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沈云疏发出个简单的鼻音,“你昨日与夫人说了什么?”
“……”苍松一个激灵抬起头,心都凉了。
“属下,属下告诉夫人,您并不爱吃带有臭味的食物。”
“……”沈云疏停下脚步,若是眼神能化作刀剑,苍松觉得自己估计只会剩下一条骨架。
“你竟还说了这个。”沈云疏声音淡淡,可苍松却感觉到了实实在在的危险,“好得很。”
“这个月的月例没了。”
苍松怔忪的抬起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太残忍了,沈大人从未罚过他的月例银子!那是他留着娶媳妇儿用的钱!
苍松不敢说话,小心翼翼的跟在沈大人的身后,敢怒不敢言。
让他多嘴!
与沈云疏不同,尹湄独自抱着那手炉睡了一夜,倒是舒服得很,一个人睡自在,她心中舒坦,睡了个好觉,今日醒来更觉得精神,连腹痛都好了许多。
她稍稍换衣梳洗后,便跟着沈云疏出了门。
沈云疏原本神情冷得很,可尹湄一靠近,他便缓和了些,抱着行动不便的她上了马车,连带着对苍松说话的语气都好了不少。
“启程吧。”
“好嘞!”苍松心中感激尹湄,忙不迭的好好驾车表现,把车驾的平稳快速。
刑部大牢并非平日里能够随便出入的地方,此处重兵把守,看守大牢的都是些凶神恶煞的魁梧男子,只站在门外,尹湄都能感觉到一股浓浓的肃杀之气和煞气。
她有些惧意,缓缓靠近沈云疏了一些。
沈云疏感觉到她的靠近,眉眼一松,缓缓搂住她的腰,低声道,“别怕。”
那些凶神恶煞面相的汉子看到沈云疏之后,都低头恭敬行礼,让出一条道来供沈云疏和尹湄通过。
大牢内阴暗潮湿,为了防止犯人逃脱,窗户极小,只有小小的方块状阳光照进来,照亮小小的一片区域而已,其他阴暗之处,全靠火把与油灯照明。
尹湄跟着沈云疏,缓缓往里走。
墙面上挂着各式各样的刑具,有些上面甚至还挂着暗红色的血肉之物,散发着淡淡的腥臭味,尹湄咬紧了唇,想到尹洪玉也许也要经受那些皮肉之苦,一时间竟然有些于心不忍。
相比之下,尹兴能算是运气极好了。
带路之人在尹洪玉的牢前停下脚步,“沈大人,就是此处。”
尹湄抬眸一看,缓缓松了口气,可能是因为沈云疏的关系,刑部大牢对尹洪玉算是待遇不错,给他安排了个干净宽敞的单人牢房不说,地上的稻草看起来也极为干净,金黄色软绵绵的,看起来倒是挺舒服。
听到外头的动静,尹洪玉身子一动,缓缓转过脸,看到沈云疏和尹湄的时候,他一怔,暗淡的眼眸之中瞬间燃起希望的光芒,下一秒,便如同某种野兽一般的扑了上来,抓住了精铁铸成的栏杆,喊道,“沈大人救命,尹湄,尹湄……女儿,我的好女儿……“
尹湄咽了口唾沫,后退一步,眼眸有些泛红。
这种时候,他倒是叫起女儿来。
“沈大人,沈夫人,你们慢慢聊。”带路之人早就被打点好,缓缓行了个礼,对周围人道,“回避。”
周围守卫全数撤走,尹洪玉的牢房门前,瞬间便只剩下沈云疏与尹湄二人。
尹洪玉在这一刻真正感觉到了希望,能够让刑部大牢的人乖乖听命的人,难道不能救自己一命?
更何况之前尹兴也有先例,原本的杀头之罪,最后也硬生生改成了流放。
流放,流放,只要留下一条命,流放又如何?
“尹湄,你真的来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心地善良。”尹洪玉噗通一声朝着尹湄跪了下来,“尹湄,你一定要救我,我,我不求逃出生天,流放就行!”
“需要我回避吗?”沈云疏低头,看了看脸色苍白的尹湄。
“大人。”尹湄靠近他身侧,眼眸有些发红,“请,请不要走。”
沈云疏心神一动,低头看着她,沉声道,“好。”
尹湄像是鼓起勇气,缓缓上前,轻声道,“父亲,让你失望了,这次我们救不了你。”
尹洪玉像是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脑子似的,脑子里嗡一声,缓缓抬起头看着尹湄,声音沙哑,“你,你说……你说什么?”
“此时不光牵扯了沈大人,还牵扯了……太子,此事涉及到结党营私和皇陵贪腐,皇上不会轻易放过你的 。”尹湄说,“你当初做那些事的时候,难道没有想到,会有今天这么一天吗?”
尹洪玉愣住了,呆呆的看着尹湄。
“今日,我是来见你最后一面的。”尹湄从一旁拿过一个包裹,包裹里是弹得软软的棉被和一些吃食糕点,还有一瓶酒。
“其他人进不来,我便代劳了。”
尹洪玉眼眸通红的看着她,眼神极其复杂,仿佛是第一次认识她一般。
“我来,送你一程。”
“尹湄!”尹洪玉吼道,“你,你这个不孝女!不孝女!”
尹洪玉情绪终于崩溃,伸手想要抓她的头发,尹湄早有准备,待在他的手触不到的地方,静静地看着他,眼角却落下泪来。
她静静地看着尹洪玉发完了疯,轻声道,“谢谢父亲生我。”
尹洪玉听到这句,缓缓安静下来。
“养我的是舅舅舅母,教我的是书院的教书先生,生我的是我娘,救我的是沈大人。”尹湄一面落泪,一面说,“父亲,你做过什么?你只想把我送给太子,让他欺辱我,从而换来你的安全。”
尹洪玉红着眼看着她。
“你这辈子为你自己而活,所作所为都是为了你自己,到头来,自然没有人会帮你。”尹湄看着他,哭得哽咽,“真心爱你的娘亲因你而死,听你话的尹兴被你教养长大,却只能流放,走到这一步,你怪得了任何人吗?”
“尹湄,你来,就是想说这些吗?”尹洪玉手指颤抖的看着她。
尹湄与她娘长得实在很像,尹洪玉眼眸昏花,仿佛看到已故许久的妻子,正在自己面前哭泣。
“我今日来,是来与过去作别的。”尹湄缓缓道,“也是替我娘,了却一桩心愿,舅母说过,娘亲临死前,最大的愿望,便是亲眼看着你死。”
“抱歉,尹湄。”尹洪玉眼眸通红,落下泪来,“是我的错。”
尹湄手指捏紧了拳头,浑身微微颤抖。
“走到这一步,我,我确实是因着贪念太过,我为了钱,不择手段,钻了太子他们的陷阱……”尹洪玉老脸泪流满面,“我会把所有的一切告诉刑部的大人,我会帮沈大人脱罪,此事与他无关。”
“我罪孽深重,此生最对不起的,便是你的母亲。”
“你知道就好。”尹湄咬牙道。
“其二对不起的,便是你,尹湄。”
“所谓伊人,在水之湄。尹湄,我真心实意的爱过你的母亲,你的名字也是我取得,当时我希望你长得与你母亲一样美……可后来,后来确实是我不好,我没管住尹兴,让他随意欺负你,后来还让你掉下山崖……”
尹湄呼吸一窒,脑子里忽然浮现出画面。
是狼,狼跟在她的身后,她一个人拼命地跑,却无处可逃。
她太小了,脚步太慢了,根本跑不过那些野狼。
沈云疏见她忽然捂住嘴,一脸痛苦的模样,立刻伸手捉住她的手腕,缓声道,“尹湄!”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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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一更)
徽州地势起伏, 高低不齐的山林众多,歙县城外的小山坡更是数不胜数,一到晚上, 便是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晰。
尹湄缓缓走在湿漉漉的山林间, 被夜晚的寒凉山风吹得瑟瑟发抖。那山风侵入骨髓,冻得人浑身僵硬。
尹湄身材瘦小,总角的年纪, 稚嫩的脸上满是泪痕。
“哥哥……尹兴哥哥,你去哪里了……”
尹湄细嫩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山林间响起,一阵凉风吹过,她打了个哆嗦, 惊慌的看向背后。
摇曳的树影胡乱摇晃,发出哗啦啦的声音, 没有任何人,只有树顶上时不时传来奇怪的鸟鸣。
尹湄小心翼翼的在树林中走着, 却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低低的嚎叫声。
那嚎叫声似狗而非狗,夹带着嗜血的喘息声,尹湄不知那是何物, 却天然的觉得恐惧, 她转身就跑,却听到背后传来凌乱的野兽脚步声, 那东西不止一只,见她要跑, 便疯了一般的追了上来。
根本就跑不掉。
尹湄手脚发软, 身子疲累,冷汗浸湿了她的背脊, 她一边跑一边无声的流泪,胸口仿佛一团灼烧的火焰。
“救命……大哥哥,救我……”
她跑不过那些山林狼,那些狼脚步飞快,尹湄甚至可以听到它们的喘息声和口中吐出的热气。
救命……
她心中的绝望和恐惧几乎要将她压垮,情急之下,她不一小心一脚踩空,在黑暗中跌下山崖,撞上了空中的树枝,砸在她的后脑。
紧接着便是一片漆黑。
……
“尹湄!”沈云疏捉住她的手腕,撑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在她耳边唤道,“尹湄!”
尹湄浑身颤抖,半晌才回过神来,额头上已经显出冷汗。
“救命,大哥哥……”
沈云疏心中仿佛被什么狠狠撞了一下,眼眸一震,手上不禁用力,将她手捏得泛红。
“尹湄,你……”
“好女儿,你这是怎么了?”尹洪玉忽然出声,紧张的看着她,“你可千万不能有事。”
尹湄听到他的声音,只觉得头更疼了。
“好女儿,你可千万不能有事。”那不是尹洪玉的声音,那是娘亲的声音。
“你住口,要不是你没看好她,她能一个人跑上山吗?”
“咳咳,尹洪玉,你滚!”
“我滚,是啊,我早该滚,你们这对母女什么时候能让我省点心,不过是要你一间房子,你竟然将我告到官府,如今又让我滚,天杀的,我就不该管你们这对拖油瓶!”
“尹洪玉!”娘亲撕心裂肺的骂他,“你这个畜生!”
“好好好,我将尹湄送回来,就是为了挨你的骂,我看你卧病在床,替你照看女儿,你倒好,你倒好,这个态度对我,我也不必留在徽州了!”
“咳咳咳……”
“痨病鬼!”
“咳咳咳……咳咳……”
尹湄浑身颤抖,艰难地伸出手,抓住沈云疏的衣角,“带我……走……”
脑子里是疯狂的叫骂和吵闹声,她仿佛被卷入了一场怪异的漩涡,痛苦的回忆倾泻而出,全是尹洪玉与娘亲吵架的声音。
那一日,娘亲咳了血,原本便是被药吊着的一条命,彻底损了大半,再也没有好转。
“尹湄,你怎么了?”尹洪玉死死抓着栏杆,“尹湄,我是关心你的……我终究是你的父亲啊!”
“父亲……”尹湄眼眸通红,声音颤抖,“你不配。”
沈云疏撑住她软绵绵的身子,将她打横抱起,搂进怀中,“夫人,我们回家。”
尹湄将脸埋进了他的怀中,身子依旧在颤抖。
尹洪玉还在徒劳的喊着,他本以为自己装作迷途知返,装作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便可以引得尹湄发了善心,想办法让他免去一死。
却没想到,尹湄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看他的眼神都完全变了。
尹洪玉的一颗心终究是落进了谷底。
他知道,她小时候摔下山崖后,脑子就坏了,很多事不记得,就连自己是她的父亲都不记得了。
若是没有之前的记忆,他倒好扮演一个不怎么样的苦心父亲,可她若是想起来那些陈年旧事……
他便再也没了活路。
尹湄被沈云疏抱在怀里之后,总算感觉到身边有了些许的依仗,她使劲忍着泪,将嘴唇都咬破了,脑子里依旧不受控制的有许多声音响起。
她想起了后来的一些片段……一个月后,母亲病逝,来来去去许多人,那些人摸着自己的脑袋,说小姑娘真可怜。
她浑浑噩噩,什么都记不起来,也哭不出来,呆呆的对着棺材发呆。
再然后,尹洪玉带着他的庶子和妾室走了,尹湄追在他们的车后,问尹洪玉,“父亲,你什么时候回来?”
尹洪玉笑着说,“很快。”
怀里传出压抑的哭声,沈云疏手一紧,快步离开刑部大牢,抱着她回到了马车里。
刑部牢中的众人面面相觑,心中皆惊。
沈夫人这是怎么了?
还有沈大人,传言他不近女色冷心冷情,可如今看来,倒是对沈夫人又护又宠。
沈云疏上了马车,对苍松简单吩咐了一句,“去郊外桃花林。”
苍松一愣,看着明显不对劲的尹湄,心中一震,抓起马车缰绳。
夫人这是……怎么了?
尹湄哭得厉害,她抓着沈云疏的衣裳,将他怀中的布料哭湿了一大片,沈云疏将她放下之后,她却抓住沈云疏的衣裳,抱住了他的脖子,扑进了他的怀里。
“不要离开我……”她声音颤抖。
“好。”沈云疏一颗心都要被她这一声给弄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