担忧地问道。
裴从海浑身一僵,朝傅峤揖手:“下官定将此案查个明白。”
说话间,浩浩荡荡一群人已走进前堂,宋祭酒却不坐下,执意要去亲眼看望蘅玉。
“我是她老师!见不到她,我心不安!”宋祭酒拍着桌子:“现在是讲究男女大防的时候?”
郭璇玥抢先一步搀住宋祭酒,接竹从点月背后跳出来,含着眼泪在前引路。
永安公主屁股还没坐热,看见她哥眼风凉凉,立即打了个激灵,忙道:“二皇兄手下有许多能人异士,听说蘅玉……姐姐中毒,立即找二皇兄借来一位江湖神医——据说叫什么赛华佗,尤擅解毒,既然是江湖奇毒,不如请这位赛华佗瞧一瞧……”
当场一时无人说话。
既是冲击,又是震撼。
在场谁没有颗七窍玲珑心,自然清楚,话从永安公主嘴里说出来,一切安排却是都出自靖王之手。
光是找二皇子楚王借人这茬,谁不知道楚王豢养一府幕僚,皆是江湖人士,可现下站在成国府中的人,一是没有立场,不能求楚王;二是立场相对,求不得楚王;三是地位低微,求不着楚王。
按理说,靖王当然是第二种。
他什么时候如此看重唐蘅玉?竟为了她向楚王低头?楚王竟也伸出了援手?
沉默的瞬间,众人的心思都忍不住拐出了九曲十八弯。
唐晋英打破沉默,道:“求之不得,多谢殿□□恤。”
永安公主招上来一位青衣的中年人,其貌不扬,唯有长髯格外惹人注目。
点月上前引永安公主和那位赛华佗去蘅玉的闺房,傅峤跟着站起,面无表情、理直气壮地同行。
唐晋英:……
裴从海:……
唐莹琇见状,也想跟上。
金离义拽住她袖子,瞪她:你要干什么?
唐莹琇用力扯回袖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进入蘅玉闺房,郭璇玥正和宋祭酒交待昨日详情。
昨天中午,蘅玉搬入马骚宅,下午,她叫来李周、余氏还有郭璇玥。
四人一起吃了顿羊锅当是给蘅玉暖宅。
直到夕阳西落,三人才告辞离去,只剩下蘅玉同一个干粗活的婆子。
“你们胆子太大!”宋祭酒气得不行,直往床上躺着的蘅玉身上拍。
郭璇玥红了眼圈:“是我的错,我该多给她留些人。”
她们约好,今天便去买侍女仆从,只一夜……怎么一夜,就出事儿了呢?
“是有人盯着你们。”宋祭酒摇头,沉声道:“无妄之灾,莫钻了牛角尖。”
永安公主进门,刚巧听见这句话,她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靖王。
“赛华佗,你快去瞧瞧蘅玉……姐姐。”
赛华佗应声上前,一众人立即把他与蘅玉围在中间。
蘅玉面若桃花地躺在锦被中静静沉眠,长睫鸦黑,红唇润泽,雪白的肌肤耀若流光,丽色殊绝,赛华佗一时晃花了眼,心脏漏跳。
她睁开眼想必更为活色生香,可怜美人中了如此下作的毒药……赛华佗不由怜惜。
“什么毒?”傅峤淡淡开口。
赛华佗急忙收回把脉的手,脸色微白地跪下回话:“此毒是江湖上常见的毒药,名为桃花醉。”
傅峤的语气很轻:“你可否能够解毒?”
赛华佗舔了舔嘴唇,声音微抖:“可以是可以……只是这药……歹毒。中毒后无知无觉,犹如睡着一般,解毒尤为痛苦,饮下解药后,连呕三日毒血,待到呕血由黑转红,方算清尽……唐大姑娘得受罪了。”
傅峤以手支住下颌,幽黑的眼瞳平静无波:“解毒。”
赛华佗从袖中掏出一个瓷瓶,按规矩先自己服下一颗,再给蘅玉喂下。
围拢众人齐齐屏住呼吸,蘅玉却许久没有动静,正当郭璇玥忍不住揪起赛华佗时,她突然浑身一震,僵直地反绷身体。
“她……她怎么了?”永安公主有些害怕,她从未见过人如此惊悚地反张躯体,好似有张大手在她背后掰折一样。
没人说话。
傅峤清楚她反常是因为剧痛,他见过许多折磨下扭曲狼狈的面孔,能保持体面的寥寥无几,更枉论仍不失楚楚动人的美丽——
他瞧见蘅玉从蜷曲的身体间抬起头,茫然睁开了双眼。
无神空洞的黑色深处,倒映着清晰的他,倒影波荡模糊,溢出大颗大颗的泪珠。
傅峤心中一紧,烦躁感突然铺天盖地,和那泪珠形成抵抗不了的浪潮,吞噬了他。
“蘅玉!”郭璇玥推开傅峤,扑上去焦急叫道。
蘅玉没有反应,双目失焦地注视着前方,滚出的泪珠濡湿她雪白的脸。
“她这是怎么了……!”太平公主脸色也白了,急声问道。
赛华佗却微瞪着眼,连声称奇:“按说就是个八尺大汉,也该痛得满地打滚,以头抢地了,唐大姑娘……”
傅峤心中像是有只蠹虫在千里长堤钻出一眼蚁穴,烦躁怒意决堤而出,他攥住赛华佗的脖颈,面上露出一丝笑:“二皇兄莫不是吩咐你折磨她吧?”
赛华佗脸憋得通红,赫赫说不出话来。
“五皇兄!”
“燃犀!”
傅峤顿了顿,没回头面对宋祭酒的怒色,手指松开了赛华佗的脖颈。
“这毒的歹毒便应在这儿……解毒时受百般折磨,痛苦万分,却万万不能忍耐,一忍便呕不出毒血。”
赛华佗跪在地上,不敢抬头:“畏痛者服下解药即可解毒,可性格愈是坚忍,解毒愈是折磨……”
“别废话,你快说究竟该怎么办?!”
“让她承受的痛苦达到极限,忍无可忍。”
“还要更疼?”郭璇玥抖着嗓子,伸手轻轻摸了她一下。
她浑身肌肉痉挛,硬得像一块铁板。
“不……不行。”
话音未落,傅峤拨开她,站在床侧,居高临下地俯视蘅玉,眼神冷得惊人。在郭璇玥‘你要做什么’的尖叫声中,他掀开锦被,准备找她的涌泉穴,此处是人身上痛觉最敏锐的穴位。
蘅玉好似还有些意识,认出了他是谁,张了张口,口型是“痛”,见他靠近,一蜷身体挨住他,眼泪流得更多了。
像只受过伤的猫,胆怯地用皮毛轻轻一贴,不敢肆意撒娇。
傅峤的手停在半空,一场绵细的春雨抚平了他体内沸腾的烦躁,微酸又潮湿,促使他迟疑地收拢她的肩。
蘅玉雪白的脸颊贴在他腹部,很快濡湿了一片。
随即,她的身体抽搐起来,如离岸的鱼一样竭力跳动,口中呕出一摊乌黑的血。
“好了好了!!吐出来了!”郭璇玥冲过来,挤开傅峤,抱住蘅玉,眼泪直往外喷。
傅峤捻着指尖的血迹,不知在想什么,没再上前。
第21章 苏醒
当蘅玉再睁开眼,不在马骚宅,却也不在她熟悉的成国府。
接竹掉着眼泪捧上清粥小菜,蘅玉吓了一跳,还以为回到了前世。
“大姑娘住进了府里,不知怎的,老爷与宋大人大吵了一架,吵完后,宋大人安排姑娘搬进女学的学舍……”
接竹泣道,心底为姑娘不平,偌大的成国府住不得,蜗居在这豆大点儿的陋间。
她还不知道她家姑娘在外另辟的别府,甭说保家卫宅的护卫,连照料起居的侍女都没一个。
这间学舍厢房大小比不上马骚宅,其余条件可比马骚宅不知好到了哪儿去。自不待言国子监外有南衙禁军按时巡查,不必担忧安全问题。
蘅玉松一口气,露出笑脸,安慰她道:“有什么不好?你看我吃穿住用不和在家里一样?”
一应日常用物俱是簇新,仆从可不会在意她喜欢什么花色什么样式,约莫是老师特意嘱咐师娘亲自采办布置。
蘅玉原本做好了孤身度日的准备,现下住进学舍,有人在旁帮扶照顾,不由喜滋滋地高兴起来。
接竹瞪大眼,道:“这怎么能一样呢?姑娘在府中嚼金唾玉……”言外之意,是嫌弃国子监学舍的生活贫苦。
“那你便回府去吧。”蘅玉回神,朝她一笑。
什么?接竹一呆,揉了揉耳朵,嗫嚅道:“姑……姑娘?”
“你回府去吧。”蘅玉咬字清晰地重复。
“你想必已经知道,我不是爹爹的亲生女儿。”蘅玉慢慢道:“那往后,我当然不再是成国府的大姑娘。”
她朝接竹微笑:“我往后过的生活甚至比不上学舍里,你是成国府的家奴,你不回去,想跟着我吗?”
接竹反应不及,结结巴巴地说:“怎会如此?姑娘是未来的靖王妃……”
“那婚约,是靖王与成国府的姑娘,而非傅峤与唐蘅玉。”蘅玉轻声道。
接竹举着托盘,一时呆在原地,不知说什么为好。
蘅玉坐直身体,接过她手中饭菜,道:“像这次中毒的事,我也不知道会不会有第二次,你留我身边怕是会受到波及——我想,你还是回成国府去吧。”
接竹听闻,浑身打了个哆嗦,畏惧地瞪着双眼。
她自小在成国府长大,又是照料蘅玉的一等侍女,说是仆从,实际上比一些姑娘小姐还要精细些。她万万不能想象,自小服侍的姑娘有一天会落到比她还不如的境地。
更勿提有性命之忧。
这些天的遽变忽然有了实感,头顶的天塌了,她惶惶不知所措。
蘅玉微微歪着头,沉静地告诉她‘回去’,窗棂透过的微光斜照在她明玉般的侧颜上,丰神如玉,神情和悯,恍惚竟似神仙妃子,教人打心底安稳下来。
接竹懵懵的,下意识地听从她的命令,想缩回安稳无忧的富贵地。她跪下,朝蘅玉端正地叩了两个头:“接竹……拜谢姑娘。”
“这是怎么了?”郭璇玥打外头推门进来,一入内室,见接竹在地上跪着,疑惑发问。
蘅玉见她就笑,转开话题道:“你来了?是不是已经开学了?”
“今天已经是第四日了!”郭璇玥比出四根手指,抚着胸脯道:“还好终于清醒了。”
蘅玉咦了一声,惊讶道:“居然已经四天了?”
她解毒时,依稀能感受到外物,只是剧痛之下神思昏沉,只大约明白自己是中了毒,有人在她身边一直陪伴——
时间流逝之感相当模糊,她还以为她昏迷了不久。
郭璇玥笑嘻嘻坐在她床边,从上到下摸了她一遍:“这下你好全了,那劳什子的解毒药也不必吃了。”
蘅玉觉得痒,忍不住笑着躲,问:“你现在不该在上课?怎么来了?”
郭璇玥脸色不变:“这节课是骑射。”所以她逃了课,来看望蘅玉。
蘅玉无语,看了看日头,不由道:“骑射课下课不就放学了。”
郭璇玥摆摆手:“我这不是怕你晕着,靖王自个在这儿陪你解毒,有碍你的名声。”
她没说出口,她觉得靖王开始莫名其妙地过度关心蘅玉,若放以前,都是蘅玉追在他后头,他头都不稀罕回一回。
怎么这次吃错药似的,把蘅玉放心上了?
第22章 茶水
时间过得很快,在郭璇玥与蘅玉说笑的时候,国子监放学的钟声敲响了,蘅玉听见外头一阵喧嚣,不经意扭头,吓了她一跳。
窗外围了一圈儿女学生,个个顶着红扑扑的脸颊,眼里含着春水,正探头探脑地往房间里看。
“这是怎么回事?”蘅玉震惊。她记得,她在女学的人缘不太好,居然会有这么多素不相识的同窗来看她!
郭璇玥毫不客气地戳破了她的天真,“她们不是来看望你的。”
蘅玉懵然,“那她们来干嘛?”
门又开了,女学生们安静下来,顺着郭璇玥的视线,蘅玉看见傅峤冷着脸从外面走进来,他身后跟着个长髯的中年人。
两人视线相对,傅峤脚步停顿,随即走上前,扭头让长髯中年人上前把脉。
蘅玉转开了视线,沉默着不说话。
她觉得脸有些发热,有点尴尬,又有点不知所措,更想掀起被子躲起不见人。
她在床上躺了四天,没有洗漱,也没有梳头。蘅玉僵着身体,垂头直直盯着手腕上青色的血管,她居然让傅峤看见如此邋遢的模样!
郭璇玥转头瞧瞧蘅玉,又抬头望望傅峤,心想这气氛不太对劲儿,她憋着气,用力掐了蘅玉一把。
蘅玉猛地弹起来,瞪她:你干嘛?
郭璇玥瞪回去:你们这是在干嘛?
蘅玉拍开了她的手。
“如何?”傅峤没理睬两人眉来眼去,冷淡询问赛华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