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辅沈云疏……
尹湄冷不丁想到元宵那晚的自己见到的沈云疏。
那人有着玉石雕刻一般的完美外表,可他轻易扭断人胳膊,满身鲜血如修罗般的模样也依旧印在尹湄的脑海里,他这样冷心冷情的人,似乎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撼动他的心神。
更何况寻常女子?
尹湄从骨子里怕他。
沈云疏他并非良人,也非她这样的人能够高攀,更何况,经历了那样的梦境,她不敢再与这样危险的人扯上关系。
她只是想……如寻常人家一般,过完这一生而已。
桃花不知尹湄所想,只感觉到尹湄心事重重。来到京城之后的这几日,尹湄再也没有笑过,随时随地都是紧绷着的模样,半点也没有以前的活泼了。
桃花觉得,小姐这样好的人,配王爷是绰绰有余,只是她很奇怪。
依桃花对尹湄的了解,她并不是惯于攀高枝儿的那种女子。
小姐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呢?难道是为了银子吗?
天色愈发暗了,伙计忽然从后门跑回来,急匆匆的告诉尹湄,刚刚那何勇似乎打伤了刘管家的五脏,刘管家与他找货的时候忽然咳出血来,晕了过去,伙计便立刻让马车将他送去医馆了。
“尹小姐,小的帮您叫辆马车吧。”伙计说,“外头忽然下了大雪,您走回去不方便。”
“下雪了?”尹湄有些惊愕。
元宵之后就是立春,明明是万物复苏的日子,为什么还会下雪?
尹湄打开店铺的门,一股寒风席卷,鹅毛般的大雪扑面而来,将她整个人笼罩。她身上衣裳不算单薄,此时被这冷风一吹,禁不住也打了个寒颤。
熟悉的感觉扑面而来,尹湄这才想起,梦中也曾有这么一场突如其来的雪——元宵之夜过后,尹湄未出阁便名声尽毁,一时间成了整个京城的谈资,人们茶余饭后便拿她的名字来打趣,说她以小博大,也是极有心机。
没有人在乎事实,流言蜚语传入尹湄的耳朵,她整天以泪洗面,还要面对尹兴的劝说。
“既然事情已经这样,你何必扭扭捏捏的。做太子殿下的外室有什么不好,难道你还要做他的侧妃?太子殿下现在已经算是看重你,你不要不识好歹。”
尹湄不甘心,收拾东西便准备离开京城。
去哪里都好,只要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但是天公不作美,即将要立春的日子里,竟然天降大雪,尹湄和桃花遍寻不着马车,被困在郊外,很快便被尹家领了回去。
在这之后,尹家便禁了她的足,她去哪儿都要有人看守着,不让她乱跑。
“怎么忽然下这么大的雪?”桃花搂紧了身子,“小姐,天色暗了,我们早些回去吧。”
“好。”尹湄点头。
伙计立刻去给尹湄叫马车,可天降大雪,仅有的几辆马车都不出车了,尹湄来时的马车又给了刘管家用,一时间竟然没有车子回去。
“这儿离家也不算远。”冷风吹着尹湄的头发,露出了她光洁的额头和美人尖儿,她说,“大雪一时不会停,我们走回去就好,若是有伞的话,借我一把。”
“这……”伙计犹豫了片刻,也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好吧。”
尹湄撑了伞离开,没走多远,便再也没法走了。
风大雪大,那伞在桃花和尹湄两个人手里,便如脱缰的野马,动不动便要飞走,桃花一个人抓那伞都抓不住,两个人被一把伞折腾地筋疲力尽不说,风雪也早已沾染了满身都是。
尹湄的睫毛上都落了雪,洁白又晶莹,一开始还缓缓化成水沿着她的脸颊滑下,后来便不再融化,积了一层莹白。
“算了。”尹湄喘着气,走了这几步,她已经被那伞折腾的毫无力气,最后还是咬牙将伞收起来,“当拐杖用吧。”
风雪太大,街面上四下无人,空荡荡的。两人互相搀扶着慢慢走,冻得都开始打哆嗦。
“京城的天气也太奇怪了,好好地说下雪就下雪。”桃花抱怨道,“还是我们徽州好。”
尹湄笑了笑。
她想到梦里自己与桃花那次无望的逃亡,那时的她绝望又恐惧,而此时,她们虽然狼狈,可现状好歹是有了些改善,她再也不是砧板上的鱼肉,只能任人宰割。
太阳已经快落山,浓厚的乌云遮住最后一点阳光,天色暗淡下来,尹湄一下子没看清前路,脚一扭,扑倒在了地上。
“小姐!”桃花想要将她扶起来,可她自己都有些站不稳,两人无措的僵持在雪地里,风一吹,尹湄打着哆嗦,摸了摸已经冻得快没知觉的脚。
完了,脚扭了。
正在此时,身后空荡荡的街道上,忽然想起了马车车轮滚动的声音。尹湄转头看去,有些紧张。
桃花却开心的说,“天无绝人之路,我们让这马车带我们一程吧。”
尹湄却皱起了眉头。
这马车里坐得是什么人?若是太子……
那她宁愿爬回尹家。
马车在她们二人的面前缓缓停了下来,与瑞王那辆华贵的马车不同,这辆车颜色暗沉,看起来并不打眼。
马车里钻出一个人来,是个男子,长相算是清秀,看起来也不算起眼,与那车的风格有些相似,往人群里一扔,好半晌都不一定能将他认出来。
“姑娘,你怎么了?”男子看了她一眼,脸上露出夸张的惊愕之色,“这不是树洞里那姑娘么?”
尹湄这才认出来,此人是之前沈云疏身边的人。
那就是说……
尹湄看向车里。
车帘被掀开一半,车里还有个身着玄色衣裳的男人身影。
“姑娘,天这么冷,你们怎么在这街上游荡?”苍松努力地假装疑惑,演得很吃力。
尹湄正犹豫不定,身边的桃花却嘴快道,“我们家姑娘扭了脚,走不动了,天寒地冻,这位好心人,能否捎我们一程?”
作者有话要说:
加更
第七章 (捉虫)
“当然可以。”苍松立刻点头,跳下马车,为她们拿了脚凳。
尹湄觉得奇怪,让两个外人上马车,苍松不用跟那位沈大人说一声吗?
马车里的人并未出声,尹湄也不好说什么,她的脚实在是扭得厉害,一动便钻心地疼,只得被桃花扶着上了马车。
一进马车,尹湄便觉得一股暖意扑面而来,这马车外头看着普通,进来之后才发觉其奢华之处。马车车厢里头十分宽敞,一旁支着暖炉,还有一方花梨木的小茶几,茶几上摆着热茶,此时热气腾腾的飘着雾气,把整个车厢都熏出一种暖融融的茶香味。
茶几的旁边,坐着那位沈大人。
沈云疏甚至没有抬眸看她们,只用指尖轻轻转着手中的瓷杯,那瓷杯是上好的骨瓷,清透白净,在他骨节分明的手掌中显得十分脆弱。
桃花看到车内的沈云疏,先是一愣,再看到车厢内的规格和摆设,又是一愣,像是猜到了马车主人的身份不凡,立刻拘谨起来,轻轻地将尹湄扶到软垫上坐下,自己也小心翼翼地坐在了尹湄的身边。
沈云疏放下手中的瓷杯,另拿出两只,斟了两杯茶,苍松会意,端起那茶水,给她们二人一人递了一杯。
“二位姑娘,先喝点茶暖暖身子。”
尹湄接过茶,有些犹豫,可一旁的桃花却已经将茶水喝了下去,脸蛋儿一下子红润了些。
沈云疏抬头看了她一眼,尹湄不好直接拂了他的面子,这才轻轻抿了一口。
温热透过唇舌一路暖到了肚子里,那茶香清淡,带着些许的苦涩,可入口久了,却觉得有丝丝清甜。
这是上好的太平猴魁。
刚进车厢,二人都是满身的雪,尹湄睫毛上的雪甚至冻成了小冰珠子,一颗颗结在她纤长的睫毛上,进了马车之后,那小冰珠子迅速融化,她头顶上的雪花片也凝成了水珠,一时间两人身上都是湿漉漉的,稍稍一动便有水滴在车厢的地面上。
沈云疏轻飘飘地看了一眼她挂满了露珠一般的睫毛,抬眸看向一旁的苍松。
苍松看了眼狼狈的主仆二人,立刻会意,从一旁的小匣子里拿出两块干净的帕子,递给了尹湄和桃花。
“二位姑娘莫要嫌弃,这帕子是干净的。”苍松说。
“谢谢您。”尹湄接过帕子,又朝着沈云疏颔首感激道,“谢谢沈大人。”
尹湄身上的雪化了,渗透进衣裳,乌黑的头发也变得湿漉漉的,被帕子擦过以后没有全干,发丝反而显得有些乱,半干半湿的模样衬着她清澈的眸子,仿佛一只刚刚从水里捞出来的小猫幼崽。
“不必。”沈云疏终于淡淡开了口。
桃花小心翼翼地看向沈云疏,又看向自家小姐,有些疑惑起来……他们认识?
尹湄听到“不必”二字,脑子里冒出了一些不妙的场景——梦里那太子要将自己送给沈云疏的时候,他的回话也是这样一句冰冰凉凉的“不必”二字。
尹湄登时身子一僵,低下头不语。
沈云疏看到了她的反应,眉头稍动,将手中的杯子放在了茶几上,发出了一声轻响。
马车里安静地吓人,尹湄不敢乱动,可是她的脚疼得厉害,刚刚坐下的时候没注意,刚好将脚放在了不舒服的位置。
她艰难地动了动,将伤脚从一边搬到了另一边。
沈云疏的角度,正好看到她细瘦的脚踝。
尹湄的脚很秀气,她今日穿着缎子白绫高底鞋,鞋袜都已经被融化的雪水浸湿,透出她脚踝的轮廓,细瘦的脚踝有一处高高的肿起,一看便知道扭得很严重。
“你的脚,回去不要浸热水。”沈云疏忽然开口。
尹湄惊愕地看向他,两人视线冷不丁地撞在一起,尹湄只觉得浑身上下登时被他浓墨般的眼神一下刺穿一般,她立刻垂下了脑袋,不敢再与他对视。
“谢谢大人提醒。”
车内再次安静下来,苍松干咳了两声,其他几人都是一声不吭,苍松无力地扶了扶额头,这种尴尬的场面实在是让他很难受,他干脆掀开车帘坐了出去,坐在了车夫的旁边。
一路无话,很快便到了尹家大门口,桃花和尹湄都是在心中默默地松了一口气,两人互相搀扶着下了车。
“今日谢谢沈大人帮忙。”尹湄下了车,认真地对沈云疏说,“日后沈大人若有什么需要,小女子在所不辞。”
“举手之劳。”沈云疏对上她认真清澈的眼,这次没有再说“不必”,反而又补充了一句,“你的手,自己注意。”
尹湄微微一怔,低头看自己的手。
她自己都未曾发觉,自己的手指已经被冻得通红僵硬,特别是手指的各个关节的地方尤其红肿,还有一些地方被磨破了皮,流了些血又结了痂。
若再不涂些膏药,她这手便要生冻疮了。
沈云疏他……什么时候注意到的?
不等尹湄再说话,苍松此时已经放下了车帘,尹湄和桃花目送着马车远去,此时天已经全黑了,大雪如鹅毛般飘洒而下,马车越行越远,速度飞快,很快便不见了踪影。
尹湄忽然想起,刚刚自己在车上的时候,这马车慢慢悠悠,似乎没有行驶地这般快?
第二日,尹湄很晚才起。
也许是昨日太累,又或许是过于紧张的缘故,昨夜她睡得很沉,一夜无梦,睁眼醒来只觉得恍如隔世。……
尹家最近似乎没有精力管她死活,全部心思都放在了尹兴身上,听说尹兴不知怎么的破了相,叫了大夫好一番诊治,这才有了恢复相貌的希望。
尹湄坐起身,桃花正好敲门进来,怀中抱着几样东西。
“小姐,刚刚有人送东西给你。”桃花将手中的东西摆在她的面前,“你瞧瞧?“
“谁送的?”尹湄皱眉问。
“是那位沈大人!”桃花笑了笑,继续说,“——身边跟着的那位苍松公子送的。”
“他人呢?”尹湄问。
“丢下东西就走了,说是给小姐的。”桃花拿起其中一样,“这一瓶是护手的膏药,这一瓶是治扭伤的,他说了,这药膏是活血化瘀的,等脚踝处成了淤血状再用。”
尹湄打开那小罐子闻了闻,护手的那瓶味道清清淡淡,夹带着一丝凉意,而活血化瘀的那瓶闻起来却稍稍有些刺鼻,不过距离远一些闻着就变成了清新的药香味。
这些药膏除了皇室贵族和高门显贵,寻常人家根本无法享用。
尹湄将药膏放在一边,拿起最后一样东西。
那是个十分精致的小铜制器件,手掌大小,上面雕刻了祥云纹,工艺细致非常。
“手炉?”尹湄疑惑地看着桃花,“怎么会有这个?”
“啊,这个啊。”桃花凑近说,“苍松公子说了,他们大男人得了这个根本没用,看我们女子畏寒,便拿来送你了。”
“这怎么行。”尹湄皱眉,“这东西十分精巧,十分贵重,无功不受禄,收了这些东西我总觉得心中不踏实。”
“小姐……”桃花见她面色严肃,有些犹豫地说,“我……是不是不该收这些?”
尹湄见她失落,不忍斥责,便安抚道,“罢了,既然收了,那便留着吧,等什么时候有机会,把这个人情还回去便是了。”
“小姐,这些东西真的很不错,苍松公子他看起来也不像坏人,他不像别人似的,对我颐指气使,跟我客客气气地笑着说话呢!”桃花努力的替苍松说话,“他能图我们什么呢,也是好心罢了。”
“好心?”尹湄倒是没这么想过,自从做了那个梦以后,她便不怎么敢相信京城的人,如今看来,沈大人、苍松,他们能图自己什么呢?
钱财?可他一辆马车便抵了许多平凡人家的全部家产。
美色吗?可沈云疏几乎都懒得看自己,对她也从没有流露出什么图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