渌真眸光微动,若有所思。
她从前立志要修成大道,飞升成神,也不过是因为人人都在这么做。可隔了十万年的光景再回头看,各怀神通的朋友中,能够做到这一点的,竟然是从前修为最末的常仪。
难道那些陨落的修士们,他们所行便没了意义吗?
渌真摇了摇头。
——“你也不过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可怜人。”
渌真不期然又想起雒迦说这一句话时的情形,数日来,雒迦临死前所说的一席话反反复复在她耳边响起。她将每句话拆开了,一字一词地琢磨,却毫无头绪。
而今天,她或许终于明白了自己在十万年后复活的意义。不是要从头再走一遍修行路,追逐着虚妄的飞升目标。
她想要复现出十万年间一切事情的真貌,要知道自己因何而复生。
她不想再成为迷迷糊糊活着的人。
渌真再抬眼时,眼里迷茫之色已散去不少。她目光湛湛、清澈明朗,对李夷江道:“谢谢你!”
李夷江:?
渌真用手在眉骨处搭了个棚子,极目远眺,但见巍巍青山连亘不绝:“那儿是你们衢清宗吗?”
李夷江摇头:“依我们现在的速度,大约还有七日才到宗门。”
“这么久!说起来,你为何跑到那样偏僻的地方?就为了息壤吗?”
“不错。”
“你不是说息壤绝迹了十万年,怎么会知道那里有息壤?”
李夷江考虑到回宗门后,用息壤修补主山根脉之时总要用上渌真,便斟酌着同她讲了一部分来龙去脉。
根脉被毁一事乃宗门机密,就连内门弟子中,知晓者也不过十人。掌门清枢长老翻遍典籍,终于将另一上古神遗弱水炼成觅珠,此物与息壤同根而生,彼此吸引。当感应到息壤时,会给主人指引方向。
十个内门弟子各怀觅珠一枚,奔赴四方。李夷江水炁,与弱水最为和谐,因此速度最快。尽管如此,在找到息壤之前,他业已搜寻了两年有余。
“两年来,觅珠始终毫无反应。直到约在那日未时,觅珠突然躁动,我便随它指引找到了石堡。”
李夷江从怀中取出觅珠,放在手心。
此珠色白而微蓝,正不安地跳动着。渌真用手去轻轻抚摸它,没想到觅珠干脆如乳燕投林般撞向渌真手心。
渌真吓了一跳,急忙将手抽走,觅珠失了方向,在李夷江手心愈加急躁地颤动起来。李夷江见状,长指一握,将它收了回去。
“自那日后,它便一直是这副模样,大约是离息壤太近了的缘故。”
渌真点了点头。
未时……
她想起自己醒来时看天色,正日昳时分。
走过这一片青山绿水地,日暮时,迎面出现一座城池。
渌真立在城门下,仰头看去,高大巍峨的城墙上刻着龙飞凤舞三个大字:尽欢城。
李夷江给她讲解,这些城池通常都是依附在宗派门下,城主之位由宗门中人担任。譬如眼前这尽欢城,便隶属于第二大宗门,逍遥宗。城内玩乐项目极多,主要供那些有钱修士消遣。
“只要你有灵石,这尽欢城里,没有你买不到的东西。”
一个穿着干练,脸上团团喜气的修士接上了李夷江的话茬,“怎么样?二位道友,要不要在下为你们领个路。只需十枚下品灵石,在下带二位将尽欢城里吃的喝的,玩的乐的,统统体验个透。口碑良好,绝不踩雷哦~”
渌真听得意动,充满期待地看向李夷江——她一贫如洗,当然是指望这位掏钱咯。
李夷江却摇摇头:“不必了。”
那导游修士被拒绝了,也不见沮丧之色,“不打紧,在下一直在这城外,二位若有需要了再来寻我就是。要是找不到我,便大喊一声莫丑丑,在下一定第一时间赶到。”说罢,拱拱手走开了。
莫丑丑一走,渌真迅速转头回来对李夷江怒目而视。
李夷江被渌真饱含控诉的目光盯得受不住了,不得不解释:“这类修士,多为聚三炁之身的散修,于修仙路上难有进益,又无宗门可供给法器灵石,便只能自行揽活,挣些许灵石。只是独木难支,必然要同城内商铺达成合作,才能糊口。”
“你这厢同他进了城,下一刻同他有合作的商铺便已严阵以待,非将入城修士乾坤袋掏空不可。”
渌真不忿,偏过头去嘟嘟囔囔:“哼,说这么多,肯定是舍不得出十块下品灵石的借口。”
李夷江无奈:“我所言句句属实。”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说得好像你被宰过似的。”
“……”
“李夷江,你脸怎么这么红,该不会真的被宰过吧?”
“……”
“哈哈哈哈哈,原来你真的上过当呀!”
渌真被这一发现逗得乐不可支,毕竟小木头平素冷静平淡,总一副万事在握的讨厌模样,谁能想到他也会被人当成肥羊狠宰一通呢?
李夷江懒得理她,径自入城去,只是通红的耳根却悄悄将一切暴露。
尽欢城果然名不虚传,进得城后,铺天盖地的寻欢作乐气息扑面而来。空中漂浮着拳头大小的发光小球,似乎有生命一般,列着队伍迎接二人,款款环绕他们一周后,又四散而去。
整座城荧光点点,如坠星海。
“这是浮灯子,逍遥宗培植出的一种灵草,极为昂贵。没想到尽欢城为了给奇珍会造势,竟然舍得用这么多浮灯子迎客。”
李夷江看渌真神色就知道她又好奇了,遂贴心地给这个“乡巴佬”再讲解一回。
除浮灯子外,各商铺也极尽铺张之能事,无不是陈列各种能发光的法宝于门前,吸引客人眼球。若谁敢在此时挂出普通灯笼来,几乎是宣告全城:本店不日倒闭,即将收拾铺盖回乡。
渌真看得眼花缭乱,在这之前,她所经之处多为山川河流,至多不过几座村庄,少有城池。因此她以为十万年间,虽时移世易,但修真界总体来说变化并不大。可来到这尽欢城后,她才知道自己有多天真。
都说凡人重欲,追求荣华富贵,可和修士比起来,却完全是小巫见大巫。
譬如面前的尽欢城街景,就已是她此生所见所有奢华场景的集大成。
她懂了,或许这十万年来,修士本领进步不大,但在如何穷奢极欲一事上,绝对是突飞猛进。
“这么多店家,我们该去哪儿好呢?”
李夷江低声道:“你随我来。”
渌真乐呵呵跟在他后头,七拐八拐,直到浮嚣人声渐渐远去了,方才驻足。
定睛一看,面前是一栋两层的铺面,悬着幅“蜉蝣逆旅”的破旗。店前稀稀拉拉几个灯笼,一阵风来,吹得灯笼纸哗哗作响,充分传达了店家的态度:爱来不来。
第7章
渌真大失所望,垮着脸问道:“这店家是你熟人?”
“不是。”
“那我不要歇在这里!”
“自便。”
渌真摸了摸袖袋,那儿空空如也。吃软饭不易,何况她这属于软饭硬吃。唉,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只能迁就小木头些。
于是只好乖乖跟在他身后入了店门。
李夷江熟门熟路地找掌柜开了两间房,掌柜坐在柜台后,一副睡不醒的模样,摸出两块玉质门牌扔给他。
“凭牌开房门入住,明日凭牌退房。一楼有茶水点心自取,三餐自备。”
念经似的嘟哝完这段话,掌柜又陷入了昏昏沉沉的黑甜乡中,渌真竖着耳朵听了半天:“明天就退房?”
“不然?”李夷江匪夷所思。
“难道我们不应该在这边多住几天,好好玩玩吗?”
“我可以先走。”
渌真一瞬便泄了气,像一只胀鼓鼓的河豚飞速皱缩,最后皱成丁点大一条咸鱼干。
庭尾少主渌真上辈子这辈子加起来,第一次被人拿捏得死死的。
——真的不能再吃软饭了!
客房在楼上,二人房间相对。渌真学着李夷江的动作,将玉牌卡进门上的凹槽中。微光一闪,玉牌消失不见,门自动打开。
渌真十分新奇地钻进房中,却见玉牌浮现在了门后。在她取出玉牌后,门又阖上了。
屋内陈设却极为简陋,甚至不如雒迦给自己布置的“新房”。
不过一床一桌一椅,让人觉得在这房中除了修炼,便再无其他事可做了。
可她现在的身体仍然像一只空荡荡的人偶,如往常般静坐调息时,也只能感受到灵气穿体而过,无法截留。
似乎她只是天地间一草一木,而非活生生的修士。
连唯一可做的修炼之事都行不通,漫漫长夜,如何是好?
渌真悄悄又开了门,探出头去,对面房门紧闭,李夷江那块小木头十有八九正在修炼中。
她蹑手蹑脚地下楼,见一楼三三两两的坐了些闲聊的修士,便自取了些点心坐在一旁打发时间。
“啧啧,这奇珍会真是了不得哦!连办七七四十九日,拍卖的法宝一日比一日稀奇。”
“还能有比今日那塑灵丹更稀奇的?单说它能重塑修士体内灵脉一点,就引人趋之若鹜,拍出了十万枚下品灵石的高价。”
“嘁!有几人能经脉尽断后,还好端端活着的?只怕是有命买,没命用哦!”
渌真耳朵一动,忍不住向说话人的方向挪了挪。
“拍下这塑灵丹的是长幽宗宗主之子吴辛斐,长幽宗虽不在五大之列,却源远流长,据说在古时氏族鼎盛时期便已有之。人家财力雄厚,愿意把此物买回家供着,哪轮得到你评说?”
“哼,依我看,明日奇珍会上要拍卖的白琅石就比塑灵丹要稀奇多了。”
“哦?怎么讲?”
“你们单知道白琅石乃稀世宝石,镶于法器上能使之坚硬数倍,陵劲淬砺。却不知明日这颗白琅石更非凡品,乃是恶神司柘勾琅剑上的那颗!当年若非遗失了此石,离章神君也未必能那么轻易劈断勾琅剑。毕竟那时的司柘,距离飞升也不过一步之遥……”
后边的话渌真听不清切了,她头昏脑胀,耳边萦绕司柘、离章、勾琅这些名字。
又是这个故事!这次却是换了一种方式从他人口中道出。
可她不论第几次听说,都难以避免地深深陷进情绪漩涡之中。
她不想再被人一遍一遍提醒司柘的死讯。
渌真踉踉跄跄地爬上楼,飞快将门关好后,从背上取下用布包着的勾琅剑。
这些天来,她一直将半截勾琅剑背在身后。
手上的是勾琅下半截,她在剑鞘处摩挲,果然摸到了一个浅浅的凹坑。
大概就是原本镶嵌白琅石的位置了。
她滑坐在地,抱着勾琅剑呆呆出神。直到从情绪里抽身,稍作镇定后,又将勾琅包好,重新背在身后,敲响了李夷江的房门。
她想好了,要拿回属于勾琅剑的白琅石。
门开了,李夷江立在门后,衣冠整齐,连头发也不曾乱一丝一毫。房里点着长明烛,逆光勾勒出他的轮廓。晦暗不明的灯光下,渌真看到他,突然有一种奇异的安定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