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算月例银子,蘅玉扼腕,出师未捷,她第一关竟要倒在阿堵物上!
蘅玉当下有些沮丧,垂头跟在李周和黄头巾身后——她现在知道黄头巾叫什么了,李周叫他娄锦。
走过四五个院落,到达四门学学舍,蘅玉好奇地探头探脑,跟着两人往里走。
四门学学舍离女学远,少见女监生,蘅玉大咧咧走在学舍里,一路走,一路吸引着目光。只见一扇扇舍门惊慌失措地啪啪啪次第关上,里头一阵兵荒马乱。
娄锦尴尬笑:“唐姑娘还从没来过学舍吧?学舍管理松一些,大家的穿着有时候就不像在学里那么注意……”
“也还好啊。”蘅玉说:“我看他们穿着整整齐齐,慌什么。”
娄锦不说话了。
当然是慌忙回去换上最好看的衣服啊!她不知道是多少四门学未婚公子的心中神女……
很快,两人停在一间房门前,敞门请蘅玉进去。
学舍都是两人合居,房间不大,不到蘅玉闺房一半大小,用屏风内外隔开,外面放着桌椅用以待客,里面摆着两张窄床。
蘅玉坐下来,心里十分惊异。这样小的房间,居然能住下两个人。
李周很快拎着两个陶罐走出来,把罐子放到桌上,一拨开封泥,浓郁的糟油香卷着肉香飘到了鼻端。
蘅玉纵使刚吃完饭,也忍不住咽了咽口水:“有酒吗?这味儿就酒才好!”
李周和娄锦对视一眼,贼笑着,从藤箧里掏出一小壶酒,三人围着桌子,饮酒小吃了一会,直到看天色不早,蘅玉方才起身告辞,临走不忘嘱咐李周。
“请嫂夫人最近帮我注意着些,若有好房子,一定通知我。”
李周这才察觉不对劲,与娄锦面面相觑:“她真要自个买房?她买房有什么用?还能搬出成国府自己住不成?”
娄锦疑惑地摇了摇头。
蘅玉从四门学学舍出来,拎着糟鸭,夹着砚台,溜溜达达地拐进宋祭酒办公的院子。
宋祭酒已从弘文馆返回,正在书房审阅公文,他坐在窗下,正瞅见蘅玉没有半点儿站相地走进门来,不由一阵头痛。
长得好看的人,连腋下夹着砚台,手里提着瓦罐,也别有一番风姿,只是她在监里如此走一圈儿,明天就不知道多少人该学她这么走路了!
他大喝一声:“蘅玉!”
蘅玉一惊,立即站直了身体,抽出砚台捧在手上,朝他跑来。
“老师。”蘅玉朝宋祭酒端端正正行礼。
宋祭酒缓和了脸色,侧身只肯受她半礼:“我没有收你当弟子,你叫我先生。”
蘅玉也不在意,张嘴喊:“先生,你瞧我给你带了什么?”
她高高提起手中糟鸭。
“糟鸭,从哪儿来的?”宋祭酒从窗户接过罐子,让蘅玉从正门进来。
“是四门学的李周的夫人做的。”蘅玉嘿嘿一笑:“我替您尝了,好吃!”
宋祭酒瞅她一眼,鼻子里喷了喷气,吩咐仆人拿来杯盘酒盏,亲自夹到盘子中。
“李周,我记得他,上回旬试考了一等中,退步了两名。哼,沉迷口腹之欲,我看他课业还是不够多。”
蘅玉正要把砚台放到书桌上,没想到随口一说竟要连累他,立刻扭头给李周找补:“糟鸭是给我带的!况且学习如潮水,涨落起伏多正常!有谁能常胜不败呢?”
“他就给你了一罐儿?”宋祭酒问。
蘅玉走过来坐到桌子对面,自觉地倒满两杯酒,在盘子里挑了只鸭掌。
“两罐,我没忍住,和李周他们吃了一罐儿。”蘅玉嘴里咬一口鸭掌,指了指砚台,含糊不清道:“那砚台是我爹让我拿来送给先生的,先生看喜不喜欢。”
“唔。”宋祭酒应声,看也没看砚台,眼疾手快地夹起了另一只鸭掌:“不孝丫头,没记得给你爹带回去些尝尝。”
蘅玉撇了撇嘴:“我爹?我爹嘴上说好,转头就给我倒了。这是嫂夫人的心意,我才不给他糟蹋。”
宋祭酒没说话,他心里知道,蘅玉的话不是借口,唐晋英是最正统的世家子,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糟鸭是平民吃食,当然入不了他的口。
宋祭酒呷着酒笑,谁能想到,歹竹出好笋,他唐晋英一辈子冷血无情,唯权力是图,居然能生出个心思单纯的赤忱孩子。
想到这,宋祭酒一畅,大发慈悲,没去翻蘅玉打架斗殴的旧账,只道:“等吃完,你给我看看最近的功课。”
蘅玉头皮一麻,含着鸭掌咽不下去了:“先生,我看你还有公文没审完。”
“那些不着急。”宋祭酒瞥她眼:“子谦不是给你补习了半个月,你怕什么。”
蘅玉不吭气,放下筷子,擦过手默默地坐到书桌旁,开始翻书复习。她怕她出去玩了半天,把前些日子苦背的内容全忘了。
宋祭酒不着急,任她临时抱佛脚,等吃痛快了,才唤来仆人收拾桌上狼藉,自个踱步到蘅玉旁,扯过一张纸,随手出了几道题。
“看完了吧?合上书,写写这几道题。”
蘅玉定睛一看,十道大题,三道墨义,四道帖经,两道策问,还有一道诗赋,竟是岁试的规模!
“不行啊,先生,你怎么能给我出这么多题呢!这不是教人怀疑您给我提前漏题嘛!”
蘅玉义正言辞。
宋祭酒呵呵一笑,道:“不怕,等你写完,我便把这题发给你的同窗当作业,你要是考到三等下,我便再多加一份给你们写。”
蘅玉打了个哆嗦,战战兢兢地开始落笔。
宋祭酒站她旁边,一看她的字,就开始生气,等她写完,脸已经拉了足有三尺长。
蘅玉瞄他,鹌鹑似的缩着头。
“你这字儿是怎么回事?”宋祭酒拿出了戒尺:“我看鸡爪子扒的都比你写的好看。”
蘅玉伸出左手,嘴上还贫:“那我觉得,和鸡比还是我写得好看。”
啪!
戒尺敲在蘅玉手掌心,立刻浮起了一道红痕。蘅玉手心往身上蹭蹭,背到了身后。
“打一下就够了吧……右手还得写字呢。”
宋祭酒拉出她的手,又敲了两下,见蘅玉脸上的嬉笑神色没了,才任她缩回去,丢给她一份字帖。
“三张大字,写不完不许回家!”
蘅玉左手心又烫又疼,她用右手翻开字帖,看见宋祭酒号称翰墨之冠的正楷字体,心中突然冒出个主意。
“老师,你的字是不是可值钱了?”
第9章 卖字
宋祭酒看她眼珠子乱转,就知道她心里又有什么古灵精怪的主意。
他不接招:“我的字哪有你爹的贵,去找你爹要。”
“我爹?我爹一幅字能卖到几千两,拿出去不是变相索贿嘛。”
宋祭酒捕捉‘卖’字,当下警惕道:“你要拿出去卖钱?缺钱了?”
他用怀疑的眼神打量蘅玉,身为成国府的姑娘,蘅玉从小没花过钱,出门去哪儿直接记账,身上带的碎银子,也是当赏赐人用的。
她会缺钱?
蘅玉支支吾吾,眼神不断游移。
“老实交代。”宋祭酒严词逼问。
蘅玉一向是老实孩子,被老师严厉眼神一扫就忍不住慌张,当下嘴一松,秃噜出来:“我想买个宅子……”
“买个宅子?”买宅子又不是什么大事,跟唐晋英一提,转头不买回来了。
宋祭酒脑筋一转,心里了然:“你听说通州的传闻了?”
蘅玉一呆,“老师,你怎么知道……”
宋祭酒沉吟片刻,什么都没说,翻出撒金纸,提笔狂书一篇。
“拿去。”
蘅玉大喜,接过来不住地大礼道谢,宋祭酒眼中流露笑意,叮嘱她;“擦干净眼,注意宅子位置,左右邻里,最好找个信赖之人帮你去办。”
蘅玉点头如啄米,高兴得连练字都更有劲头,一口气练完三张大字,外面天也暗了。
宋祭酒把试题给她让她拿回家改,吩咐他的仆人大圆送蘅玉回家。
在马车上,蘅玉忍不住打开了试题。
宋祭酒判题一向比旁人严,不过好险不险,她得了二等下。前面墨义和帖经可以,策问和诗赋却一塌糊涂,诗赋最惨,宋祭酒画了一个大大的红圈,一分没得。
蘅玉松了一口气,全不在意落尾刺眼的红圈。在她心里,只有像傅峤一般天生集山灵水秀于一体的非凡人,才能出口锦绣,落笔繁花,没见连大裴和哥哥那样的天才,都被宋祭酒批语‘匠气过重’吗?
至于她,写不好正常。
马车很快驶到成国府,接竹点月接了口信,正在门口等她。
蘅玉跳下马车,冲大圆一挥手,冲进了门里,她一整日不得闲,跑来跑去,累惨了。
但回家了也不能休息,吃过饭,洗漱完,点月盯着她开始订正试题。
墨义帖经改完,要重新背过;策问和诗赋,则要再思考着另写一篇。
灯直亮到亥时三刻,才终于熄灭了。
第二日要上学,蘅玉睡得晚,却得早早起来。她心里不敢松懈,早晨没等接竹来叫,自觉睁开了眼。
“小姐长大了。”点月毫不吝惜地夸奖她。
蘅玉干笑,她也不全是为了学习,主要是为了她的赚钱大计。
若要问,在这随意撒出一文钱就能砸到皇亲国戚的长安城,哪里有钱人最多,那答案肯定是国子监。
国子监是大正顶级学府,国子学三百监生,皆是三品门第以上出身;太学一千五百人,俱是官家子弟;四门学三千人,豪富之流也甚多;而女学监生来源复杂些,从公主到平民全都包含在内,可平民也只占了三成。至于律、书、算学,多得是豪富捐金入学,有钱人比比皆是。
可以说,国子监是整个大正金字塔尖的小缩影。
而买字这种事,当然要人傻钱多的读书人才乐意干,国子监,就是蘅玉瞄准的市场!
蘅玉摩拳擦掌,准备先到国子监考察考察。宋祭酒在监中一向威名甚重,没人不怕他。蘅玉担心他的字不好卖。
一到女学,蘅玉开始打听。果不其然,一听宋祭酒的名字,女学生纷纷失了兴趣。有不熟悉的人听说此事,愿用高价购买,她又不敢卖。
时人考进士明经,须得提前扬名,考官若是听过某个监生的美名,便会手下留情,多给几分。
宋祭酒身为国子监祭酒,为读书人之长,多的是人想在他面前露脸巴结。蘅玉怕有人从她手中买到宋祭酒的字,反倒给宋祭酒添了麻烦。
忙活了一天,蘅玉没有半点儿收获。郭璇玥冷眼瞧着,就是不吭声。
昨天在她面前哭了,郭璇玥心里羞耻得很,只要蘅玉说话,她就牢牢闭上嘴巴。
可蘅玉穿花蝴蝶一样,没一会儿就跑她跟前转转,她心烦气闷地转身,眼不见心不烦,可再过一会儿,蘅玉又飞回来了。
眼瞅着蘅玉和落水小狗一样耷拉着头丧气,郭璇玥忍不住道:“你是不是傻呀?”
“啊?”蘅玉满脸问号地抬头。
“你要卖字,当然要投其所好!”郭璇玥冷冷道:“女学这么点儿人,你揪着几个不好书法的人问有什么用!”
蘅玉双眼一亮:“我记得,你好书法对不对?你跟大裴要过字!”
郭璇玥腾地憋红了脸,站起来就走,任蘅玉在后头叫,再也不理她了。
第一天受挫,蘅玉没有气馁,她觉得郭璇玥的建议帮助很大,她开拓了思路,准备去国子监碰碰运气。
这次,她要先打听打听谁爱书法。
第二日,蘅玉兴冲冲地便到国子监去了。
国子监都是她认识的人,关系很好,一见她来,一窝蜂地聚拢上来,蘅玉妹妹蘅玉妹妹地喊。
蘅玉挑了几个她熟识的,悄悄拉到一旁问:“国子监里有谁喜欢书法?”
“哦,靖王啊,他喜欢。”有人挤眉弄眼,笑道。
蘅玉踹他一脚,换人打听,倒是打听出了几个名字,可就傅峤的名字出现的频率最高。
傅峤有钱,还好书法。
蘅玉心里有俩小人往两边用力拉扯,她一会儿倒向屈尊找傅峤卖字,一会儿又觉得她的脸面比这幅字值钱得多。
可她曾发誓,要和傅峤一别两宽,再无瓜葛!
蘅玉看着手里的字,隐隐觉得脸疼。
蘅玉一进国子监大门,就有好事之人跑到靖王跟前,通知他蘅玉来了。
傅峤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一跳,他还没想明白蘅玉为什么突然想退亲。他这颗脑袋,或许是聪明几分,擅长猜度旁人的内心,可一遇上蘅玉,就像是水银倒进了清水瓮,怎么也接不到一块去。
听见蘅玉来找他,傅峤心里松了一口气,看来他这次猜对了,蘅玉果然是在玩儿欲擒故纵。
第10章 等待
傅峤等了半天,没等到人。
他又拉不下脸询问别人,显得他好似很在意似的。傅峤觉得他不在意,他顶多有些许好奇。
傅峤便沉下心,翻开了书,就是手指停在翻开的那页,许久没动。
蘅玉的心情没有那么复杂,她最终还是认为她的脸皮比老师的字更值钱,国子学这么些人,想卖出一幅字,又不是非找傅峤不可。
她兴冲冲去找了那一串人名里出现次数第二多的公子,礼部赵侍郎家的三公子,赵三。
蘅玉和他的交情一般,主要是玩儿不到一块去,他喜欢吟风弄月挥毫泼墨,在国子学里,属于风雅一派,认真算起来,蘅玉与纨绔那一边儿关系更好。
事急从权,蘅玉把交情关系扔到了一边,打听着他的班级找去了。
“赵三!”蘅玉亲亲热热地叫他。
已是深秋了,赵三公子还风雅地摇着折扇,听见蘅玉这糖分超标的呼喊,手一抖掉了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