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熟门熟路的架势,阿媮瞧着一点都不像是在深山寺庙里呆了十几年的样子,她刚才还想着,一会点完单,她手快些,先去把帐结了,略表诚意,证明自己并不是不懂感恩的白眼狼。
但是,现在走进这个朱红木门,看着珠帘屏风、雕梁挂画的雅致包间,以及,那满满一桌的菜肴点心,阿媮又捏了捏斜挎在肩上的小包袱,有点沮丧:估摸着,自己的这点家当,怕是不够结帐的了。
“还不坐下用膳,你是准备站在那当门神么?”
听到男人冷溲溲的问话,阿媮赶紧走近前来,小声请示:“三爷,这不合规,要不,奴婢给您布菜?”
之前在清心堂,两人也一起同桌坐下用过膳,那次,他还给自己递过一碟肉丝炒笋。但那时,不是做给外人看的么?现在包间又没人,好像也没有做戏的必要了吧?
柏常没看她,拿起筷子很是矜贵地开始夹菜,声色如常道:“嗯,规矩学得挺好,一会,你原路返回,继续留在李府当丫环吧。”
真的是要命!规矩是什么东西?识时务者才能活命!
阿媮立即风一般跑到桌前,飞快地拉开椅子坐下:“奴婢错了,恭敬不如从命,以后,三爷的话就是规矩!”
柏常掀起眼皮扫了她一眼,唇角微不可察地勾了勾,然后从怀里掏出两份发黄的文书搁在桌面上,又用两指压着向她那边推了推:
“这是你的卖身契和户籍,卖身契撕掉即可,户籍你自己收着。”
阿媮真没想到,自己心心念念了两辈子的自由,竟一下就得到了!
她含泪小心翼翼地摊开那张对折工整的麻黄纸,这是她第一次亲眼看到自己的户籍:上面清晰写着她的祖籍姓名、出生年月等细节出身,但最最刺目的,却是顶上红色印泥戳下的大大章印‘贱籍’两字。
兄嫂当初卖她时,签的是死契,活契与死契,两者有着天壤之别。
活契到期后是可以赎身的,很多贫苦人家,日子过不下去时,会把自己的孩子送去给大户人家做丫环奴仆,不但管饭,还有月例钱领,到了一定的年岁,交够赎金就可以回家了,不用押上户籍。
而死契是不能赎身的,就是一辈子都卖身为奴了,签下卖身契的那天,户籍也随之改为贱籍,一起交给买家主子。
比如那些青楼妓馆的姑娘,老鸨买人时签的都是死契的。无论多红的头牌,无论这些女子日后挣再多的银钱,那都不过是棵摇钱树,只要老鸨不放人,她们就得一辈子都沦落在风尘里卖笑。
又比如那些有幸得了主子青睐的丫环婢子,哪怕日后真的被抬为姨娘侧室了,那也只能是贱妾,是没有纳妾文书的,就算被主子虐杀了,也没告官的资格,本质上,还是丫环婢子,主母是可以随意打杀发卖的。
一朝落为贱籍,几乎就是终生为奴为婢的了。
阿媮收起户籍,颤手把那张卖身契撕成碎片揉成一团攥在掌心,后退两步,郑重跪下,对着柏常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三爷,您是奴婢的再生父母,大恩大德,奴婢无以为报,待到了尼姑庵后,奴婢定日日为您诵经祈福,愿您余生都平安喜乐,长命百岁,荣华富贵,儿孙满堂......”
柏常听得直抚额:“......停!你给我起来。”
“三爷,奴婢今日一别,以后就再也没机会给您叩头谢恩了。”阿媮硬咽着又咚咚咚地再磕了三下才起身,额上白嫩的皮肤已经通红一片,都渗出血珠来了。
柏常有点懊恼,本来他以为把东西给她,能让她安心用膳,不料她会这么激动,一时不知该骂她傻,还是该安慰几句,话在喉咙转了几圈,开口就是:
“菜都凉了,你还要磨磳到什么时候?”
阿媮的感激之情,真的无以言表,但断不可耽误恩人用膳的,忙抬手胡乱地抹了把脸爬起来,重新到桌前坐下。
油滋滋的小炒肉好吃,绿油油的青菜好吃,甜酥酥的点心好吃,连白白的米饭都很好吃!全都是香的,甜的,美味的,可口之极!连对面仍然是没有什么表情的三爷,都显得那么的和蔼可亲!
户籍在手,自由已有,阿媮不再顾虑那么多,放开了便吃得欢实,啃了三天的冷馒头,确实是饿坏了,菜品太多,尽管她每样只尝一两块,不觉肚子已吃得有些撑。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阿媮放下筷子后,见对面的男人也吃得差不多了,她想了想,还是把她的那包‘家当’掏出来:
“三爷,您分文未收就还了奴婢卖身契,再多感激的话,都无以表达奴婢感激之情的万分之一。以后奴婢落发为尼,也用不上银子,这些俗物带着反而碍事,就给您拿去看着打发好了。”
其实不是,阿媮当然知道任何时候,银钱都是好东西,但她不能这么贪心,三爷虽然没问她要银子,但她不能就真的装傻不给。而且,看他这衣着普通却花钱大手大脚的样子,应该再多的银子也不经使的——
在大堂吃不就好了么?何必花钱包这雅间;菜品够吃就好了,何必要点上这满满的一桌?她已经闯开肚皮吃了,还是剩下这么多,太浪费了!
柏常慢悠悠地喝了口茶,便把那包银子接了过去,还好整以暇地拿在手里掂了掂,才随口问道:
“哦,你找到合适出家的庵庙了?”
阿媮见他接了银子,就松了一口气,如实答道:
“奴婢也不挑,城河边的山顶上就有一座尼姑庵,离这不远,只是,上次孔公子说,当姑子还得有引荐信和家主同意才行,三爷,您可不可以陪奴婢到庵里把手续办妥了再走?”
两人非亲非故的,这样得寸进尺地麻烦人家,阿媮也很是过意不去,“奴婢就是担心万一庵里不收,到时又找不到能做主的人,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软着嗓子,眼巴巴地看着他恳求。
第18章
柏常很是理解地点了点头,将早就准备好的信封递给她:
“嗯,没问题,推荐信已帮你写好了,再送你一程也无妨,反正我约的船是今晚子时才开。”
阿媮双手接过,简直是感激涕零:“三爷,这世上真的再也没有比您更好的人了!”
“既然如此,那就现在动身吧,天色也不早了,”柏常放下茶盏,就站起来准备离开,快到门口时,他又顿住了脚,状若无意地转头嘱咐道:
“多提醒你一个,我现在被逐出府,只带了你一个丫环这事,很快就会被广传开来,说不定现在门外,已经有人盯着我们的去向了。在金州,李府可以说是只手遮天,就算你已落发为尼,若是李府派人前去用个莫须有的罪名要将你带走,庵庙怕也难以抵抗。”
闻言,阿媮简直是吓傻了:“那,那到时奴婢应该怎么办?”
柏常捏捏眉心,很是认真地想了想,才有点为难地说:
“我现在已跟李家脱离关系,改随我生母姓谢,今晚就回洛川故居,若是无事,以后应该不会再来金州的了。不过,若是得知你蒙冤受困,看在我们相识一场的份上,自是不会袖手旁观的。但山长水远,鞭长莫及,怕是也很难看顾得上。”
在阿媮的记忆里,两辈子加起来,这位爷对自己说过的话,都没有这一刻钟说的多,语气也是从未有过的温和。正是因为如此,她才听得格外的仔细,字字句句都落到了她心里,瞬间就觉得:整个金州都是狼窝虎穴!
阿媮整个人都不好了,伸手就扯住了他的衣袖,祈求着脱口而出道:
“三爷,要不,您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把奴婢一起带到洛川去吧?”
柏常刚才说的那些话虽然有故意的成份,但也不完全是诳她,以她这样的相貌,又是在这风口浪尖上,不管是薛氏还是其他心存歹念的无耻之辈,都绝不会让她在庵庙里安静地做姑子。
若说全是出于一片仁义之心,倒也不然,这世间可怜之人多的去了,他可从来没有做老好人的习惯。
见她终于想通,柏常心情不错,不过面上仍是不显,
“行是行,不过,你跟我去洛川做什么?”
柏常想着,只要小丫环说出想跟在他身边服侍的话,他便顺水推舟地应下,这样,一切就名正言顺了。
而此刻的阿媮哪懂男人那拐了十八个弯的心思,为了说服这爷同意带上自己一起走,她就差剖心肝了:
“三爷,奴婢会洗衣做饭,烧水彻茶,缝补洒扫,路上无论有什么脏活累活,都任凭您差谴,到了洛川,奴婢就找个庵庙出家,绝不会再给您添麻烦。再说,现在整个金州城都知道奴婢是您的人了,若是日后奴婢受辱,也有损爷您的颜面是不是?”
“......”竟还想着出家!
话都说到这份上,若是再不答应,就说不过去了。
柏常沉吟半晌,才‘勉为其难’地应下:
“也行吧,但路途奔波,你要有心理准备,想想有什么需要的,现在赶紧去置办,出了城,想买什么就不方便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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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同路了,柏常把那包‘家当’还给她时,阿媮就没有再推却,自觉担当起随行侍婢的职责,吃的用的都得看着买些。
她是非常不能理解这位爷的,哪怕是她这样第一次‘跑路’的新手,也知道收拾个小包袱,里面塞两套换洗的衣物。他倒好,两手空空,全身上下干净利索,就这么光棍着准备远行了。
“爷,您没有行李吗?”
想到他说的已经跟李家脱离关系,阿媮称呼时就自觉地把排行去掉了。
拿不准脱离父子关系这个对他来说,算不算是件悲伤的事,要不要宽慰几句什么的,不过转念一想,又觉得太自作多情了,他是爷,自己是丫环,人家只是好心捎她一程,她哪有资格去过问主子的私隐?还是恪守本份为好。
“嗯,嫌麻烦,没带。”柏常如信步闲庭般走在她身侧,看她在各种小摊前挑挑拣拣。
“您总不能一路上都不换衣裳吧?”
“唔,不能。”他答得理所当然,却是一副事不关已的样子。
“......”懂了,这不是爷应该操心的事。
沿着街走,阿媮终于找到了间成衣铺:“爷,若您不嫌弃,就在这挑几套成衣可好?”
一般的富贵人家,四季衣裳都是量身订做的,确保腰肩宽窄、衣袖长短的每一处都合身得体。阿媮拿不准这位爷是不是那么讲究的人,但现在时间紧迫,也没有多余的功夫请裁缝做了,于是征询他的意见。
“可。”他爽快地应了。
进了店铺,柏常随手就指了几套,虽然式样普通,但都是上好的料子,价格并不便宜:
“一共十八两五钱,承蒙贵客惠顾,零头抹掉,付十八两整就可以了。”掌柜的展着他菊花般的笑脸报帐。
阿媮站在柜台前,捏着小布包,很窘:刚才买了一路的小物什,如方便随身携带的行军水壶、洗脸用的帕巾等,都是她用自己的那包‘家当’付钱的,现在给爷买衣裳,她却付不起了。
“钱不够?”
早已站到门口处等着的柏常像是才发现她的困境似的,很自然地把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子抛到她手上:“接着。”
真的只是个钱袋子,并不是什么荷包——灰黑的长方布袋,一根松紧带收口,没有任何花样,里面倒是满满实实的,都是银子。
阿媮还是把自己仅有的七两碎银全付了,不够的才用男人钱袋里的补上,结完帐出来,她就把钱袋子还回去:“爷,刚才用了十一两银子。”
这较真的样子,有点可爱。
柏常没有接钱袋子,只是伸手把她肩上装着新衣杂物的大布包拎了过去,“拿着吧,路上要用银子的地方多得很,你看着打点即可。”
阿媮想想也是,但凡有点身份的少爷小姐出门,钱袋子都是放在随行的丫环小厮身上的,她现在,就是随侍的身份,当即从善如流地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