蘅玉望去,果然,风中颤动的残蕊下鼓鼓膨出一个毛茸茸的弧度,是一个指尖大的桃实。
当蘅玉凝神细看的时候,赵夫人悄无声息地走了。她的来去都像幽灵一般安静,不曾惊起一瓣落红。
蘅玉对她的拜访满心迷惑,但没怎么放在心上,晚上傅峤来敲蘅玉的房门,她跟傅峤随口说了今日之事。
“你以后离她远点。”傅峤却警告她。
“啊?”
傅峤原本不想多说,可瞟见她疑问的眼,不知为何视线一顿,很不符合他往常作风地开口解释。
“你上次中毒,便是她所为。”
蘅玉惊起了浑身寒毛,失声喊出声音:“什么?”
那毒的痛苦还让她心有余悸,如果说杀她的丁四是让她每次见到他都忍不住警惕的程度,那赵夫人留下的阴影就比丁四还惨烈得多,完全碾压了一样给她下过毒的金离义,顿时让她化身惊弓之鸟,炸起毛茸茸的羽毛来。
“你,你怎么知道?她为什么要给我下毒?”
傅峤瞥了一眼门外,轻描淡写地丢下了炸弹:“她是唐莹琇的生母,自然要帮着女儿。”
帮唐莹琇就给她下毒?哪有这样的道理!蘅玉瞪大了眼,突然想起前世唐莹琇来前,她也一样重病卧床了。
蘅玉一直以为,她是皇后罚跪,跪出的病。
可罚跪的那三日既没下雨,日头也不大,她记得她跪完回家的时候精神头还好,抱着她爹哇哇大哭……
次日醒来,就重病了一场。
如今再看那病颇有些古怪,明明请过太医诊治,药一碗碗地喝着,如果是跪出的病,又怎么会控制不住?连身体都拖垮了?
后来唐莹琇隔三差五倒她的药,她的病也没见更重,反倒慢慢地好转了起来。
“她帮唐莹琇有千万种方式,为什么非要害我?我,我,我又不会和唐莹琇争抢什么!”
“为了逼迫成国公认下她。”傅峤道:“她还怀疑你是成国公的亲生女儿。”
唐蘅玉瞪大了眼,指向自己:“我?我要是亲生的,我爹岂会不明说!”
“成国公若证实你是亲生的,上次她便一把毒死你了。”傅峤伸手点住她鼻尖。
“我不明白……”
傅峤望着她懵然明净的双眼,笑了:“唐氏族长,当朝左相,位列三公,你说你爹当初究竟知不知道你并非唐莹琇?”
唐蘅玉呆住。她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你出生在早春,唐莹琇的生日你可曾问过?”
“……夏末。”
“她比你大了半岁。”
唐晋英不可能不知道她不是唐莹琇,却没找她回来,而是给抱错的孩子另起了名字,当做自己的女儿抚养长大。
门扑通一声开了,唐莹琇脸上面无表情。
“原来如此,所以她是玉,而我是似玉的石头。”
蘅玉震惊地说不出话,她望着唐莹琇,全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傅峤徐然地眯着眼。
名字之间的差别,恐怕也是让那女人如此嫉妒怨恨的原因罢。
她的女儿起名为琇,另一个女人的女儿珍之为玉。
一个是随手可弃的顽石,一个是轻怜重惜的珍宝。
就似她与那个生下蘅玉的女人。
“不论你是谁的女儿,事实是你取代了我被带回成国府。这般看来,当初那奶娘便并非唐氏的家奴,而是赵夫人的人。”唐莹琇冷静得好似一切与她无关,从这些让人一时难以接受的事情中,迅速分析出她追寻的信息。
她没看唐蘅玉一眼,转身朝外走。
“你——你要去哪里?”
“不干你的事。”
唐莹琇冲去找赵夫人,金离义从半道上拦下了她,“你以为她帮你是母子慈心?她若……”
“她若母子慈心,就不该用唐蘅玉威胁父亲。”
唐晋英将她安排在最容易被监视的雪积院,又将他心腹婢女安排在她身边,岂是对待女儿?分明是防备对手。
但凡赵夫人想让她在成国府过得好些,便不该如此招引她父亲的警惕与不满。
“你既知道——”
“我要为婆婆报仇。那人我一定要找到。”唐莹琇直直望向金离义:“你是拦我,还是让开?”
金离义握紧拳头,他沉默了一瞬,抬起头来:“我陪你同去……”
“你们想找我?”
赵夫人率领几十门人出现在他们面前,面上笑盈盈的。
“你知不知道甄氏?曾是我的乳母,在我出生时将我从母亲身边送回成国府,后半途背叛,与一伙人将我掳走——想威胁父亲……”
“你知道了?”赵夫人挑起眉毛,想到傅峤转瞬又隐了惊奇,“她原本是伺候我的贴身侍女。我却没想到她那样蠢,竟敢去撩唐氏的虎须……我当初怀着他的孩子,他都差点将我杀了,又怎会放过她?”
“最后只能灰头土脸地回来找我,真是可笑。幸好后来又派上了些用场,不枉我保她多活了十三年。”
她似乎很是得意,突然凝了凝视线,看了唐莹琇一眼:“罢了,你是我女儿,我便给你次机会。我与你爹,你是选他,还是我?”
“这个问题你是不是也问过父亲?”唐莹琇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
赵夫人眉眼间的盛气沉默了,她阴郁道:“是啊。可惜你爹爹抛弃了我。”
唐莹琇冷不丁地笑了,“不抛弃你,难道要跟你一同谋反?”
赵夫人的眼神猛的变了,如若说她方才悠然自得如同摆弄尾翼的鸟,此刻便竖起满身尖刺,连瞳子都尖尖地立了起来。
“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父亲要用那般警惕的态度对待我,我以为他是不放心我,怕我向唐蘅玉下手。更何况——父亲是心狠不假,却也不会无故杀死自己的情人,那情人当时还怀着他的孩子……”
“为什么他要这样做呢?”唐莹琇淡淡道:“靖王查到的正好能回答我的不解。如若那女人想利用他谋反,他自然为了撇清一切,先向那女人下手。”
金离义往前站了一步,道:“不仅是这样,还因为那女人曾是皇帝的贵妃。成国公亲自帮她离开了宫中……事情暴露,即使唐氏无意,也难免与她同罪。”
唐莹琇忍不住像唐蘅玉一样惊大了眼,她一天之内接受这么多触目惊心的信息,脸都快听绿了。
赵夫人猛的勃然大怒,冷声道:“都是唐晋英的错!若他当初告诉我他是唐氏宗子……是连皇室都多有不及的身份地位,我又怎会抛弃他,嫁入宫中!皇帝,皇帝那贼人,全无半分真心,在与那些世家交锋时,只会利用我,拿我当盾牌。六年,我在宫中六年,没了三个孩子。你们知道,当我看见唐晋英入宫,皇帝亲自下阶去迎时,是什么心情吗!”
“若他告诉我,我便是皇后那贱人也得恭礼以待的唐夫人,而非那个……病殃殃的裴氏!”
唐莹琇没说话刺激她,不过她觉得,即使赵夫人不嫁给皇帝,父亲也不一定会娶她。
他的喜好多明显。他喜欢心地纯净良善,擅长讨好卖娇的小娘子。
就像唐蘅玉那样。
赵夫人说完便平静了下来,吩咐人上前押住两人,“既然你们已经知道了,那便不要怪我。”
“你不想知道我们是如何知道的吗?”唐莹琇一句话止住了那些人上前的脚步。他们迟疑不安地转头望向赵夫人。
“如果你能派出守约全部人马去拦,说不定能拦下靖王的影卫。让我算算,他们已经走了几天了?”
“加上今天,恰好七日了。”
唐莹琇朝赵夫人露出稳操胜券的微笑。
第59章 奔逃
赵夫人率领众人匆匆离去,只派两人将他们俩押回庭院。
“你怎么知道靖王的安排?”金离义说话的时候带了点儿酸。
“我不知道!”唐莹琇压低了声音,疾声道:“我诈她的!”
她抛下金离义,迅速进屋收拾了金银细软裹在身上,然后便去找唐蘅玉。
蘅玉刚刚睡着,揉着眼睛去开门。
房门刚打开一条门缝,唐莹琇便从外头挤了进来。
“穿好衣服,跟我走。”
蘅玉瞪着她一身利索的暗色衣衫,警惕地后退了一步。
“你要干嘛?”
唐莹琇默然片刻:“我说漏嘴了。她被我支去确认靖王的动作,暂时顾不上我们这边。趁此机会,我们快逃。她回过神来,不敢对靖王下手,却不太可能会放过你。”
蘅玉反指自己:“我?为什么呀!”她明明才是这里最不起眼的人好吗?无权无势,更还没得罪过她。
唐莹琇默然看着她,“因为她也只个疯子。”
“那,那傅峤和金离义……”
“别废话了,金离义有他自保的手段,至于靖王……你走不走?”唐莹琇暴躁地打断了她。
可又看一眼蘅玉无辜的黑眸,她又憋了憋气:“你不要如此信任他。他明知一切,却又把你带入险境,谁知道他打得什么主意。正好留下他,疯子对疯子,让他们打去。你究竟愿不愿意同我走,你要是不愿意,我便自己走了!”
蘅玉犹豫。她是不信傅峤来着,主要这走钢丝一般的感觉着实让她心惊胆战,尤其知道赵夫人的那些秘密,她觉得她像睁开眼发现睡在一只老虎身边,这只老虎还恶意地瞅着她,正欲一口把她吞下肚。
她想离开守约,可唐莹琇……无缘无故凭什么帮她呢?
唐莹琇深吸了一口气,揉了揉额角:“不瞒你说,年后我生病那些时日,时常做些乱梦。”
蘅玉愣住。
梦?
“那些梦醒来便忘了,只留下些遗憾后悔的余韵。梦里的我好似欠了你一条命,梦外的我,也碍于隐情无法告诉你一些事。所以我救你这次,无论结果如何,我们便算两清了。以后不管你察觉什么,也莫要怪到我头上。”
蘅玉沉默了片刻,转身去换了衣服。
她觉得唐莹琇说得是真话。因为当她说那些话的时候,她的神情突然与前世的唐莹琇重合了。
前世的唐莹琇要比今世的更傲气尖锐,也更苍白成熟。
她眼神里总藏着蘅玉看不懂的东西,仿佛站得遥远又想接近,接近又会无比痛苦,最终只能刺痛别人好让自己好受些。
蘅玉很想相信,是前世的唐莹琇通过这一世唐莹琇的口,对她说出了无法直言的歉意。
“好,从此我们就算两清了。”
黑夜中的山路崎岖难行,她们不敢点灯,不敢喘息,踉跄地奔行在山道上。
所幸马鞍山并不陡峭,山路修得很是平整,两个弱女子忍着恐惧,也能快速地奔逃。
蘅玉不慎又崴了下脚,伸手拽住唐莹琇的手臂撑了一把。
唐莹琇反手搀住她,声音在幽静的夜色里压得极低:“忍着些,我们得再快点。这山路易行,我们跑得快,他们追得更快。”
必须在他们发现之前下山才行。
然而云雨不测,即使唐莹琇的反应已然可称得上风驰电掣,并留下了靖王与金离义迷惑赵夫人,她依旧在她们逃出守约两个时辰后发现了。
灯火从守约向外辐射,四条山道都游起通明的火龙。
那是手持火把开始搜山的守约门下。
唐莹琇的呼吸粗重起来,她苦笑:“你可真是招那些疯子惦记。单我一个,怕是惊动不了那么多人手。”
“……怪我咯?”蘅玉忍不住顶了口嘴,然后又道:“我们分开走罢。我顺山道而下,你躲入山中,等他们走到你前面,你再跟他们下山。”
“倒是有些脑子。”唐莹琇笑了笑,“我们交换衣服,你躲入山中,我沿山路而下。”
“不!不行!”蘅玉急道,却被唐莹琇以眼神打断。
“我是她的女儿,她不会杀我。你却不一样。她已快忍不住了,她定会要杀你来报复父亲的。”唐莹琇拽着她,眼睛搜寻到一处凹进山壁的缺口。
她不容蘅玉反抗。一把将她推入缺口,然后迅速扯过藤条和树枝遮掩。
“你听话,在这里藏着。但记住要在天亮之前寻机离开,天亮后这些隐蔽就起不了作用了。如若山道上有人,那便往山里跑,总之……不要被他们发现。”
唐莹琇将身上一半细软塞到蘅玉怀里,细细给她缠藏到身上,又低头望着蘅玉看了一会,轻轻抚了一下她的脸。
“若当真无路可逃,学会利用你的容貌,只求活下来便好。”
说罢,她头也不回的走了。
随即不久,蘅玉听到踢踏跑过的纷乱脚步,兵器与铠甲碰撞发出声音,他们持着火把,在追赶唐莹琇。
像是凶残的猎人追捕一只幼鹿。
黑夜如此深沉,只剩她孤独一人。蘅玉忍着恐惧,含着泪水,竖起耳朵听动静。
声音渐渐远去了,唐莹琇依稀是逃走了,因为她没听到他们欢呼的声音。
随后,山路上一直不断有人巡逻经过,赵夫人好似编成了数道人马,罗网密布地笼罩了四条山道。用她方才说跟在他们后面下山的方法根本行不通。每支人马的后面像衔尾蛇一般跟着另一支人马,除了入山,她们无路可逃。
蘅玉蹲到腿脚俱麻,而夜色逐渐渡过了最暗的时分。
也许是追捕她们的人手太多了,火光亮点了黑暗,又或许是时间白驹过隙,天色一分分地快要亮起。
不管怎样,她都不能再在这个山洞里耽误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