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阿媮无比感激,小时候家门前的那条江河------江边的孩子,从会走路起,就学凫水,她曾经也有过恣意地与江里鱼儿戏耍的快乐童年。
想好了逃跑的法子,阿媮立马就回房把这些年来积攒的十两银子贴身放好,再找来块油布包起两套简单换洗的衣裳。
至于逃出去后往哪跑呢?
思来想去,阿媮觉得以自己这样的姿色和身份,在这尘世定是不得安生的,没有文书和户籍,也是寸步难行。那就顺着河出城后,便找个尼姑庵呆着,前世看到那么多可怜的孤魂,这辈子就为他们诵经超度吧。
心里有了计较,便静静地等着天黑了。
若不是重生,阿媮从未想过逃。
因为自六岁爹娘去世,到八岁被兄嫂所卖,她过的都是忍饥挨饿,受打受骂的日子。后来两年又是在颠沛流离中被倒腾着转卖,那种担惊受怕与折磨就更不提了,反而是来李府做‘姑娘’的这四年,她是丰衣足食的。
无论是在人贩子手上还是在主家处,逃奴被抓都是免不了一顿毒打的,甚至会被直接打死,以儆效尤。
后来渐渐长大,阿媮知道了养花阁姑娘的最终去向,躲不过的,都是以色侍人。就算是重生前,她其实也并不向往教养姑姑说的富贵生活,她也曾是正经人家的女儿,也曾是爹娘的掌上明珠,也过过那种平凡又幸福的生活,享受过自由自在的时光。
骨子里,她知道那是一种轻贱的生活。
可是命运已经这样了,难过自艾也没有用,唯有企盼着可以被送到像李府这样仁厚的主家。是的,李府的主子都很少打骂虐待下人,听说老爷那些不再受宠的无子妾侍,也只是打发到庄子上去养老了。
最重要的是,被教养姑姑不错眼地盯着,她们无处可逃。
如果可以,阿媮宁愿像前世后来那样,做一棵无人问津的小树,但最好还是不要在乱坟岗了,要是能在哪个深山老林就完美了,没人打搅,应该就也没人来放火烧她了吧?
天马行空地想着,阿媮就觉得脑袋有些晕晕沉沉的了,昨晚伤了脑袋,白天又紧张了一天,现在天色还早,索性先睡一觉。
能够活着,谁也不想死。
直到掌灯时分,还不见那个阎王回来,阿媮吃了晚膳,又躺在寝室里的矮榻上等------她还不能马上走,总得在那个阎王回来后露个面才行,免得还没跑远,就被发现了。
先养足精神,估摸着,今晚得在水里游几个时辰。
既要养精蓄锐准备晚上的逃跑,又怕睡着后那阎王回来了她都不知道而错失良机,阿媮闭目养神的时候,还不忘两耳听着门外的动静。
可是时间长了,眼皮便越来越重,困意袭来时,她想着,没关系,反正他开门时肯定会有声音。
“谁给你的胆子,竟还敢睡在这里!”
冷冷的喝斥声从头顶响起,吓得阿媮激凌一下就醒了!
高大的身形遮住了光线,她伧促起身抬头,就对上了一张在六月天都冒着寒气的棱角分明的脸,那双幽深的眸子里不带一丝温度,他此时下颌绷紧,通身散发着隐含怒气的冷厉无情,风雨欲来!
前世临死前的那一幕重现,眼前的男人活脱脱就是一个夺命阎王!
阿媮深怕惹着了他要再死一次,立即从榻上下来,跪地以额触地:
“三爷息怒,奴婢再也不敢了!”
柏常咬牙隐忍,薛氏把人给他时,美其名曰‘三郎这些年在外头辛苦了,现在回来,母亲断不会委屈了你,你今年十八了,也是到了通人事的年纪,这丫环暂且给你带回去留在屋里服侍,若是不合心意,尽管来跟母亲说,母亲再给你换个可心的。’
柏常知道,他的这个嫡母惯会用这种杀人于无形的手段,他甫一回来就给他安排美婢,其心可诛!亦可遥见当年,他生母所受的憋屈。
要图谋的事未成,本不想打草惊蛇,但这个总在他面前掻首弄姿的丫环,实在是让他厌恶至极。原以为昨晚狠狠地把她踹了出去能震慑住她,没想到她还是这样的不知悔改,今晚又故技重演换到矮榻这来勾引,明明他已再三强调不要来招惹他。
“出去!若再敢来招惹我,我会直接把你扔到后面的城河里!”柏常忍着想再踹她一脚的念头喝道。
阿媮感觉到这阎王已在发怒的边缘了,但想到一会儿的计划,不得不冒着生命危险再例行公事地问一句:
“三爷用膳没?是否要让人备水沐浴?”
“滚,离我远远的,若不想死得早的话,以后没我的允许,不准踏进我寝室半步!”
“是!”
响亮地应了一声,阿媮就立即起身,麻溜地退出去了,顺道还把门关上后,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天知道,她刚才眼里的余光一直都瞄着他那双穿着布鞋的夺魂脚,就怕他一怒之下,又要踹过来。
这么多天了,这个阎王从来都不在清心堂用膳,也不用人服侍,作为屋里唯一的丫环兼通房,她似乎除了爬床,真的没有别的事可做了,这是多么悲催的人生!
重新回到自己住的耳房,阿媮又把贴身带着的荷包拿了出来,只留下一两碎银,余下的所有银子跟首饰全都归置在抽屉里。然后,她用绣花针刺破指尖,在桌面上写下一行血字:
“奴婢无能,怕。”
夜深人静,只有虫鸣蛙叫的声音。
阿媮轻手轻脚地打开耳房的门,看到正屋门缝处已无烛光透出来,侧耳倾听,里面也是悄无声息,那阎王应该是入睡了。
今晚是十五,圆月高挂,整个院子都像披上了一层柔和的白纱。虽然戏文里都说月黑风高更有利于逃跑,但从高墙下的那个小洞钻出来的时候,阿媮还是觉得目能视物,心里更踏实些。
还好已是初夏,清凉的河水浸过肌肤时,虽然有点冷,但很快就适应了。她把一双常穿的绣花鞋扔在河岸,游了一阵,又把白天穿过的一件外衫丢在水流湍急的岩石处,营造出一个落水身亡的假象。
阿媮想过了,最迟等到明早,翠菊就会发现她不见了的,柳妈妈肯定会立即禀了夫人,派府丁来找,大门她出不去,他们肯定会找到河边来。
银子和值钱的东西都不带,又有了那行血字,柳妈妈结合白天对她的威胁,应该会以为她是投河自尽了的。
至于尸/体,她又没什么特别大的价值,丫环的命贱得很,不会有人执着地去寻找,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什么的,那是不值当的。而且,这城河历史久远,河床下积的污泥厚得很,并不好找。
穿过桥洞,已看不到李家府宅那朱红色的琉璃檐顶了,一种要逃出生天的激动充斥着胸腔,令阿媮划动的手脚都像有使不完的力气!
第6章
金州虽大,但超级豪门也就那几家,名流圈里对各家的风吹草动,都有自己的消息渠道的。李家突然多了个三爷回府的消息,没几天,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就连他的身世,也摸了个清清楚楚,原来是个命硬的庶子。
特别是,李会长昨晚当街惊马摔断了腿,就不由得不令人多想了。
仅仅几天时间,李家三爷命硬、天生克父克母的传言,便在清贵名流中不径而走,还演变出好几个版本,总而言之就是一句话:
灾星,就是灾星,不信命都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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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这时候边郊的河面上,停着一艘篷船,两个年轻的男子正悠闲地斜坐在船板上举杯对饮,一个开朗活跃,一个冷清沉静。
“来,这杯庆祝师兄还俗回红尘!”
“我又没有出家。”
“哎哎,瞧你这些年过的,可不就是跟出家差不多了么,明天有空吧?为弟的带师兄逛花楼去!”
“你悠着点吧,别浪费师傅他老人家的草药。”
“想什么呢,我平常也只是去看看,欣赏美人,其乐无穷啊!”
“你三更半夜叫我出来,就是为了说废话的?”
“真的是没良心,大半年没见,我去洛川看了老头子就来看你,还没进金州城,就听到了关于你的那些谣言......师兄,你没有因此心情不好吧?”
柏常那张千年冰山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点儿笑意,不过那笑意也只有相熟的人才能看得出,因为他只是嘴角微扬了一下:
“无妨,落实了这克父克母的名头也好。”
孔时白坐直了身子,义愤填膺道:
“要不,我让祖母帮忙从京城请几个真正的大师来给你重新算几卦正名?那谎言并不难戳穿,你就甘心这样任由那个薛氏装神弄鬼地摆布?还有你父亲,若他知道这一切都是他那‘贤妻’背后做的手脚,应该不会真的无动于衷吧?”
柏常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语气无波地:“那都不重要了,这样正合我意,免得我亲自动手,过些天,再添把火即可。”
“什么意思?”孔时白不解地追问。
对于这个看似浪荡不羁实则心性纯良的便宜师弟,柏常虽然不太想把那些阴暗复杂的事与他多说,但也没有刻意隐瞒:
“我要从李家的宗谱上除名,改随母姓,姓谢。”
“什么?!这都行?”
闻言,孔时白着实吓了一跳,连江湖好汉的开场白都有行不改名坐不改性之说,何况是直接给自己换一个祖宗!
不过,他想想师兄先前闷不吭声干的那些事,震惊过后,便又觉得不足为奇了,转而担忧道:
“可是,你就那么确定你父......李乾肯放你走?为了那么一个骗子仙道的诳语,连亲生儿子都不要了?”
“确不确定的,这十五年不就是见证么?”柏常看着夜空,答得漫不经心。
十五年不闻不问,哪还有什么父子之情。
“没事,师兄,你不是还有我和老头子么,我们都是你的亲人,有什么要为弟帮的,尽管开口。”
孔时白故作轻松地拍着胸膛扬声宽慰,许是拍得太重,一时又咳了起来。
他虽贵为候府公子,却先天不足,打从娘胎起就带着虚症,人参汤药吊着长大。太医曾断言他活不过十岁,幸得吕老神医给他调理,竟也有惊无险地活到了现在,今年十六了,就是身体还不算强健,有点怕寒,所以就算是夏天,他也披着披风。
老头子就是吕老神医,也是柏常的授业恩师,原本吕老是想教他学医的,但他对救死扶伤不感兴趣,后来就教他读四书五经做文章了。
初时,听这个病秧子总是老头子老头子地叫,柏常总想抽他。不过这么目无尊长又大逆不道的称呼,偏生从他的嘴里叫出来时,自带着一种熟稔的亲昵,吕老每次也是笑眯眯地应了。
那时,孔时白很没眼色,不管他脸色多臭,都爱缠着他说话,柏常才知道,这病秧子是从六岁起就被候府送来云萧峰给吕老神医照看了。
因为自幼病弱,永宁候府从上到下对孔时白都是无条件地纵容娇贵着的,突然要他每天都是粗茶淡饭喝苦药,他哪肯?可是任他如何哭闹,吕老都是充耳不闻,气得他直呼吕老神医为油盐不进的老头子。
后来,孔时白的身体渐好,就不需要长时间呆在山上了,他又可以时常回京城候府去享受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富贵生活,只要饮食作息注意着些就行。偏偏,他每次回京城呆不到三个月,又觉得浑身不舒坦,作妖着要回来找老头子看病,而且每次回来,都把他父亲永宁候书房的收藏搜刮一空。
就这样,吕老神医半山的木屋那,也就渐渐堆满了各种孤本珍品,只是老头子这个叫法,孔时白也一直没有改口过。
“我这边的事你别插手,也别暴露你的身份,免得徒生事端。”
柏常知道这个话痨师弟对他是天生的热心肠,怕他好心办坏事,先把话说明了:“若是李家知道我攀上了你这么个候府贵公子,我就休想脱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