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惊春探身往外看了一眼。
人群已经被疏散的差不多了,但地上还是可以看到,横七竖八的倒着许多不知死活的人,更多的却是身穿甲胄的护卫军,将一群负隅顽抗的幸存逆贼围在了中间。
别看皇帝现在还是和颜悦色的,但他越是这样云淡风轻,反而越是让人想起他的冷血无情。
哪怕早有布置,但天街这么宽阔,今天外面又是人山人海,逆贼装备齐全心狠手辣,皇帝的护卫军也不逞多让,无辜百姓在这场浩劫中的伤亡是肯定的。
不过这些伤亡在这位铁血帝王的眼中,想必根本算不上什么值得为难的事情。
东庆楼里有皇帝坐镇,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的确比外面要安全很多。
“不过你也算是救驾有功,过几天等着封赏吧。”
皇帝说着站起了身,朝着长公主叉手一礼:“那阿姐,我就先走了。”
他说走就走,屋里的护卫跟在他身后鱼贯而出,眨眼间就走了个干净,整个雅间里就只剩下沈惊春跟长公主以及常嬷嬷柳枝四人。
等人都走光了,沈惊春还是有点没转过弯来。
怎么就救驾有功了?
她干什么了?就等着封赏?
在沈惊春看来,她不仅没救架还跑了,这在现代人看起来或许没什么,但在皇权为主的古代,这种行为真要追究起来,那怎么也是砍头的大罪过。
“坐。”
长公主伸手隔空一点,指了指对面皇帝方才坐过的位置。
桌子边红泥的小火炉烧着壶里的水咕噜咕噜响,柳枝就守在门边,常嬷嬷亲手将皇帝喝过的茶杯撤了下去,又泡了一盏新茶递到了沈惊春跟前。
“你爹以前过的不好。”
长公主温声说道。
她已经近四十年没有笑过,哪怕声音放的再温和,脸上的表情看起来也还是肃静威严。
但这句话是一句肯定句。
“这要看从哪个方面看这件事吧。”
沈惊春平静的道。
长公主这个时候提起沈延平来,在她看来,就是一个摊牌的信号了。
“起码他没有被一场风寒夺去姓名,健健康康的长大并且娶妻生子了。”
沈惊春是真的这么想的。
沈老太太因为受到了惊吓,孩子不足月就生了,但长公主当时也是早产,若非如此,恐怕沈老太太也不敢冒着被砍头的风险去调换两个孩子。
长公主沉默了一下,才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当初从徐府离开回到祁县,我就有点怀疑我爹并不是沈家老太太亲生的,后来老太太为了将我家几人赶出去,也亲口说了爹不是她亲生的,只不过即便她说的是真的,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年的真相恐怕也很难再知道,沈老太太为了不被追究也未必会说实情,加上我爹也不在了,就没有揪着这事不放。”
“真正让我产生怀疑的,其实就是您下帖子邀请我去澹园赴宴,我听说过您一些事迹,觉得这不太像是您的做事风格,我这个人又一向爱想些有的没的,所以……”
平阳长公主如今已经六十多岁,这个时代的贵妇很会保养,一般都会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显小,但她却并非如此,她的头发已经白的多黑的少,脸上也有皱纹,用现代人常说的一句话,那就是优雅的老去。
听完沈惊春说的这些话,她又是沉默一阵,才满怀歉意的道:“抱歉。”
“这并非是您的错。”沈惊春诚恳的道。
长公主苦笑一声道:“这声抱歉,既是为这么多年才找到你们而抱歉,也是因为不能光明正大的将你们认回来而抱歉。”
她转头看向外面的街道,声音中带着几分苦涩:“我们姐弟两个手上沾染的血太多了,想要我们去死的人也很多,哪怕是十年前找回你们,我也会义无反顾的将你们认回来,但现在我怕了。”
皇帝的儿子很多,也早早的立了正宫所出的嫡子为太子,哪怕皇后早逝,这么多年来,太子的地位依旧很稳固。
可即使这样,兄弟之间的暗流涌动也止不住。
生在皇家,争斗似乎成了本能,她的父亲就是个庶子,一路厮杀之后登上了皇位,所以哪怕他有一位出身名门的妻子,聪慧过人的嫡子,他却还是将十分的父爱全给了他心爱的女人生的孩子。
所以他们姐弟要争。
多年之后姐弟两个垂垂老矣,下一代又开始了各种争斗。
有了先例在前,哪怕是皇城里最不起眼,最平庸的皇子,恐怕也偷偷的做过荣登大宝的梦。
……
从东庆楼回到家里,已经过了丑时。
方氏和沈惊秋都睡了,唯有一个被方氏留下来看门的小厮还守着火盆打着盹。
好好的上元节,却经历了这样一场动荡,所有人的精神都不大好。
热炕够大,沈惊春也就没让沈蔓再回方氏屋里去睡,直接抱着小孩子回了他们自己的房间。
一番洗漱吹灭了灯火,院子里逐渐恢复了平静,黑暗之中沈惊春想想平阳长公主的话,还是忍不住叹气。
“还在想今晚的事情?”
黑暗之中陈淮同样睡不着:“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我倒是没想到,那样铁血的手腕下,居然还有逆党存留。”
沈惊春又是一声叹息:“我想的倒不是这个。”
她顿了顿道:“后面我上了三楼,长公主直接摊牌了,我们聊了一会,她还直言不会让我爹认祖归宗。”
平阳长公主的仇家太多。
当年他们姐弟两个刚开始起事的时候,当今皇帝还有些稚嫩,很多命令都是平阳长公主下的,那群死在他们姐弟手上的人,相比起皇帝,恐怕更恨她。
而皇帝如今看起来虽然精神不错,但其实早几年就已经在强撑。
他的身体已经支撑不了几年了。
而平阳长公主自从儿子死后,虽然说是不问朝政,可谁都知道她对皇帝的影响,她的那些侄儿们包括太子在内,不止一次的给她献过殷勤,但她全都没有接受。
所以不论最后是哪位皇子登上皇位,对她这位姑姑恐怕都没有什么好感。
与其将她们认回去,倒不如就维持现状。
这样一来,可以避免隐藏在暗处的逆党对她们动手报复长公主,二来,因为不论是陈淮还是沈惊春都是有用之人,留着这身本事去向新皇表忠心,才是更好的做法。
“我觉得她也挺可怜的。”
沈惊春连连叹息。
驸马娶她是为了权势,之后没得到自己想要的权势又搞了个表妹出来恶心她,和离之后好不容易孩子在肚子里一天天长大,又遇到刺杀,结果兵荒马乱之中孩子被掉包,连那个假的最终也没留住,被人为的弄死的。
长公主虽然没说,但常嬷嬷却偷偷跟她说了,当初那个孩子是被驸马买通了公主府的下人,刻意让孩子染上风寒的。
孩子死后虽有尊荣,但这么多年都过的有如行尸走肉一般,每天都在佛前诵经祈福偿还罪孽。
这么多年来,恐怕唯一能让她稍微感到欣慰的,就是皇帝多年如一日的尊敬。
陈淮沉默的听完,才低声道:“再看看吧,等今天这事平息,我们再找机会去看看她老人家。”
“也只能这样替我那泡在苦水里长大的爹尽孝道了。”
第120章
按照原本的计划, 沈志辉应该在正月十七这一天在东水门外的运河码头,登上返回庆阳的船只,然后回老家将他们一家劝到京城来。
但计划赶不上变化, 因为上元节事件, 正月十五当晚,京城的所有城门就都关闭了。
等到京城的民众第二天从睡梦中醒来,原本的城门守卫已经交由驻扎在城外的禁军接手, 且只许进不许出。
只国朝立朝以来, 封禁城门一事也只在当今皇帝夺位时出现过一次, 但那次也只是持续了一天就解了封,随即改朝换代,先帝退位今上登基。
第一天哪怕整个城里都在搜捕逆党, 但所有人都还以为这事很快就会结束。
可第二天城门依旧被禁军把持, 搜捕逆党的动作也并未停下。
第三天北衙四卫开始满城抄家抓人,上至朝廷大员下至贩夫走卒, 被抓之后根本不给喊冤的机会, 直接拉到刑场砍头, 京城人人自危。
……
朝廷并未禁止城内的商业活动, 但这种情况下, 根本没有人敢开门做生意。
包括国子监太学在内的诸多国家单位,原本定于正月十六重新开学的计划也被搁浅。
沈惊秋沈志清几个原本打算过完小年就回茶山的人, 也被迫留在了京城之内。
全家上下不算茶山那边的张大柱等人, 光是挤在京城院子里的就有二十多人, 而京城寸土寸金, 这么多人挤在两进的小院子里还不算什么, 更令人忍受不了的是,从第三天开始, 家里的储备物资就开始告急。
米面倒是还有不少,但蔬菜肉制品已经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情况了。
跟着沈家从庆阳来京的还稍微好些,能吃辣,就着烧椒酱也能勉强吃饭,但在京城买的人还没适应辣椒,每天只能吃干饭。
沈家附近的邻居比他们还不如,这群人连一罐烧椒酱都没有,院子又太小,能有地方种一把小葱就很不错了,根本没地方种菜。
城门封禁八天之后,终于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解了封。
天色未亮,京城各处街道就传来了洒扫的声音,等到天亮之后居民们打开门出去一看,各处街道已经被冲洗一新,尤其是御街之上,上元那晚流的血已经全部被冲洗干净。
沈家院子里,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再不解封,别说菜了,就连米面都要告罄了。
“冬至你带两个人跟李婶一起去买菜,今天暂时先少买一点。”
一个城被封了八天,各处都由禁军把持,吃的喝的必然消耗一空,城门一开,米面还好一些,但菜蔬这些必然会在第一天疯狂涨价。
冬至应了一声,喊了几个手上没事的小子跟着李婶一起去了菜市。
房间里,经过了上元节,沈志辉原本想要把老家父母全接到京城来的想法,也开始动摇:“感觉京城好像也并没有想象的那样好啊。”
“这话在咱自家人面前说说也就算了,可千万不要到外面去说。”
沈惊秋低声说道:“不过,你这话却是说错了,无论何时,京城永远是最安全的地方。”
皇帝在京城,京畿大营常年驻扎着几万兵力,这些禁军可不是吃素的。
这回封城八天,更是说明外面或许动荡不安,而京城附近还在皇帝的掌控之中,封城不仅是为了断绝这群混进城里的逆党逃跑的可能性,更是为了将京城里面那些私下里跟逆党有联系的党派一网打尽。
屋里只有只有沈家几个人,方氏和豆芽带着两个孩子在院子里晒着太阳,三个学徒也在店里看店,但即便如此,沈惊秋的声音也压的很低:“总感觉未来几年或许会有战事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