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凤蝶,别再寻他了。汝之蜜糖,或对他而言,只是毒/药。”
“休想!”女子犹如风雨中飘摇的浮萍,“今生今世来生来世,若是永生永世都寻不到他,我便要你妖王刮骨削肉,每一天都感受我曾遭受的,生不如死!”
“好,我答应你。”
***
梁祝化蝶的开篇,是一段情愫渐生,儿女情长的甜蜜。
胡夫人的蜕变,却是生不如死的选择。每过十日旧肤换新颜,一夕黄泉路,一朝新生,身而为蝶的厄运渗入骨髓、魂魄。
所以,她也曾恨妖王硬闯奈何,如果不是他,或许她还能再见孟婆一面。
至少,一碗孟婆汤了却今世。
在某一夜痛苦得想死的时候,胡夫人见到了孟婆——即使那个女学生竭力否认,她认得黑框眼镜后的那双眼眸,一黑一灰,属于孟婆的异瞳。
女学生刚下晚课,赶着回城西的孤儿院,抄小道是临时起的意。
“孟婆,你是孟婆!”
阴暗的巷脚,无论女学生如何解释,她都认定了那双眼眸。
“小姐,你是不是哪儿不舒服?”大半夜被陌生人缠上,若不是看在她约莫与自己同龄,女学生早撒腿跑了,而不是耐着性子问她,“需要送你去医院吗?”
“呵,你把我当疯子?”医院,胡夫人深觉痛恶的地方,“我没病,有病的是你们!”每个像今天一样的夜晚,房东太太听到声响就会在楼下骂她。骂她下贱、不知廉耻,拿着她昂贵的房租,骂着一切恶毒的诅咒。
“是是,是我有病,”见她情绪异常,女学生忙不迭地责怪自己,“我病得不轻。所以,你有空陪我去趟医院吗?”
胡夫人奇怪地看着她:“孟婆病了也要看医生吗?”仿佛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
女学生搀扶着这个穿着整洁,打扮时髦的女子,“当然要看,生病还分是人是鬼吗?谁能看找谁,你说对不?”轻声软语,一步一步走进光亮。
突如其来,“你的脸?!”借着路灯,女学生看清了胡夫人的脸,难以置信地倒抽一口气。
像日晒雨淋后风干的油漆,一片一块交错剥落。
“你不是妖,也不是人。”女学生像是沮丧地垂下了肩,“那你是什么?”
她的话越来越有趣,她的神情也与自己印象中的慢慢重合,她的眼神——胡夫人抚上她的脸颊,声音有些苍凉:“孟婆,带我走。”
“去哪?”
“黄泉。”
寻不到他,就在奈何桥上等着他。
孟婆就那么看着她,一如既往的眼神冰冷:“行,不过今天没空,明天吧。明天你就在这等着。”
因为痛楚难忍急需被拯救,胡夫人信了她。
从日出到日落,再到月亮爬上柳梢。
胡夫人等了一天,也未见到孟婆出现,这才明白被骗了。恼羞成怒狰狞了面孔,她视孟婆为狂风骇浪中的浮木,孟婆呢?把她当作路边的野草,肆意践踏。
幸好昨天留意到她胸前的校章,离这不远,相隔四五个街口有一棵上了年岁的老榉树,旁边就是那所学校。
她不来,自己难道不能找上去嘛。
初春的夜晚还夹带着些许寒意,被怒火冲昏头的胡夫人赶到学校时,大门早已落了锁。放眼望去,偌大的校舍一片漆黑。
扯了扯披肩将自己裹紧,她无助地依靠着老榉树,似乎除了等天亮……眼皮渐沉,胡夫人的身子沿着树干,慢慢下滑——
跌入一个暖和的怀抱。
第9章 白咎(三)
“胡小姐?”悦耳清亮,听声音是个年轻的男子,“胡小姐,醒醒,你怎么了?”
尤其是,他认识她?胡夫人努力想睁开眼睛看一看,恍惚中,一张略显稚嫩的脸庞,似曾相识。
见她醒来,年轻男子稍稍松开了手:“能站起来吗?”
记忆中也曾有这样一个声音问她,能站起来吗?啊,想起来了,是在她第一次穿上高跟鞋的那天。五光十色缭人眼乱,走出舞厅后她摔倒在马路牙子旁。
那时觉得丢人,直觉他与里面那些人一样,不过趁机看她的笑话。
“不用。”从前她不需要别人的可怜,现在也不需要。
“我猜你一定这么说。”
忽然,身体一轻,“你干什么?!”胡夫人生气地看着他。
“不干什么,送你回家,”男子横抱起她,满意地看着苍白的脸上有了一点血色,“别哭了,妆化了就不漂亮了。”
“无耻。”
“哈哈哈,可不嘛,不无耻怎么活下去呢?傻姑娘。”
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胡夫人没再见过“无耻之徒”,和孟婆一样,犹如人间蒸发。
她不在乎,仍旧飞舞在人来人往中,像一只蝴蝶,寻找栖息之地。
直到不守承诺的妖王,主动找到了她,让她去见一个人。
放肆狂笑笑得止不住眼泪,“见个人?!”她点了一支烟,狠狠地吸了一口,“当初我求您的时候,您可是没给过一次好脸色?谁又那么伟大,可以请得动您大驾?”
妖王同意地点头,不紧不慢地说道:“见不见是你的事,话已带到,别到时后悔的是你。”
觥筹交错,妖王的身影眼看消失在喧哗中。
“他是谁?”
胡子拉碴,伤痕累累,“无耻之徒”看着她叹了长长一口气:“太好了。”张开的嘴里,少了许多牙齿。
她心惊地发现,不止是牙,还有十指的指甲,一只耳朵。究竟遭遇了何种灾难,会变成如此地步?!
男子笑而不语,只是将她的双手捧在掌心。
光阴流转岁月飞逝,胡夫人和男子的缘分走到了尽头。
曾许诺她的三个条件,他完成了两个,一是替她找到心爱之人的原身,二是为心爱之人续命。纪拈也曾问过她,第三个条件是什么?
胡夫人指着不笑不语的男子:“他若能陪着我活下去,就是最好的了。”她终是看见了他的心。
续命很难,说穿了就是向天借寿。
纪拈敬重他是条汉子,也私心地希望有一日男子能苏醒,告诉自己,是谁带他来的玉清——一堵在凡人眼中普通的黑墙,他怎么可能看得见?
一百年的命,他给了男子,成全了胡夫人。天降惩罚的雷电,落在纪拈的身上。
***
笃笃,拐杖敲击着水泥地,一位鹤发鸡皮的老妇人驻足在酒吧前。午夜冷清,只听见沉重的拍门声,“纪先生!纪先生!”嘶哑的喉咙每喊一声,好似火烧,“求求您,再给老身一些白咎吧。”
不然,那个人就要死了。
两天不到功夫,胡夫人再次上门并找到了这里,的确出乎意料。陆小柳试图握住门把的手被纪狣拽了回来,在孟宫羽警告的眼神下,不敢再动。
陆小柳不解,昨天还好端端的,怎么今天就将人家拒之门外?
“白咎已经给她,我与她之间的交易也结束了。”像是怕隔墙有耳,纪拈的声音压得很低,算是给了大家一个解释。
只有纪拈心里清楚,今天毅然将胡夫人拒之门外,只为了成全那个男人。那个男人的魂魄已经回到了玉清,在来世池边踌躇不决,迟迟不肯离开。
与爱人相伴的幸福,无法抹杀行尸走肉的存在。强撑着最后一口气,不过想看着他的小蝴蝶变得幸福。结果,却变成了另一种无止尽的轮回。
可是这些孟宫羽还不知道,即使迟早她也会知道。
那一株枯木,就当是最后的念想吧。
千百年前一场大火,白咎早就毁了。
偏偏他忘了一个人,不听解释重点的人。“什么交易?”八卦之心人皆有之——孟宫羽并不指望他会回答她的问题,但是,也不妨碍她没事问一嘴。
语噎半晌,纪拈突然咳嗽?紧接着,脸红、呼吸乱,甚至避开她的视线?
许久才说了一句,“与你无关。”他的声音明显透着不自在。
那,与她有关的可能性很大。
“唉,怪可怜的,我看还是让胡夫人进来聊聊吧。”说罢,孟宫羽越过挡路的俩孩子,去摸门锁。
“你敢!”
她看得出,纪拈一定有事瞒着她,他从未有过这样子的慌张。“没人在,她一会就会离开的。”显然,他还在挣扎,试图说服她。
何况,无力的拍门声已经逐渐变弱,慢慢地,似乎趋于平静——
“糟了。”
“糟了。”
对峙的二人忽然异口同声惊呼,孟宫羽更是先纪拈一步拉开了酒吧大门。门口,不见胡夫人的身影,一个高挑清瘦的男人正笑盈盈地望着她:“心有灵犀?”
果然是他。湛承颜,这附近水平一般般的除妖师——目前孟宫羽不承认他是这座城市最厉害的除妖师,因为,他还没除掉纪拈呀。
孟宫羽偷偷瞟了一眼他身后,发现并无异常才松了口气:“今天怎么有空过来?”虽然姓湛的和纪拈是死对头,这不妨碍人家有钱哪。所以,她还是挺乐意看到他,甚至欢迎。
“想念你的酒了,”金丝边眼镜后一双蓝灰的眼眸透着笑意,湛承颜朝孟宫羽伸出手,“送你的礼物。”他的掌心上停驻着一只垂下双翅的,蝴蝶。
这晚的酒吧格外的安静。
纪狣死拖活拽地带着陆小柳逃命去了,纪拈在保温杯里泡上枸杞红枣,抱着杯子去了角落沙发。
面朝吧台单手托腮,湛承颜的目光不离孟宫羽手中的动作,状似随意找了个话头:“纪先生还是不愿和我聊聊。”却是陈述句。
孟宫羽答道:“也许人家害怕。”怕一不小心打起来毁了这破旧的酒吧,自己装修很累的好吧。当然,主要也没多余的钱。
“你什么时候会怕我?”
摘香草的手一顿,孟宫羽满脸疑惑:“我为什么要怕你?”怕的明明是他,从点完单就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当她瞎啊。他不知道上周物价都涨过价么,她可不舍得再往他的酒水里加料了,都是钱哪。
“也对,”湛承颜点头,随之笑逐颜开,“如果你会怕我,就不会当着我的面加回魂草了。”
嗯?顺着他的视线,一片嫩绿的小叶片悠悠的漂浮在琥珀色的液体里。“哎呀,这不是习惯了嘛。”孟宫羽羞涩地捂住嘴,讨好般眨眨眼,“浪费是可耻的,要不将就着随便喝喝。”
湛承颜考虑了一下:“能不付钱吗?算你请客?”
“不行,我怕。”
指尖轻轻拨弄躺在餐垫上的金凤蝶,了无声息,就像普通蝴蝶的一生。
罪魁祸首似乎并不在乎,接过回魂草味的威士忌抿了一口:“还不错。”也不知他指的是酒还是回魂草。
滋——啪嗒,悬在吧台上方的射灯灭了一个。
“小语,”湛承颜开口唤她,不意外对上紧蹙的眉头,她不喜欢他这么称呼她,“小语啊,还记得我们一起在孤儿院的日子吗?”
话音刚落,蓦地四周温度陡然将至冰点,啪嗒、啪嗒、啪,一股臭橡胶味开始弥漫。湛承颜抬头看向最后那个摇摇欲坠的射灯,想摇头,又忍不住发笑:“那个时候可能是我们这辈子最好的合作。”
“也是最后的,”毫不思索地打断,孟宫羽的脸色冷若冰霜,“还有,别忘了孟弓语已经死了,我不是她。”
相对无言,一室静默。仿佛过了一个世纪之久——
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是啊,你不是她。我怎么忘了,你可是主宰奈何的神啊,”湛承颜品尝着自己选择的苦酒,手开始发抖,仍坚持着说完,“你是孟婆,不是那个我心里的小语……”
高凳被撞倒在地,湛承颜也终于第N次躺倒在了地板上。
“对他,你可真舍得下血本。”不知何时,纪拈来到他们身旁,依然捧着他的保温杯,看他的样子也没有想去扶一把的打算。
“不然你来试?”孟宫羽此时一肚子的气,“九转回魂草的滋味他可是第一个尝试的,也算他的荣幸,好好享受吧。”一千八百八十八一株芽,费了她多少心血才长成那一小盆栽,真当一般的回魂草一抓一大把?
“呃,这次能清净几天?”纪拈决定还是顺毛撸以策安全。
“起码半个月,哼,”孟宫羽骄傲地扬起下巴,“去,把这货丢出去,别妨碍本姑娘做生意。”
他?纪拈想问又怕撞上枪口,深吸一口气:“好的,姑奶奶。”简直是祖宗。他忽然开始同情湛承颜,哦,不行,不能心软。谁知道下一次被丢弃在后门垃圾回收处的,会不会是自己?
等纪拈干完丢人的活回来时,孟宫羽已经跟没事人一样,小心翼翼地在给她昂贵的九转回魂草盆栽浇水。一小勺一小勺,这是生怕把草给淹死吗?
拧开杯盖,方想喝一口枸杞红枣润润嗓子,“喂,能问个问题么?”纪拈不承认自己属于好奇心特别重的那种妖,但偶尔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一个不算大的问题。”
孟宫羽正专注眼前,没空理他。
于是,他当她答应了。
“你和姓湛的,在孤儿院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第10章 白咎(完)
象征零点的指针刚刚走过一格,纪狣神出鬼没地出现在酒吧,从虚掩的大门外往里探头探脑,随后,“怕什么怕?!胆小鬼!”不出意外,被身娇力壮的陆小柳撞了进来。
一踏进酒吧,陆小柳立刻捂住了鼻子:“咦,一股什么味?”
“你也闻到了?我也闻到了。好像坏掉的臭鱼,”使劲嗅着空气,纪狣的嗅觉真是特别好,循着这股味能寻到来源处,“七叔,你掉腌缸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