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一看她的表情,立马一清二楚,她笑容越发和煦:“你这孩子一向冲动鲁莽。但你爹教养得好,好歹教会你勇于承担。”
“不过——”
接下来就该提退婚了!
蘅玉提起了心,她屏住呼吸,深深叩下了头,她的未来就在这一瞬间!
“母后,我看唐大人已经处罚过她。”傅峤不轻不重地放下茶盏,淡淡打断了皇后的话。没等皇后反应,他又转头问蘅玉:“你腿跪伤了?”
蘅玉不想搭理他,可眼下迫于形势,不得不点了点头,勉强回应他一下。
“那还不赶快扶你们小姐起来?”傅峤冷眼瞥向点月,眉头一皱。
皇后没有做声,垂首抚着小指,默许小內侍搬来了软座。点月急忙搀起蘅玉,蘅玉眨了眨眼,殿中气氛着实奇怪,她究竟该不该坐?
转念一想,她左右不想再嫁进帝王家,顾念他家的规矩做什么?她爹已官至左相,不怕皇后在儿女私节上挑刺儿。平白无故的,皇后也越不过成国府来管教她。
蘅玉放宽心,一屁股坐进软垫,舒服地长叹了一口气。
瞧她这出息!
永安公主无语。傅峤面无表情地转开了头,继续说道。
“既然她已认错,又已受罚,我看不如闭门思几日,就此揭过罢了。”
皇后皱眉,略有不满。她嫌处罚太轻,唐晋英惯疼这个骄纵的女儿,谁知道她的伤是不是唐晋英故意弄来搪塞她?
不过,她更不满老五。
与他哥哥不一样,老五自小沉默内敛,对谁都是冷漠寡言的态度,即使身为他的母后,一年到头也鲜少听几句软化话,见几次笑脸。
怎么到了唐蘅玉这儿,就开始偏心了?
“母后还嫌不够丢人?”傅峤放轻了声音,问道。
傅峤说完这句话后,殿中空气冷了下来,妃子美人安静如鸡,连躁动的永安公主都不再左顾右盼,安分守己地听她五哥说话。
蘅玉一头雾水地圆睁着眼睛,搞不清楚情况。
等等,不是啊,皇后不是要退婚?剧情怎么成了这个发展,傅峤为什么和他母后吵起来了?
“原本就不是光彩之事,现下永安无恙,母后竟还想闹大不成?”傅峤冷冰冰地质问。
蘅玉惊呆了。在她印象中,傅峤像长安的初雪一般冰凉柔软,她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
“我怎会有闹大的心思。她是我亲自给你挑选的王妃,母后对她只有满意,不过,有错当改,有责当罚,无论家国,都该秉承该有的道理……”
“呵。”傅峤冷笑一声,打断了皇后:“母后既不愿替我们着想,也要替皇兄好好着想吧?当初既做了取舍,如今又何必朝三暮四。”
他说罢,冷着脸起身,径自甩袖离去了。
蘅玉目瞪口呆。
陛下生有五个皇子,其中太子与傅峤同出皇后腹中,由于年龄小,长得好,又冰雪聪明,他一向是皇后皇帝的宠儿。
不过不知为何,傅峤并不孺慕帝后,一向恭敬有余,亲近不足。怎么她重活了一世,他连恭敬都没了?
皇后沉下了脸,永安公主一见哥哥走了,急忙起身告退,匆匆跑去追她哥哥,剩下一殿妃子觑着皇后脸色,大气不敢出。
“蘅玉,你也回去吧。既然皇儿疼你,便如他所说,罚你闭门思过半月。”
听了这话,蘅玉把满腹疑虑丢到一旁,高兴应下,快快乐乐地回家去了。
很快,坤宁宫里的人纷纷告退,只剩皇后和她的心腹侍女。
“皇儿是在怨我啊。”
“娘娘多虑了,母子哪有隔夜的仇?”
“你瞧他说的话。罢了,这事是我不对,……我一想她是那个女人的女儿,心中就像有火在烧,什么都顾不得了……我多少得顾及他的颜面。”
从宫里回来的时候,蘅玉又在路上碰见了傅峤。
两人狭路相逢,并排堵在了城门口。
蘅玉念在他方才帮她说话的份上,暂时咽下不忿,吩咐点月给他让路。
马车交错,对面的车窗开了,傅峤露出半张脸,与蘅玉面对面。纵使这张脸已经看了数年,蘅玉陡然直面仍是一呆。
没想到他会突然开窗,蘅玉反应过来后,急忙伸手去关窗缝儿。
傅峤快速拦了一下。
“你别误会,我今日,可不是帮你说话。”
蘅玉迷惑地歪了歪脑袋。
傅峤转开了视线。
“你既担下主责,母后再罚你难免有失公正。接下来的日子好好在家闭门思过,别出门了。”
蘅玉没来得及说话,对面啪的一声合上了窗户,马儿一驾,迅速地驶走了。
蘅玉目送他马车远去,只想冷笑。
不愧是未来的大理寺卿,公正严明!想必前世他也是这样想的吧?永安既然名声受损,那便罚她跪三天,一人打一棒槌,谁也不沾光!
大猪蹄子!怪不得他领职之后手下那么多酷吏!
蘅玉用力甩上窗户,气呼呼地命点月快点回家。
她没想到,唐左相已经收到她在宫中的消息,没等下值,随便找了事由请假早退了——左右他是左相,无事时偷个懒比旁人容易——现下正在家怒火冲冲地等着她呢。
蘅玉回到家时,心情早就好转了。她没罚跪,又从宫中平安归来,高兴得很,不必点月接竹搀扶,自己跳下了马车,快活地往雪积院冲。
在从宫里回来的路上,她便想好了这半个月的安排。
蘅玉十四岁进女学读书,上辈子连生病带成亲,只读了不到两年便无奈退学,女学是国子监七学之一,若她能成功毕业,离开成国府也不愁养活自己。但她许久不曾上学,早把功课忘光了,别说毕业,她觉得她甚至徘徊在被退学的边缘。
这闭门思过的时机来得恰到好处,她打算趁这半个月,好好补习一番功课。
蘅玉推门而入,唐左相坐在上首,冲蘅玉笑得阴气森森。
“从宫里回来了?我瞧你挺高兴!”
第4章 西席
蘅玉见势不妙,立刻凑上前讨好卖乖:“嘿嘿,娘娘既没罚我,也没骂我,让我在家闭门思过。”
闭门思过,这不叫罚?
唐晋英没好气地戳她脑门:“你跟皇后都说了什么话?须尾俱全地给我复述一遍。”
“皇后问我怎么了,我说爹爹罚我跪了半日,她便开始问那天究竟怎么回事。”
唐晋英微微颔首,“你怎么答的?”
“我说我先打了公主,她维护五皇子,骂我,我恼羞成怒打了她。”
她揽下全责,把公主摘出去了。若是旁人如此行事,倒算是聪明之举,但以他们家的家世地位,全然不必损毁自个名声,讨好皇后公主。
唐晋英望着蘅玉沉默了片刻,蘅玉在他的视线下,慢慢垂下头,抠起指甲。
“别抠指甲。”唐晋英一敲她的手背,沉声问:“你可明白你说话会有什么后果?”
蘅玉想了想,点点头,“会连累爹爹,遭御史弹劾。”
“御史骂我教女无方还少吗?不缺这一回。再想!”
“还会有人骂我蛮横无礼呗,顶多骂我的花样又翻出几套新章。”蘅玉满不在乎。
唐晋英头痛,忍不住苦口婆心:“所谓唇枪舌剑,谣言辱骂亦是刀,你自己不在乎,可旁人听了怎么会亲近你?等你出嫁,一无亲友,二无故旧,独身一人该如何立足?”
“我有爹爹,哥哥不也快游学回来了?没人敢欺负我。”
话虽这样说,可等到唐莹琇认亲,情况就截然不同了。蘅玉想了想,心底颇认同她爹的话,她得早做打算。
“我和你哥哥,能勉强旁人照顾你吗?便是有人看在家里的面子,愿意向你示好,可若你树敌太多,人家会得罪旁人讨好你?”
“嗐,瞧爹说的。”蘅玉摆摆手:“我今日说实话又如何?旁人就不会骂我了?左右都是骂,我说真话假话有什么区别。”
蘅玉振振有词,满是歪理。唐晋英半晌无言,缓了好一会才说出话来:“你知道别人会骂你,还与公主打架!你这性子,我哪敢把你嫁进皇家。”
蘅玉闻言,心想机会来了!双眼晶亮地贴到唐晋英身旁,抓住胳膊摇晃:“那爹,我能不能不嫁了……”
唐晋英顿时脑袋一痛,额头跳起青筋:“你这又是玩儿得哪一出!?婚姻之事,岂有儿戏!”
“我看他不喜欢我……”
“我看你移情别恋,不喜欢他了!”唐晋英冷笑:“是谁当初哭闹不休,非要嫁给他?你喜欢了可有半年?我看你真是胡闹!”
“他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了,结婚岂不是一对怨偶?爹——”
“哼。靖王虽冷心冷情,相较他人却胜有担当。与其任你胡闹,我看,还是让你们当一对怨偶更好!”
唐晋英气冲冲地甩袖而去。
蘅玉鼓着脸颊,并不很失望。要不是她后来惨死,她倒不必如此着急退这门婚约。帝后舍不得傅峤,他一直没离京就藩。她既不想嫁,可以求爹爹推后婚期,尽量拖着。
可一则她总想到丁四,不知为何总是坐卧不宁忐忑难安,潜意识觉得要离靖王府越远越好;二则两方都非真情实意地结亲,拖着无非是在浪费时间。
这婚约,还是要尽早解除。
可看爹爹的态度,解除婚约一事只能另找机会。蘅玉没有办法,只好关紧院门,开始闭门思过。
“点月,先生课业讲到哪儿了?”
蘅玉翻着书本,里面零零落落写了些注解。她既躲过了皇后处罚,半月后,就得去女学上课,上课不到一旬,便迎来了岁考。
岁考一年一次,是除升补试外最重要的考试,若是考到下等,她爹指不定要怎么罚她!
更严重的是,岁考三次考得下等的监生,按劝退学处置。
旁人或许不怕,可蘅玉实际上已有一两年不曾读书,她心里没底儿,虚得很。
点月一听蘅玉此话,大喜过望,小姐终于长大懂事,知道读书了!她急忙翻出少爷的注解过的《五经正义》,以及旧时所写的诗赋策问给蘅玉看。
“诗经讲到鸨羽,先生让以‘王事靡盬,不能艺稻梁’为题写篇文章;尚书到康诰,‘别求闻由古先哲王,用康保民,弘于天,若德裕乃身,不废在王命’……”
蘅玉听着点月滔滔不绝,满心绝望,为什么她不上学,先生就讲得这样快?她觉得不可能,她一定考不到三等,要被退学了!
苦读了两天,蘅玉学得满心麻木,唐晋英却老怀甚慰,每天下值后都专门到雪积院的书房窗外溜达一圈儿,一看见蘅玉抽抽搭搭,边哭边咬着牙背书的模样就开心。
“蘅玉还真是转了性,难道这次的事儿让她长了教训?”
“一回女学就得岁考,小姐是怕给老爷丢人。”点月笑道。
“蘅玉向来孝顺。”唐晋英笑眯眯的,被点月的话哄得十分开心。他一开心,便舍不得蘅玉整日为学业愁眉苦脸,给她找了位补课的‘西席’。
蘅玉得知,先是一喜,又是一忧:“我正闭门思过,不好见外人吧?”
她话虽这样说,心里却知道,她爹说要给她请先生,那肯定不会给旁人留下话柄。
只是蘅玉没想到,她爹居然找了大裴当她的西席!
大裴,裴子谦,他家曾是蘅玉早亡母亲,成国夫人母族的旁支,三代以前分了族,他爹裴从海官至京兆尹,在朝中简在帝心,与她爹成国公是当今圣上的两大肱骨。
如今京城中多把成国夫人的母族称为大裴氏。而裴子谦家是小裴氏。
真排资论辈,数起关系,蘅玉还能叫他一声表哥。
不过,蘅玉和他不太熟,她和小裴——裴子谦的弟弟关系更好些。
主要裴子谦太优秀了,和她哥哥一样属于别人家的孩子,蘅玉和他相差一岁,常年被用来对比。蘅玉一听他的名字就头大,看见他恨不得绕道走。
至于小裴,他不喜读书,独爱武功,常年做着行侠仗义的美梦,也是长辈眼里的问题孩子,蘅玉与他同病相怜臭味相投。尤其小裴还帮她擦过几次屁股,两人的关系便更亲近了。
裴子谦没有推辞,早上接了唐晋英的信,当天下午就上门补课了。
蘅玉坐在案后读书,他站在案前监学,活像是猎狗守着蠢兔子,连眼都不带眨一下。
“回神。”裴子谦轻轻一磕卷筒,皱眉道:“你还有脸神游?这篇文章不是上月就该熟背?这才几天你就忘了?”
蘅玉被他骂得垂下脑袋不敢说话,什么几天,离她背这篇文章足有两年了!
裴子谦瞧着蘅玉圆圆的头发璇儿,无奈地叹了口气。
蘅玉忍不住偷眼瞧了他一眼,如果说傅峤以容貌称盛,那么裴子谦便以气质见长,腹有诗书气自华,一身文雅的书卷气。尤其他喜穿白衣,身量瘦高,更显得像是位出尘的谪仙。据说他和傅峤一样,在京中也备受贵女追捧,是各家择婿的热门人选。
唯一的缺点,他嘴太毒了些。
见蘅玉总神飞天外,实在沉不下心,裴子谦皱起了眉,道:“罢了,你站起来。”
蘅玉一呆,浑身紧绷起来。不是吧,大裴是想打她吗?她战战兢兢地站起身。
“拿着书,出去。”
裴子谦指向了门外。
第5章 请客
“出……出去?”蘅玉小心问。
“嗯。”
“今晨下雨,外面还冷得很……”蘅玉拧着手指。
“那便多穿一件。”裴子谦淡淡道。
“……”蘅玉一步一蹭,欲哭无泪,怎么他来了还没一会儿,就要罚她站!还是站在冷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