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及周修诚,沈浓绮终于正色起来。
毕竟此人不仅是弟弟的情敌,弟媳婚前的已亡未婚夫,也还是周公宏之子,周沛胥的亲兄长,是晏朝的栋梁之才,若是真能寻回来,于国于民亦是一桩幸事。
“那画师人呢?”
江映柔乍然听了这一句,两行清泪流了下来,“臣妇也同皇后娘娘一样,想知道这画师究竟在哪儿。”
“臣妇见了画作之后,未免让夫君疑心,所以央臣妇兄长江宇去将此画师寻来。
兄长虽应下了,却迟迟不将人送来,左也推右也推,直到推了半个多月,各种理由都用完了,才带了个年过半百的老者来到臣妇面前,道那老者就是那作画之人。
臣妇自然不信,备了笔墨让老者当场作画,可画作与之前的只有七成像,分明就不是原来那画师!可兄长一口咬死老者就是,还斥责臣妇念着旧人,德行堪忧。臣妇束手无策之下,只能独自暗中调查。
直到今日,臣妇才从伯爵府的一个侍卫口中得知,他们前阵子得沈流哲授意,确实捕了个画师入京,但不是个老者,分明就是个年轻公子!
沈流哲还命人将他蒙了黑布押进了昭狱!皇后娘娘,你我都知道昭狱是怎样的地方!
臣妇从未见过哪个进过昭狱的人,能活着出来的!”
江映芙声泪俱下地控诉着,孱弱的身躯随着啜泣声剧烈抽动。
江映芙也知不该为了旧情人,向皇后揭发她亲弟的罪状。
可若非如此,她又该同谁去诉说?
试问满晏朝的臣子,谁敢得罪沈流哲?
首辅周沛胥倒是个刚正不阿的,但事关周沛胥的亲生兄长,她不得不小心谨慎,就怕其中有个行差踏错。
若万一那画师不是周守诚,她此时冒然让周沛胥去帮她要人,岂不是要让顺国公府周家,从此与沈流哲翻脸么?
满京城,只有沈浓绮能管得了此事。
“若不是沈流哲杀了那画师,那人现在又在哪里?为何臣妇将京城掘地三尺,却还是找不到?”
江映芙哭得衣襟裙摆都湿了,捂着胸口痛不欲绝状,仿佛即刻都可能哭晕过去。
沈浓绮面色凝重,可见她如此悲痛,还是想着要先出言抚慰几句,正要张嘴,就见内殿门口,飞驰进了一着了黛蓝色官服的男子。
沈流哲满面焦急,慌乱到连头顶的官帽都歪了也顾不上扶,他瞧见江映芙跪匍在地上哭成了泪人,只觉心如刀割,立即附身,欲将她从地上搀扶起来。
“芙儿,芙儿你听我说,不是你想的那样……”
江映芙此时乍然见了他,情绪愈发激动起来。
她拂开他伸过来的双臂,指着他哭喊控诉道,“沈流哲!你把那画师交出来!你把周守诚交出来!”
“是不是你?是不是你把他提去昭狱杀了?!如此草菅人命!你岂能善终?!”
江映芙声嘶力竭说完这几句,终于心力耗尽,一口气未能提上来,只觉两眼一黑,昏死在了沈流哲怀中。
沈浓绮立即上前查看,吩咐道,“快来人呐!将沈夫人带去隔殿中好好休息,宣今日当值的太医速速前来查看。”
沈流哲心急如焚,膝盖一弯,便准备将江映芙拦腰抱起往偏殿走去,耳旁却传来了沈浓绮一句冷声,“你留下!”
他的脚步被厉言喝停,只得将抽出臂膀,将怀中的爱妻瘫软的身躯轻缓交给婢女,直到眼睁睁望着她们消失在了殿门口,他脸上才露出怆悲之色。
“…岂能善终,她居然说我岂能善终。”
沈流哲将头沉沉垂下,袖下的双手紧攥成了拳头,神色悲痛道,“阿姐,我同她夫妻一场,她竟然舍得如此说我……”
眼前这个鲜衣怒马的少年,从小至大顺风顺水,人生从未遭受过像此刻这样的打击。
沈浓绮心中一阵心疼,却也不得不先将事情问清楚,“那你同我说,那画师的确是周守诚么?你真将他杀了?”
“的确动过杀心,可我没下杀手。”
他如今已不再是那个只知宣泄情绪,在佛堂杀人的青涩莽撞少年,他成熟了,也稳重了,知道什么可为,什么不可为。
“至于他是不是周修诚……”
沈流哲抬起双手,痛苦地捂住脸,“阿姐,我没去看,我没敢去看。
可江宇说,那画师的相貌,同周修诚长得有八分像,理应就是周修诚无疑了,我听了他这么一说,便更心慌了!
阿姐,你说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他还活着?他活着也就罢了,为何不在扬州,不在蜀州,不在潮州……为何偏偏出现在京城?!为何偏偏要来搅乱我和芙儿的生活?
明明只要再等一等,我确信只再等一等,芙儿就会完全接纳我了!”
一听到那人没死,沈浓绮暗暗松了口气,好在沈流哲再生气,再难过,到底也没有失去理智。
周守诚去世不过五年,成年之后相貌理应不会发生太大改变,既然江宇已去确认过,若无意外,那人是周修诚的事实,已是板上钉钉了。
沈浓绮心中五味杂陈,一面为了周沛胥寻回兄长感到欣慰,更多的,是担心眼前为情所困的胞弟。
她上前几步,帮沈流哲顺了顺后背,以期让他情绪平缓些些,然后轻言问到,
“既然现在周修诚寻回来了,那你打算同映芙怎么办?”
第82章
“既然现在周修诚寻回来了,那你打算同映芙怎么办?”
“怎么办?我也不知该怎么办……”
沈流哲缓缓抬头,一眼便望见了庭院中繁花盛开,蝶飞蜂舞像,一片生机盎然欣欣向荣之貌……可他的心境与这盛景恰恰相反,只觉得心灰意冷,全然不知前路在何方。
明明就在一月前,二人还琴瑟和鸣,相处起来虽然算不上浓情蜜意,可江映芙待他也格外熨贴,可谁知造化如此弄人?
沈流哲绷直着身体,愁云惨淡道,“我没一刀杀了他,可也不想让他这么快就出现。
原本是打算将他送走去千里之外,待三五年以后,我与芙儿感情稳定了,再去命人将那人迎回来。
谁知如今东窗事发?芙儿竟自己知晓了,还捅到了阿姐面前?”
他顿然抬头,望着沈浓绮的眼中暗含泪光,“阿姐,你知道么?这些时日我满心满脑都是此事,担心到食之无味,夜不能寐。
这些年来无论身侧来来往往有过多少女子,我都未曾动心过,我心里只有她,我只喜欢她!”
“那人回来了又如何?我不放手,我放不了手,我做不到放手!
映芙既然已经嫁入了沈家,那她一辈子都是沈家的儿媳,一辈子都是我沈流哲的发妻!谁都休想将她从我身边夺了去!”
他激愤的语调回荡在宽阔的内殿之中,传来阵阵减弱的回音。
沈浓绮心中只觉酸涩。
沈嵘不过三子,因为大哥出生得早,所以她自小便更与沈流哲这个胞弟更亲厚些,眼见他婚事不畅,她在一旁也看得焦心,无论他心中是何打算,可作为姐姐,该提点的也还是要提点。
“我何尝不想让你婚事顺遂,家宅安宁,可如今你不放手又能如何?
若是周守诚没有回来,你们的确还能一起和和美美过日子。
可事与愿违,他如今回来了,就住在对街的顺国公府,日日在你们夫妇二人眼前晃荡,你自问能做到视若无睹么?你自问映芙能不念旧情么?”
沈浓绮抿了抿嘴,戳破了事实,“映芙方才还在此处为了他哭晕过去,俨然是余情未了的模样,她既然心中还有旁人,不管那画师到底是不是周修诚,又怎么能对你死心塌地?
娶妻最重要的便是要安稳家宅,如此你才能在朝堂上无后顾之忧,可若她今后日日与你闹,你焉能好过?科考在即,你能安心念书吗?”
沈流哲方才还是一副誓争到底的模样,如今听了这些话,脸上露出些痛苦之色。
“方才说的,还只是家事,我再同你说说国事。”
“你有没有想过,若江映芙要执意撒开手呢?若回来的周修诚,愿意继续履行之前的婚约呢?
你执意不放手,是要准备同顺国公府周家决裂么?
你上了这么久朝,自然也应当知道,朝中如今文武官员齐头并进,方才休养生息不到短短一年,你若是撕破了脸,牵一发而动全身,岂不是白白辜负了我同父亲之前的太子让姓之举?”
沈浓绮越想越觉得心忧,抬起指尖揉了揉太阳穴,“话都同你说到这个份上,此事如何权衡,你想清楚了给个决断出来,可无论你的决定是什么,只一点,切勿再拖泥带水。
需知当断不断,反受其害。”
此事既然已经捅出来了,那便也瞒不下去了。
当务之急是要确认那画师的身份。
没有比朝夕相处的血脉至亲更能准确辨认,那人到底是不是周修诚了。
未水落石出之前,不好去惊动年事已高的周公宏,消息便被递到了周沛胥身前。
周沛胥听闻此事后,立马命人套了马车,准备赶往画师所在之处。
此时隔殿的江映芙也从昏迷中转醒过来,得知那画师没死,也未来得及让太医好好整治,从榻上挣扎爬起,决意要同周沛胥一齐去查看。
京城宽阔的街道上,车架如箭般飞驰而去,扬起一阵尘灰,引得百姓纷纷避让。
颠簸的车架上,周沛胥与江映芙相对而坐。
江映芙已为人妇,原是不好同外男同乘的,可她实在是心急如焚,担心事情再有变故,所以也顾不上另寻马车,央求着周沛胥带她同去,好在周沛胥不是个拘小节之人,想也不想便允了。
车架并不甚宽敞,这两个差点就结为夫妇之人,各有各的心事,倒也不觉得尴尬。
作为周修诚的胞弟,乍闻兄长死而复生,周沛胥第一感觉不是高兴,而是讶异。
毕竟这几年来,为了寻回周修诚费了多少人力物力财力,只有周家人自己清楚。
这些倒是其次的,更让人难以应对的,是那些为了高价赏银,提供虚假线索的滑头百姓,有那么两三年,顺国公府经常都是空的,下人们全都被派遣了出去,对这些线索一一核实,却还是一无所获。
所以哪怕他们有多笃定那画师是周修诚,失望得多了,周沛胥下意识也会提醒自己莫要高兴得太早。
而坐在一旁的江映芙,从心底里也觉得高兴不起来,反而觉得有些丧气。
自从她嫁入沈家之后,沈家上下都待她那样好,可她却为了一个身位未明的画师,同沈流哲闹得那样难看,甚至还哭诉到了皇后面前……
她那时应该冷静些的,沈流哲藏匿画师在先,原是她占着理的。可她这番不管不顾撕扯开来,有理也变成了无理。
今后传扬出去,旁人绝不会置喙沈流哲半句,反而会指责她无礼无状,不尊夫纲。
可她当时满心满脑都只想着人命关天,哪儿还有心思想今后应该如何自处?
江映芙原就身子不适,面色苍白着斜斜靠在车壁上,如今越想越觉得难受,只觉得头疼欲裂,车架剧烈震荡一下,她只觉胃里一整翻江倒海,捂着胸口几乎就要呕出来……
此时耳旁响起一温润男声,如风拂竹林,令人神识一清,“沈夫人还好么?”
江映芙抬手捂住唇边,勉力回应道,“多谢首辅大人关怀,我还抵得住。”
眼前伸过来只骨节分明,白皙修长的手掌,摊开掌心,里头是几片绿色薄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