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四处扫视一圈,确定没有什么遗漏的了,才把谢爷先前给她的那个钱袋子和一张笺纸一并拿出来,双手奉上:
“爷,这是余下的银子和这些天的花销明细,奴婢都一一记好帐了,您看看有没有差错,那张五百两的银票还在里头,没有动过的。”
除了在金州离开的那天花了银子外,船在中途还停靠了两次打点补给,阿媮又买了些吃食之类的零碎东西,她怕时间长了就成笔糊涂帐,便当晚用纸笔记下了。
“......?”
柏常的脸,此时可谓是五彩纷程:拢共也没几个银子,记哪门子的帐?合着早早算清算楚,就是想跟他分道扬镳去当姑子?真的是个没心没肺的小东西,白搭他煎熬这一路的忍耐!
他压着胸中的无名火,接过那张写得满满当当的笺纸一看,差点气笑了,他可算是开了眼界:歪七八扭的字,上面林林总总记了几十项,竟连小到五文钱的肉包子都没有拉下!
阿媮见他的脸色阴晴不定的,心中有点忐忑,再仔细察看,发现他的眼下还有淡淡的乌青,应该是晕船,以至于没有休息好的缘故。不过有了先前的教训,她不敢再自作多情地贸然多嘴去过问了,便斟酌着将心中思量妥当的话说出来:
“爷,听杜伯介绍,渡口附近有座十分有名的哑婆山,山里就有座由来已久的仙姑庵,里面的姑子可以带发修行,口碑很是不错。奴婢打扰了您这么多时日,趁现在天色还早,要不下船后,再劳烦您最后一次,把奴婢送到那庵观去可好?”
杜伯就是船家。
是的,这几天在船上,阿媮并不是傻呆呆地闷头过。每次借用小厨房做了什么吃食,都会送船家一份;中途停船靠岸歇脚时,她还借花献佛地,多买了些肉串子带回来给大家分食,一来二去,便熟络了。
杜伯是个很健谈的人,会跟她说些天南海北的人情风俗,阿媮当然不会说自己想出家当姑子,只是拐着弯问洛川有什么可以求神许愿的地方,一路把话绕到话点上去的。
现在见谢爷睨着她不语,阿媮心里没底:这位爷给她拿到身契户籍、带她离开金州、买衣吃食也花销了不少银子......她实在是觉得自己真的是欠他太多了!
而她不但没法报答一二,还要再浪费恩人的宝贵时间添这许多的麻烦,心里愧疚得很,只好把以前许过的诺再重申一遍:
“爷,杜伯说,那个仙姑庵特灵,往后余生,奴婢都会在那虔诚地为您诵经祈福......”
不用听,后面准又是什么愿他荣华富贵、儿孙满堂那一套,柏常把书扔到一边,面无表情地打断了她:
“你为何如此执着要去当姑子?”
阿媮有点傻眼:“......啊?这不是早都说好了的么?”难道你要反悔?
在她循河逃跑被逮的那晚,谢爷就说过“既然不是你,她也会派别的人来,那就一事不劳二主了,你暂且随我回去应付着,过些时日,我送你去庵里当姑子。”
柏常也记起了自己当初说的话,不想给她落下出尔反尔的口舌,捏着眉心,作头痛状,语气缓和了些:
“我的意思是,你为什么要这么着急?庵观又不会跑。我离开了将近两个月,这边一大堆事等着我回来定夺,特别是,自小照顾我的一个婆婆身体不好,下船后,我想先去看看她老人家。”
这话也不算假,郑妈妈照顾了他母子两代,早已超越主仆之情,他管老人家叫婆婆。因为他自小没娘,郑妈妈放心不下他,一直跟在他身边照顾,他被送去元安寺后,她就一直留在隔着两座山头的谢家祖宅里看守,时不时的,翻山越岭地去看他一眼。
现在,郑妈妈已是古稀之年,早跟着儿孙住到乡下去了,在去金州前,柏常去探望了一次,那时老人家的身子骨确实不太好。
阿媮听了谢爷略带疲惫的解释,瞬间觉得自己真的是自私至极!
是啊,她怎么只想着自个呢?这男人多不容易啊,爹不疼,娘早故,小小年纪就被送到深山寺庙里任其自生自灭,好不容易长大归来,又被逐出家门——
虽然他只是说了跟李家脱离关系,改随生母姓谢,但是结合那些传言,阿媮也猜得出大概了:谁没事会好端端地想跟家里脱离关系啊?还不是生父无情、嫡母歹毒,那个家里容不下这个庶子。甚至,那什么狗屁的邢克命格,说不定也是个圈套......
越想,阿媮越觉得自己这么迫不及待地筹划着拍拍屁股走人,太不讲人情、太忘恩负义了!她立马摇头道:
“不急,不急!爷,您尽管去办要紧的事,无论多久,奴婢都是等得的。就是,还得劳烦爷给奴婢安排个落脚之处......”
她总不能露宿街头,万一遇上歹人怎么办?身无分文,真的太难了!
作者有话要说:
PS
单纯善良的阿媮:这男人太可怜了!
柏.大灰狼.常:小姑娘挺好套的,应该很快就可以拐回窝里了……
第22章
柏常终于把手指从眉心处松开,很是自然地应下:
“嗯,没关系,待会我让人送你到我的书铺暂时住下。”
闻言,阿媮疑惑道:“......住书铺?”
她虽然要求不高,只要有个能遮风挡雨的安全之处就行了。不过,她一时想象不出来,书铺不是卖书的地方么?在一排排书架之间,怎么住人?
柏常若无其事地解释:“哦,住的是书铺的后院,也算是我家。反正,我也没有什么亲人了,这几年常在那落脚,就算是家吧。”
如此说来,阿媮愣是听得柔软了一片心肠,竟生出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心酸与怜惜之感来:可不就跟她一样,连个家都没有么!
还没待她想到什么安慰的话语,谢爷又说:
“不过,待会我没空陪你一起回去,家里只有两个洒扫的婆子和一个厨娘,东西厢房都空着,你自己挑一间住,钱袋子先放你这,到时缺什么你自己看着置办。”
“......?”这,这难道是她一个丫环奴婢该有的待遇吗?
也许是时隔八天,谢爷终于又一口气说这么多话的缘故,阿媮觉得他此时好温和啊,温和得让她有种错觉:
他们之间,没有尊卑之别,她不是一个低贱的奴婢,他亦不是高高在上的主子爷,他们像是,平等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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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嫌弃,柏常还是大手一提,就把两个被塞得鼓鼓满满的大包袱拎了过去。
倒不是他真的没有尊卑之分,主是主,仆是仆,往常使唤下人,他可不会客气着。只不过平常使惯的仆从里,不是男人就是婆子,都是实打实能干份内活的粗人,他没有在屋里养丫环服侍的习惯。
这是他第一次把这么一个娇娇小小的姑娘带在身边,虽然是奴婢,但看她细胳膊细腿的,那小身板像是轻轻一折就要断了,能负什么重?嗯,就是不明白自己当初怎么就那么狠心,要踹她......
船刚靠岸,柏常轻轻一跃就站到了浮台的踏板上,然后伸手回来接她:“扶住,别掉水里了。”他可记得,这小丫环有时皮得很,怕她又要逞能,自己跳。
阿媮莞尔,知道他不喜欢啰嗦,便不客气地搭上他宽大的手掌借力,甜笑着道谢。
明明晃的是船,可是下船后,阿媮却觉得陆地是晃的,一阵天旋地转,不由就踉跄了几步,根本站不稳,还好,那只温暖干燥的大掌并没有松开她,还攥紧了一下,
“休息片刻,适应一会就好,你这是晕陆了。”
他语气温和,话里含笑,同时伸出一条臂膀虚虚揽着她的肩,只是保护的姿势,并没有与她有太多的碰触,让人感觉安全又舒适。
短暂的晕眩过后,阿媮就见一个穿着深灰短褐的独臂中年男子快步走来,他像是早已在这等候多时,但到了跟前却不说话,只略略弯身恭谨地立在一旁听命。
柏常把两个大包袱递给他,并吩咐道:
“你把媮姑娘送回家里,让李婶帮着安置。”
继而他又侧身垂眸问身边的小姑娘:“马车就在前面,你现在可能走路?”
两人本就挨得近,此时阿媮觉得像是被他圈在怀里一样,见他这驾势,仿佛她答不能走,就要抱她走似的,吓得她挣开手连连点头:
“回爷的话,奴婢可以的,现在已经缓过来了!”只是她的双腿不太争气,刚抬脚,又打了个趔趄。
柏常有点好笑地又把她的手牵了过来,边走边交待道:
“这是莫叔,他嗓喉伤过,不能说话,但听力没问题的。你回去看家里还缺些什么,让他驾马车带你上街买即可。”
脚步略顿,他侧脸瞅她一眼,又着重加了一句,“东西买好的,不用省银子,爷不穷。”
阿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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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川没有金州繁华,但因其得天独厚的奇山名水胜景,素来最吸引文豪墨客的聚集,是以得书香之城的雅称。
从渡口进城,走的是官道,路面宽阔平整,莫叔是个老把式,马车走得四平八稳,阿媮坐在车厢里,听着不急不缓的嘚嘚马啼声,以及车轮子辗过路面时发出的吱呀轱辘声,有点像做梦一样——
她居然,完全脱离了前世的轨迹。
时近正午,天上的云竟散开了些,有淡淡的阳光洒落,阿媮时不时挑开车帘的一角,好奇地瞧瞧外头的风景。
起初是散乱的集市,到处都是随街摆卖的各类鱼虾海产,还有很多好看的珊瑚石、贝壳等做的假山盆景——这是种久违的熟悉,跟她小时候住的江边渔村很像。
再走,便看到大片大片的绿油油稻田、炊烟袅袅的错落村庄,又绕过几座低矮的群山,偶见几处有茶摊路店、走贩吆喝的镇街小市。
车厢轻摇细晃,令人昏昏欲睡。不知走了多久,外面渐渐嘈杂喧闹,阿媮掀帘看去,只见满眼的车水马龙,商铺临立,这应该是到了城中闹市。
马车穿街过巷,最后在一间名为‘木白斋’的书铺门前停下。
虽然一路都没有怎么颠波,车厢也足够宽敞,但坐了这么久,阿媮还是觉得腰腿酸软,两耳轻鸣。
待她揉了揉有些麻痹的小腿,掀开车帘准备跳下去时,却见莫叔对她连连摆手,示意她坐下等会,他人却大步跑进书铺去了。
阿媮不知他何意,只好依言坐下等待。不消片刻,便见他带着个妇人出来,手里还拿了把小马凳。
那妇人三十岁上下,头髻整齐,衣衫素净,圆润的脸上带着七分慈和三分恭谨的笑意,她把马凳放于车厢下方,并伸手扶来:
“奴家有罪,让媮姑娘久等,路上辛苦了吧?快下来歇息。”
阿媮有点受宠若惊,忙道:“婶婶太抬举了,阿媮受不起!”
虽然阿媮知道,平常人家的小姐夫人下马车时,都是要踩着马凳脚橔的,可她只是个奴婢,哪有这么多讲究!其实,别说这点高度,就算再高两倍,她也能自己跳下去。
妇人不管她的推辞,只轻扶着她的手臂笑说:
“姑娘受得,爷已交待了,奴家自当好生服侍。”
盛情难却,阿媮只好扶着她的手,脚踩马凳下车再说。
她猜应该是在渡口时,谢爷对自己的态度和介绍,令莫叔误以为她是什么贵客,所以刚才应该是传错了话,既然如此,她可不能将错就错,拿着鸡毛当令箭,于是主动表明了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