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此言差矣。那小莲听着可怜,做的事情却不甚高明。那男子篡夺家产并未造成事实,最多算得上是个预谋犯罪,是不是小莲臆想还未可知,朝廷并不能因此判其罪过。
反而小莲因怒杀人,造成了事实犯罪,按照晏朝律例,理应斩首。”
“那小莲若是聪明些,便应及时止损,与这男子和离。”
沈浓绮的手颤了颤,“那男子还未得手,怎肯轻易和离?说不定还要哄骗着小莲对他再死心塌地。”
“父母之名媒妁之言,小莲知道这男子为人不堪,便可携父母带着当时的订亲文书,取消这桩姻亲;
再不济,还可清楚宗庙中的耆老来主持公道;
若那男子还纠缠不休,大可一纸壮书告上公堂,朝廷自会决断。”
可沈浓绮到底不是小莲。
小莲有退路,她却没有。
她的亲事,是已逝的先帝,在她五岁时就早早敲定的,轻易推翻便是大逆不道。
天家皇室,又何来宗族耆老?那些被禁在属地的藩王,保全自己都是难事,哪儿有胆子给她来主持公道?
告上公堂?刘元基偏是这世间所有公堂后的掌权者。
“若是小莲她父母早亡,处处受制,又无钱上公堂对峙呢?这该如何是好?”
沈浓绮眼中露出悲色,语中透着绝望,眸光望着窗外的枯枝,似是望向远方。
周沛胥默了默,心中叹了一声,那倒真是可怜。
他轻声安慰,“小莲也并未全无退路,她那堂妹,不久为她求到娘娘身前来了么?娘娘若是查探清楚了,婢女所言属实,自是可以从轻发落。”
沈浓绮并未搭腔,只自顾自道,“大人,小莲还有一条路可选。
她大可以蛰伏暗处,肆机寻找证据,然后寻机当众戳穿那男子的真面目,让他身败名裂,万人唾弃。对不对?”
她的语气似虚似实,话中似透着几分不确定,又透着几丝决然。
周沛胥不禁抬眸望她,心间骤紧。
她身着层层叠叠的碧绿宫装,坐在金丝楠木的雕花椅上,身后是盆正开得茂盛的白色蝴蝶兰,窗缝中吹落片白色花瓣,正好落在她的肩上,显得飘渺似仙,又凄然憔楚。
“话虽如此,但对小莲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来说,也太过如履薄冰了些。左右现在小莲已经身负人命了,说这些也是无益。”
他温言劝她,“娘娘,凤体要紧,这等小事,原不值得您耗神的。”
这句话像是将沈浓绮的思绪拉了回来。
她深呼吸一口,平复心情之后,轻语对他道,“本宫也真是的,关拉着大人说话了,连筷子都未动几下。”
她命人给周沛胥步菜,“大人,这道佛跳墙乃是岭南来的御厨所做,高汤就熬了整整三日,你先喝几口暖暖胃。
还有这道水煮肉片,里头用的是蜀地最地道的花椒,你尝尝看,是不是那个味道。
这道糖醋鱼最是开胃……
周沛胥早就察觉到,桌上的食物,皆是他喜欢吃的,且他们身处的宫殿,摆件挂画皆古朴雅致,与皇后素日里喜欢的雍容华贵之风,却相去甚远……
皆是她精心布置的。
他心头热了热,点了点桌上的葱爆牛柳,“牛肉补气血,娘娘多食有益。”
殿中的气氛缓和了不少,用餐时二人虽言语不多,却也不再像宴初时那般生硬。
宴罢,沈浓绮笑着起身,“本宫送大人到前厅。”
她提起精致繁复的裙摆,挪着步子朝前踏了出去。
行至周沛胥身侧,却忽然猛烈地咳嗽了起来,身侧的弄竹忙迎上前关心道,“娘娘无事吧?”
沈浓绮脸色骤然苍白,将捂嘴的银丝帕,从唇边撤了下来。
雪白的银丝帕上,竟星星点点沾了殷红的血迹!
她惶然大惊,眸光带泪,眼中具是恐惧,颤着声音喊了声,“胥哥哥……”
便柔若无骨地朝周沛胥怀中斜斜晕了过去。
第7章
“胥哥哥……”
这声起凄楚弱冽的声音传来,使得周沛胥心颤几下。
眼前虚弱无依、悬然欲坠的宫装丽人,与记忆中那个扎着羊角辫,含笑引他走出阴霾的女童,渐渐交叉融会,最终完全重合在一处。
周沛胥下意识上前一步,伸出臂膀接住了她趔趄的柔软身躯,紧接着双膝微曲,横抱起她,蓄力就要往偏殿的床塌奔去。
这番好意,却让一旁准备伸手去搀的袖竹,差点吓了个魂飞魄散。
尚在闺阁、云英未嫁的女子尚需提防男女大防,更何况是已嫁为人妇、最重礼数的皇后娘娘?
这举止实在太过亲密了,情况再危急,也是使不得的!
袖竹想拦又不敢拦,只急急提示道,“大、大人,如此于礼不合!”
“礼数重要?还是娘娘重要?”
声调不高却威厉无比的声音传来,那抹远去的灰色身影,脚下步子没有丝毫迟疑。
他用行动给了这个问题答案。
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似是狂风席卷而过,惊得廊边的花枝乱颤。
沈浓绮的乳母陈嬷嬷,本正在庭院门口望风,被这动静惊地猛然回头。
过午的微阳斜斜照在丹楹刻桷的廊亭间,快速掠过了个轩昂伟岸的银灰男子身影,臂膀内抱着的女子盛颜仙姿,碧绿衣裙随风翩翩飞扬。
白绿相交,恰如庭院中开得正好的白花马蹄莲。
陈嬷嬷心头骤紧,一时不知究竟是发生了何事,正想要去问一问,却乍然想起沈浓绮的吩咐,迈出的脚步又收了回来。
皇后娘娘早有吩咐,无论有任何异动,都不能让哪怕是一只苍蝇飞进庭院去。
陈嬷嬷只能想,好在那男子不是旁人,而是说话办事最光明磊落不过的帝师。
有他在,料想娘娘应当也不会有事,
思及此处,陈嬷嬷悬起的心,往回稍微落了落,只望着二人消失的转角处,心中泛上许多愁楚。
陈嬷嬷是卫国公府的老人了,自小看着沈浓绮长大,就连帝后大婚当晚的落红帕,都是陈嬷嬷进内房在床榻上收的,后来自然而然,就跟着进宫当了掌事嬷嬷。
自帝后大婚以来,众人都认为二人感情甚笃,如胶似漆,皇上对娘娘处处体贴,是这世上一等一的好夫君,就连弄琴和袖竹也是这样想的。
但这些宫婢,皆是些年未经人事,不知情爱为何物的年轻姑娘。
陈嬷嬷到底是生养过的人,冷眼旁观着,只觉得帝后相处的点点滴滴间,半分亲昵也无,有些说不上的怪异。
男女间相处,并不是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即可的。
很多时候口头上的浓情蜜意,都抵不过一个紧拥,或者一个下意识的动作。
至少在皇上脸上,可从未瞧见过方才首辅大人那般紧张的神情。
咸福宫,“哐啷”一声,书房的门,被人用力一脚揣裂而开!
张曦月本正在桌前抄写《地藏菩萨本愿经》,猛然被吓了一跳,手中的狼毫笔颤落,在佛经上甩出了好长一撇。
明明还差三个字,这篇经书便可抄写完成!
张曦月顾不得可惜,赶忙将此事丢在一旁,心惊肉跳着起身,朝闯入的男子迎去。
“皇上这是怎么了?莫不是校场的事儿被查出蛛丝马迹了?”
“那是朕的堂兄!朕的堂兄!!”
刘元基太阳穴的青筋暴起,咆哮嘶吼着。
他显然觉得踹门还不够解气,暴跳如雷着走到书桌旁,伸出双臂,将桌面上物件儿全都扫了下去!
玉瓷摆件被摔了个粉碎,笔墨纸砚拂落在地,砚中的浓黑墨汁被掀翻,呈现出个高高的抛物线,皆落在了那叠散落的佛经上。
张曦月倒吸一口凉气,那可是整整七十八篇佛经!
“朕的堂兄,他说斩就斩?若是有一日,他要朕的项上人头,朕岂不是也要引颈待戮?!”
刘元基丝毫没有注意到张曦月的神色,只尽情地宣泄着心中的怒火,眉头竖立着跳骂,口中竟是秽言,唾沫星子喷了老远。
与在人前温柔敦厚的模样大相径庭。
张曦月这才听懂了刘元基在烦闷什么,她顾不上去心疼那些佛经,立即上前轻抚刘元基的背部,软言安慰道,“皇上息怒。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皇臣。就算他周沛胥再专权跋扈,终究也得问问您的意思。皇上只要拖着,不判云山王斩立决,事情总是会有转机的。”
“呵!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朕乃九五至尊,连保自己的堂兄居然还要看人眼色?!这皇帝做得,真真是窝囊透顶!”
“四年,还有整整四年!你让朕如何忍?!”
“其实也不必等那么久了。幸赖沈浓绮那蠢货对你我并未设防,以至于在军中安插的人手皆已位居要职,只要暗中运作得当,待卫国公府一倒,皇上便能顺利成章接过虎符,届时不管是神武营还是西北骑军,皇上皆可随意掌握。
兵马在手,利刃悬在空中,还怕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么?”
“至于那周沛胥,到时自是任皇上捏圆搓扁,以泄今日之愤!”
这短短的几句话,真真是说在了刘元基的心坎上,他脸上的阴霾,随着她的话语逐渐消逝,瞬间觉得安心踏实了许多。
他这才掀起眼皮,正眼看向张曦月。
这个女人,相貌虽不如沈浓绮貌美绮丽,但她的好处,是足够逆来顺受。
每每他在皇后那处做小伏低完,折身来咸福宫后,无论如何肆意宣泄,她都未曾有过任何怨言。
是条狗,还是条旺夫的好狗。
刘元基嘴角泻出一丝笑意,蓦然瞧着她裙摆上那几滴被摔上的墨迹,上前拉过她的手摩挲,温柔缱绻道,“方才是朕失态了,瞧把你的裙摆都弄脏了,朕赔你一条新的,如何?”
他态度转变得太过快速熟练,若不是满地狼藉还未收拾,张曦月只怀疑刚才发生的一切,或是场噩梦。
“那臣妾定要做条好看的裙子,穿出去才能不失了皇上的体面。”
张曦月乖顺应是,然后扯着刘元基的衣角,走至一间厢房门前。
她抬手摸了摸刘元基消瘦的面颊,一脸体贴入微道,“瞧皇上近来伏首案牍劳累的,都给累瘦了,想来也没怎么沾荤,臣妾今日给皇上备了荤,也好给皇上补补元气。”
刘元基心中了然,脸上浮现出狰狞的笑意,狠掐了一把她的臀|部,“世上知朕者,贵妃也。”
说罢,推门而入,踏了进去。
不一会儿,房中便传来铁链撞击、及挥鞭的声音,其中还夹杂着数个女子的呜咽低泣声,三种声音交相辉映,如夜浪拍打海岸上的石礁般,猛烈、有序又冷酷。
“娘娘,咱们要在此处候着么?”婢女云杉在屋外听得心惊胆颤,哆嗦着问。
张曦月则是一脸木然,叹了声,“回书房,抄经,静心。”
作者有话要说:
6个小时,卡在一个情节点上死活过不去。
今天决定暂且放过自己,明天一定多更些,至少3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