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无澜在京郊一个偏僻的庄园里见到了她。
此时,她已经嫁人了,且生了一个大胖小子。
林无澜远远地瞧着红月,看着她抱着儿子欢喜的样子,并没有上前。
“大将军拼着重伤,救下了你身边的丫头。你大约没有注意过,成亲前夕,大将军来林府救你,他的脸色是怎样的苍白。
也没有注意过,他曾呕出的鲜血。”黑衣女子从怀中取出一根碧绿的发簪,递给林无澜,又道,“大将军说,若是十日后,他没有回来,叫我将这支发簪还你。”
林无澜接过发簪。
这一支发簪,三年前被她遗落了。
原来,在南安的手里。
林无澜的手微微颤动,眼圈红了起来。
“大将军让我转告你,红月没有死,你别去找南帝报仇了。”
“大将军呢?”她问。
“我不知道。”黑衣女子摇头。
“他怎么了?”林无澜又问。
黑衣女子依旧摇头。
过了片刻,她道:“大将军曾与展荣来往密切。”
林无澜去寻展荣的时候,展荣正一杯一杯地喝着酒。
见到林无澜,他笑了笑:“现在,京城里已经传开了,南帝对镇国大将军动用了私刑。其实,军中得到的消息更早,是我送的。你外公怕是已经带着军队启程入京了。到时候他会逼南帝退位。”
“这是南安的安排?”林无澜问。
“是的……大将军身死,南帝被迫退位,四皇子登基。
这是他要的结局。大将军好计谋。晋王筹谋了这样久,却不及他一个月的成果。他是一个连自己都能算计的人。”展荣喝了一口酒,眼眶红了。
“你便由着他算计自己吗?”
“我是下属,只有服从的份。大将军他要牺牲自己,护得安国侯,护得军中的人,护得天下的百姓,也……护得我展家。大将军和我说,死了于他而言不是坏事。”展荣的手握着酒杯,越来越紧。
酒杯在力道的作用下,砰然碎裂。
瓷片扎入展荣的手,血与酒混杂在一起,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林无澜怔怔的,说不出话来。
南安的身影,在她的眼前闪过。
一幕一幕……
他端坐在马背上,铁色的盔甲上残留着血迹,血是鲜红的,有几分森然的冷意。
而他的五官偏偏空灵又深邃,像是云雾缭绕的山峰,和带血的战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
夜风吹过,树影摇曳,斑驳的树影和人影交错在一起。树上的叶子,离了树,在月光下漫天飞舞,落在南安的身上。
……
昏暗的光线落在南安的身上,将他的身形勾勒出来。
他的身形极好,肌理分明,看上去极具爆发力。
……
他席地而坐,侧靠在城墙上。黑色的披风已经被他脱下了下来,摆在他的身边。
南安一身黑衣,却是掩盖不住身上的伤。
左肩处插了三支箭,箭柄已经被削去了,一小节箭身留在外面。
胸口和右腰处的衣服也破了,露出草草缠在身上的布条。
……
最近几年,林无澜已经没有去记他的样子了。
印象深刻的,唯有他一身黑衣和苍白的脸色。
这一刻,林无澜才恍然意识到,自己付出的太少太少了。
她要做的一切,南安已经默默地替她做了,而她,竟是记不大分明他现在的样子。
第169章
我该还清了吧?父亲
京郊的一处别苑里。
南安半睁开眼睛,从昏迷中醒来。
不过十日,他的脸颊凹陷,胡子布满苍白的脸庞。
他低咳了两声,惊动了南帝。
南帝看向他,惊喜地道:“你醒了?”
南安瞳孔一缩,双手不由得拽紧了盖在身上的被子。
这样本能的反应,叫南帝意外了。
他低低地叹了一口气:“逸儿,过去了,朕以后不会再这样对你了。”
南安拽着被子的手,逐渐放松了下来。
眼中的那一抹恐惧与紧张,也缓缓褪去,恢复了往日里清清冷冷的样子。
“臣……无妨。”他的声音沙哑,一句话,又引得一阵咳嗽。
他弓着身子咳嗽了一会儿,才缓和过来。
南帝将胳膊递给南安,南安就着他的手,勉强撑起来,半靠在床上。
锦被滑落,露出他的上半身。
南安的身子上,敷满了草药。
隐隐约约能瞧见草药之下,焦黑的颜色。
焦黑的边缘,皮肤红肿。
南帝从杨公公手中接过温水,喂南安喝下,问道:“还疼吗?”
“没那么疼了。”
“那便好……”
然后,屋中没有了声音。
南安靠在被子上,半躺着。
眼睛里深邃不见底,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南帝迟疑了许久,忍不住唤了一声:“逸儿……”
南安侧过头,看向南帝。
“逸儿,朕不会再这样折磨你了。”南帝重复。
南安的脸上没有什么情绪,只是静静地瞧着南帝。
过了好一会儿,他低声道:“臣饿了……”
南帝一愣,忽地放松了下来。
他的脸上露出还算慈祥的笑容,连声道:“饿了便好,饿了便好!”
南帝给了杨公公一个眼色。
杨公公领会,匆匆退出去了。
不一会儿,就送来了几样清口的吃食,还有一碗野山参熬的鸡汤。
南安吃了几口,又喝了些鸡汤,忍不住干呕了起来。
随行的御医说,大将军是身体太虚了。
南帝便又兀自难受了起来。
“逸儿,你可以求饶的。这些时日,除了昏迷,你大约没有好好睡过。你疲惫了,可以与朕说的。
你痛了,也可以与朕说。
你在吃了三粒回春丸的情况下,经受数十次烙铁之刑。朕知道你痛极了。你可以与朕说的。朕在气头上,你求求朕,让朕饶了你,朕就狠不下心了。”
南安微微闭眼,似乎又回到了受刑的时候。
灼痛感漫天铺地席卷而来,让他的身子忍不住颤抖。
他深吸了一口气,默默地吃着杨公公送来的食物。
将鸡汤也喝完了。
“逸儿!”南帝担忧道。
“皇上,臣没事。臣累了……您能容臣休息两日吗?”
“好。当然好。你想休息多久都可以。”
“您会离开吗?”
“朕不会。”
“好。”南安说。
杨公公端来水,替南安擦洗。
还没擦洗好,南安便已经沉沉睡去了。
杨公公的眼眸黯淡,呜咽道:“皇上,大将军瘦了许多。三粒回春丸的药效太强了,纵使大将军也受不住。老奴从未见他这样狼狈过。”
“纵使这样,他也没有求饶。”南帝脸上凄苦。
杨公公忍不住问:“皇上,到后来,大将军这样凄厉的惨叫也比不上求饶吗?”
南帝便不知道说什么了。
半响,他问:“杨公公,他究竟是谁?他既将性命都交到朕手上了,为什么还要算计朕?”
……
两日后,安国侯带军队入京,驻扎于京郊。
晋王带着展荣,去见了安国侯。
他神色凝重地和安国侯说:“前两日,大将军身边的何清传出消息,大将军昏迷数次,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了。”
晋王此言,可算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在军中炸裂了。
解救大将军的呼声,震耳欲聋。
大军逼京的消息,很快传到京郊别苑。
南帝得到消息,倒也没有多少反应。
只与南安说:“朕要处理安国侯,还是有原因的。他威望颇高,又手握重兵。
幸亏这一回,安国侯是来解救你的。
若是率兵入京逼朕退位,朕便没有反抗的余地了。所以,朕必然是要他死的。不止他得死,安国侯府上下都得死。不然,卷土重来,倒是平添了朕的烦恼。”
“皇上,大军内部相互制约,安国侯以一己之力调动不了军队入京。”南安道。
“可大军入京了!”
“不是安国侯调动的。他们为了救臣而来。臣的威望……还高……”
南帝轻轻笑了起来,流露出几分骄傲:“逸儿,你真厉害。”
“臣要的结果是……他们逼您退位。”南安说着,跪了下来。
南帝的笑容凝固。
“你说什么?”
“臣要的结果是,您退位。”
“你要做皇帝?”
“不是。”
“他们凭什么逼朕退位?朕不过是惩罚了一个臣子!”南帝反问。
“您私刑臣致死,能叫军队逼您退位了。这也是三年前,臣回京的初衷。臣会以臣的死亡,来促进这一件事情。”
“你不许死,逸儿。”
“来不及了,臣死的消息,已经传出去了。您能做的是选择让臣怎么死。”
南帝愣愣地瞧着南安,瞧着这个一身黑衣,跪在地上的人,冷冷清清地说着死亡,脑子轰的一声响,仿佛要炸裂了。
血液沸腾,让他整个身体都在叫嚣。
背叛的愤怒,充斥在他的胸膛,徐徐燃烧。
火越烧越旺,很快变成燎原大火。
他盯着南安,眼睛里也燃烧了,火光滔天,随时要将人吞噬。
僵持了许久,南帝忽地笑了起来:“那你便死吧。朕要你以最痛苦的方式死去!”
南帝从袖中取出两个瓷瓶,倒出几粒药丸,问道:“两粒生死丸,三粒回春丸,大将军可还满意?”
杨公公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嘶声力竭冲南帝喊:“皇上,您不要这样对待大将军,您会后悔的!”
南安的瞳孔紧缩,只片刻,又恢复了往日的清冷。
他抬起头来看南帝,郑重地对他拜了三拜。
拜完,他站起来,走到南帝的跟前接过药丸。
杨公公急急抱住南安的腿,哀求道:“您不要吃,好不好?皇上是在气头上。”
“朕不在气头上。镇国大将军,朕不允许你在药效用尽之前死去!”
“也好……这样,我该还清了吧?父亲。”南安说着仰头吞下药丸。
第170章
担子太重了
军中要解救镇国大将军的呼声还在,又传来消息:镇国大将军死了!
送消息的人,一身黑衣。
他说,他叫血玉,是替南帝办事的,可实在看不过南帝的所为。
军中上下,即哀痛,又愤怒。
等有人缓过来的时候,却发现血玉已经消失了。
军中,有他留下来的一封书信。
而他们,还不知道镇国大将军身处何处。
血玉一匹快马,将寻南安寻得焦头烂额的林无澜一把拽上马,直奔京郊别苑。
林无澜挣扎着要下马,被血玉喝止了。
在猎猎风中,他道:“我是皇上身边的人,最近在替大将军办事情。刚才,他让我送了一个消息给军中。这个消息是:镇国大将军被南帝折磨致死。”
“什么?”
血玉不待林无澜消化,继续说:“我问他,要见见你吗?他说不必叫你看到他狼狈的样子。我猜想,他是想见你的。你配合些,许是还能见他最后一面。”
林无澜呆若木鸡。
等她赶到的时候,看到的便是南安弓着身子倒在地上,嘴里喷出许多鲜血的场景。
血湿漉漉的,染透了地面。
他的手指还抠在地上,血肉模糊。
南安的眼睛微睁,瞳孔里似乎没有什么焦距,连着胸膛也不怎么起伏了。
林无澜颤抖着,握住南安的手。
他的手上,全是硬茧,很是粗糙。
“我来了。”林无澜低低笑了一声,眼泪滑落。
南安似乎听到了她的声音,指尖微颤,下一刻却再没有动静了,连着眼睛也闭上了。
看着这一幕,南帝的身形晃了晃。
他缓步走到南安的身边,蹲了下来,在他的耳边,咬牙切齿地道:“你还没有还清。朕与你说过,你的命是朕给的。
除非,你能叫时光倒退,将曾活过的数年都归还与朕。
否则,你便不能轻易死去!
朕给你三天的时间,你必须醒来。否则,朕会叫许多人给你陪葬。朕会不惜一切代价,纵使鱼死网破,也要毁了你的布局!”
南帝一甩衣袖,站了起来。
“杨公公,起驾回宫!”他道,眼神凌厉。
杨公公泪流满面,几番踟蹰,才三步一回头地跟上南帝。
天空里,不知何时下起了雨。
雨淅沥沥的,连绵不断。
南帝带到别苑的御医,替南安检查了身体,摇了摇头,下了结论:大将军气若游丝,怕是撑不到晚上了。
林无澜浑浑噩噩的,并没有怎么听进去。
她伸手轻抚南安凹陷的脸颊,懊悔道:“成亲的这几年,我怎么没有好好抱一抱你,与你多说说话?你一个人,一身黑衣,到头来,连一个家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