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子好,不代表没脾气。
若他真想了结她,她估计见不到明天早上的太阳。
这般左手翻云,右手覆雨的人物,就算是想要皇位,费费力也能坐得到。
长姐张曦月尚且费尽心思想要拉拢,她却如此不识好歹惹他厌烦。
巨大的惊惧扑面而来,张银星浑身止不住地战栗打颤,正想着要如何分辨解释…
此时,却从廊亭处传来一甜美女声。
“本宫说怎得帝师不肯移步谢宴,原是与佳人有约了。”
二人顺着声音抬眼望去,只见垂花门前不知何时停了一软轿。
所谓“千工床,万工轿”,这通体金丝楠木的轿子一看便知价值不菲,轿上浮雕了数百个花鸟虫兽,又有珠翠、流苏、彩绘作为装点,由八个轿夫稳稳托着。
轿内伸出一只嫩白如葱的玉手,将窗边的帷幔轻轻撩起,露出张美撼凡尘的容颜来。
“参见皇后娘娘!”周围的侍卫再也顾不上看热闹,尽数膝盖一弯,跪了满地。
周沛胥神色一顿,立即将身后的剑柄撤入侍卫的剑鞘之中是,拱手问安。
后背的力道迅速消失,张银星重心不稳,踉跄着差点真摔在地上,立稳身子之后,这才屈膝躬身请安。
只是瞥着一旁毕恭毕敬的周沛胥,张银星心中生出几分怪疑来。
先帝早有遗命,在摄政期间,周沛胥出入各种场合,皆可对皇帝免行跪拜参见之礼,周沛胥也确是如此做的。
可眼下瞧着,他在皇后娘娘面前,倒是拱手作安,礼数周全守规矩得很。
“免礼。”
沈浓绮丝毫未料到周沛胥会拒绝谢宴,便想着亲来相邀。
火急火燎赶来成华殿后,竟瞧见在光天化日之下,周沛胥在大庭广众中,当着诸多卫兵的面,竟将张银星紧紧搂在怀中,且还咬耳私语了起来?!
沈浓绮心下便生了几分恼意。可再恼,她也不能表露分毫。
毕竟堂堂皇后,自然是不可能轻易让个外男左右情绪的。
身为皇后,处事更要文雅从容。
思及此处,她勉力扯出了几分笑。
“只是帝师还应明说才是,也免得本宫来请了。”
周沛胥虽知她误会了,但不知为何,只觉得居然在这话中,咂摸了丝微不可见的酸意。
他并未直接解释,而是掀起眼皮,瞧了张银星一眼。
张银星只觉背脊传来一阵凉意,忙不迭出来说道,“娘娘,小女不过是听从贵妃吩咐,顺道来给帝师送糕点加餐而已,并未与帝师有约。”
“既餐食已经送到,小女还需回去复命,还请娘娘恕小女先行一步了。”
说罢,便逃也似的匆匆离去了。
沈浓绮望着张银星远去的背影,只当她是被偶然撞见,才臊然离去的。
周沛胥无论出现在何处,总是有众多莺莺燕燕相随,甚至有痴情烈女放言,若今后嫁的夫婿不是周沛胥,宁愿终身不嫁。
她重生前,充其量将他视为臣子,可重生后,瞧他的视角便不一样了。
饶是知道他心中深藏的是自己,绝不可能与旁人生出情愫,可免不了还是会生出些许不快出来。
沈浓绮轻呼了口气,将窗帷再往高撩了撩,“既然未与人相约,首辅大人不如同本宫移步景阳宫用膳?人常道滴水之恩,需涌泉相报,更何况那日在马场,本宫受的可是救命之恩。若是草草揭过,实在心中有愧,还望大人成全本宫这副诚意才好。”
周沛胥着实有些受宠若惊,原以为沈浓绮的谢宴说辞,不过是走个过场,彰显皇后恩泽而已,着实没有料到她会亲自来请。
“娘娘本该静养,却因此等区区小事,而惊动娘娘大驾,若令娘娘凤体不宁,臣实在万死难辞其咎。”
“咳咳……为表本宫诚意,应当如此。”
沈浓绮见他身姿挺立,未动分毫,一时也琢磨不透,他到底是愿不愿意移步赴宴,干脆下轿,准备亲自上前去请。
周沛胥抬眼一望,便瞧见沈浓绮那张原本白皙的脸蛋,因咳嗽而映出了几丝红晕,如骤雨砸过的娇柔花瓣,脆弱不已又娇媚万分。
她镶了硕大南珠的绣鞋,一脚踏在了轿凳上,正要下辇,准备朝廊间踏去。
朝廊口望去,却发现周沛胥正大步朝她走来。
此时一阵穿廊风掠过,她只觉得腰下的裙摆,被风飞速扬起,又迅然落下。
待整理好裙摆抬眼,才发觉周沛胥不知何时已站在垂花门风口,将披在肩上的氅子伸展而开,替她挡住了呼啸而来的凉风。
“此地风大,不宜娘娘久留。娘娘还请先行上轿,微臣稍后便至。”
作者有话要说:
沈浓绮:不来赴宴,因为她?
周沛胥:???
第6章
景阳宫,东南偏殿。
殿中的多宝阁上,高低错落地摆有几件品味不俗的绝世真玩,瓷盆中移植了观赏用的微型竹柏,围着桌椅昂昂而立,颇有几分古朴大气之感。
听着耳旁传来若有似无的古琴之声,高悬在墙上的是副《松壑会琴图》,
宫婢门衣袂相触,穿梭不停,将盘中的佳肴美酒一一乘上,又无声退了出去。
因只两人用膳,桌上只摆了七道菜肴,但个个都是周沛胥历任属地的特色菜,香味地道,摆盘精致。
比起繁复且喧嚣的宫宴,今日的谢宴,倒更像顿家常便饭。
只是坐在桌前的二人显得有些生疏。
宽长的陶瓷玉桌两端分隔而坐,距离不远,似是触手可近,却又像遥不可及。
沈浓绮长到椅子高时,就跟着阿爹沈嵘参加过很多宴席,后来被封太子妃后,更是不乏有接待外使的国宴需她露面。
无论是军帐中将士的大口豪饮,还是宫中嫔妃的小饮怡情,她都见识过,自信能在各类的觥筹交错中应对自如,淡笑风生。
但此刻坐在椅上,却觉得急促不安得厉害。
父兄远在疆境,不着调的胞弟沈流哲,眼下还在扬州玩儿得乐不思蜀。
她在京中孤独无依,能倚靠的,无非就是周沛胥对她的情意而已。
此次邀宴,无非就是为了今后做打算。但她应该如何将重生之事,与周沛胥一一道来?
直接说刘元基对她下毒?
今后卫国公府灰飞烟灭?
晏朝会被戎狄打得险些覆灭?
…………
她与周沛胥儿时虽打过交道,可后来他远走赴任后,二人便交集甚少。
交浅言深,乍然道出如此惊天之言,他会如何想?
她又该以何种身份、以何立场去说这些?
皇后?卫国公之女?还是他的“绮妹妹”?
沈浓绮脑中纷杂着,按照流程谢恩之后,先是局促地扯了两句闲话。
“……不知校场的兵士们如何了。”
“皆无大碍,娘娘放心。”
周沛胥顿了顿,又问道,“娘娘之前说头疼,眼下可大好了么?”
“唔……差不多了。”
桌面上的菜肴未动几筷子,二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都没有吃饭的心思。
时间宝贵,机会难得。沈浓绮心知她已无后路,纠结一番后,决定单刀直入,直奔主题。
她先是犹疑着,想探探周沛胥的口风,“大人,先帝遗命大人督君,算算皇上登基也已七月有余,不知大人觉得,皇上今后会不会是个明君?”
她自然是盼着他回答:刘元基昏庸无能,毫无作为,难堪大用。
如此她便可联络父兄,文武并行,掀翻刘元基□□的龙椅。
阳光透过殿顶的黄瓦,穿过空中的尘灰,落在那件光泽缎闪的灰衣上,衬得眼前的男子耀耀烁辉,气质愈发丰神如玉。
周沛胥垂下眼睫,神色澄净,极认真正色道,“能不能当个明君,还需得看皇上自己。”
“皇上登基的时日不长,且启蒙得晚,目前为止尚在熟悉政务的过程中,还不能独当一面,幸在皇上不是那般专横独断之人,听得进旁人的建议。
若是今后皇上用功些,加上皇后在身侧分忧辅佐,就算做不成开拓之君,想要做个守成之君,应当不是难事。”
“臣也定当尽全力辅助,永伴帝后身侧,做君踏之石。”
沈浓绮的脸上,肉眼可见掠过一丝失望。
但细想想,也不是不能明白。
毕竟顺国公周家的家风向来就是如此。
周家乃翰墨诗书之家,祖上出过七个宰辅。
家中的云鹤书院□□出无数的优秀学子,尊崇的皆是克己奉公、高风亮节、忠君孝悌那一套。
周沛胥自小受这样的训诫长大,又是这般秉公正直、贤良方正的君子,他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又怎会置喙皇帝半句不是?
前世只怕若不是沈浓绮身死,他万分悲怆之下,估计也做不出造反谋逆,改朝换代之事。
沈浓绮还是不死心,她干脆问得更直接了些,
“大人,本宫近来碰到件棘手之事,不知如何处理,不知大人能否给本宫解惑。”
“娘娘请说。”
“本宫贴身宫婢的一个堂姐小莲,嫁给了个男子。
初成亲时,那男子对这小莲千般好万般好,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口中怕化了,各种温柔小意,在外人面前俨然一副伉俪情深的模样。
但有一日,小莲猛然发现男子的真面目。这男子心口不一,一面与小莲山盟海誓,一面背着小莲与外人有了私情,对小莲好,那也只是觊觎小莲娘家的家产,待夺得家私之后,还会害得小莲全家家破人亡。
小莲察觉之后,她心中不忿,便、便在一次争执中,用绣花剪刺死了那男子。”
“出了此事之后,本宫的宫婢求到本宫面前,让本宫从轻发落。对此,大人怎么看?”
沈浓绮借了个无中生婢的故事,将前生的遭遇一口气说了出来。
似是心中的浊气吐出,只觉得这么久以来紧绷的情绪有所松懈,通身舒畅了些。
只是她讲述的过程中杏眼冒火,端丽冠绝的脸上激愤不已,语气也太过义愤填膺……
让周沛胥觉得诧异万分。
皇后倒并没有为云山王求情,但问得这几个问题,也着实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前一个问题,他只当她关心夫婿。
后一个问题?
?
这对皇后来说,不过举手之劳,她若是真想徇私,为何能如此苦恼?
周沛胥还是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他用平缓且坚定的声音道,
“依臣愚见,小莲当斩。”
“叮”得一声,沈浓绮手中的玉箸应声而落,与桌上的瓷器发出脆响,筷尖的芙蓉山药滑落。
她远山含黛的眉毛高高扬起,瞳孔微扩,脸上满是震惊。
“这……小莲罪不容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