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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药的时候,阿媮倒吸了一口气,灰白色的药粉洒在伤口上,灼烧般的痛,她咬了咬唇,才没有喊出声来。只是光洁的额角渗出豆大的汗珠,长长的鸦羽般的眼睫毛微颤着,指尖亦在不可抑制地抖动。
柏常洒药的动作一顿,“很痛?”
这是吕老特制的金创药,对外伤有奇效,他带着防身的,一般没有大伤也不会用到,他只想着让这双娇娇嫩嫩的小手快点好,倒忘了这药除了有奇效外,上药时也奇痛。
“呃,还好,只是一点儿。”阿媮故作轻松地答道。
柏常垂眸看她一眼,脚尖勾了把椅子过来,手掌轻按她肩膀示意:“坐下。”
然后他半蹲下来,用大掌托起她的一只小手,拇指轻按着她已经开始红肿的掌心,继续施药:
“忍一会,两个时辰后伤口就不会痛了,这几天注意不要碰水即可。”
洒均药粉,他又拿纱布把每个指头都裹緾起来,动作稍显笨拙,但竟有点与他的冷脸不太相衬的温柔。
阿媮看着包扎妥当的手指,粗粗笨笨的,并不好看,但却有一种被呵护爱惜的错觉,也不知是药效的原因,还是心理作用,她竟已经觉得不怎么痛了。
“多谢三爷!”
她是发自内心的感激,不是讨好,也不是奉承,而是觉得,这位新抱的大腿爷,曾经的阎王,真的不是个坏人!
看来去庵里当个姑子,平安生活的愿望指日可待了!
先前大喜大悲的,阿媮都忘了跟他禀报今晚的意外,想到早前老爷那句令在场所有人都噤若寒蝉的狠话,阿媮吸吸鼻子,尽量用陈述事实,又不那么伤人的说辞:
“三爷,梧桐院今晚走水,所有下人都去那帮忙了。小厮来报小祠堂崩塌、您正被困在里面时,火势基本已被扑灭了,老爷和夫人也都安全救了出来,但他们并没有派人来救您,老爷还说......”
后面的话,阿媮不想说出口,从一个父亲嘴里说出‘死有余辜’的咒语,实在太过歹毒,血浓于水,虎毒尚且不食子。
她不想复述,一来是疏不间亲,她不知道三爷对其父亲是什么态度;二来,这话太伤人,没有哪个儿子会愿意听到自己的父亲这样说自己的。
阿媮十分理解,被最亲的人放弃的滋味,真的太痛了。就像当年她被自己最亲的哥嫂卖给人牙子的时候一样,虽然是嫂子把她交给牙婆的,但她哥哥也只是默不作声地站在一边,不管她怎样哭求,最后还是任着牙婆子把她带走了。
那时候她才六岁,尽管嫂嫂说是因为闹饥荒,家里揭不开锅了,还在她兜里塞了一块麦芽糖,哄她说跟着婆婆可以吃饱饭,哥哥也说那是为了一家人好,但小小的她就是知道自己被家人放弃了,为了五两银子。
她可以自己去江里抓鱼吃啊,为什么要赶她走呢?
现在,阿媮其实早已明白那不是叫放弃,她就是被自己的兄嫂卖了,卖了五两银子......
第13章
俗话说,知已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两人是结了盟一致对外的,阿媮牢记自己是抱大腿的小跟班本份,尽职尽责地把今晚的所见所闻汇报出来,还差点拘了一把同病相怜的伤心泪。
但是,这位大腿爷压根就没听进去似的,只扫了她一眼,就抬腿出去了,片刻功夫又转了回来,木着脸对她说:
“没人帮你换衣裳。”
阿媮愣了一下,才明白他的意思——自己现在全身上下,衣裙鞋袜都是脏污不堪的,他刚才应该是出去想找个丫环婆子来帮忙。
真的是令人感动又着急,她觉得自己刚才是不是说得太隐讳了,以致于没表达明白:“三爷,您可知,老爷对您怕是......”
“好了,天都快亮了,”柏常有点不奈地打断道,他掂了掂手里的小军刀,“你要是不介意,我帮你把外衣除了,先歇息。”
“......”
阿媮很想问:你爹对你死活都不管了,你就这反应?
想归想,阿媮倒不会真的问出来,那是主子的事,不是她一个丫环该操心的。
不过,跟洗手敷药不同,除衣这事真的太亲密了:她身上穿的是立领对襟小袄,侧边一排密密的盘扣,如果要男人一颗一颗地帮她解开,阿媮想想都头皮发麻,但她的十只指头都包成了胖萝卜......
看她眉心皱得都快要拧起来了,柏常没有耐心等她纠结,只想快点把事情处理完,
“得罪了,你站着不动就好。”
话落,他便执着那把小军刀如挥毫泼墨般,刷刷几下,完好的外衣就割开了,布料落地时,里面的中衣完好无缺。
原来除衣,还能这样除法!
待男人又蹲下看向她的双足时,阿媮才在震惊中回神:
“三爷,这个奴婢能自己来!”
除鞋袜确实不用手也行,柏常就随她了,径自向里间走去,明天,就是摊牌的时机了。
***
天刚亮时,李府昨晚主院走水、祠堂坍塌的消息早已传遍了金州城的大街小巷。
倒不是街坊纯粹的幸灾乐祸,实在是这事太过凑巧和玄乎——正值李夫人生辰当天,李会长刚摔断了腿之际,这也未免太祸不单行了些!
所有人都想到了关于李家三郎命硬、天生克父克母的传闻。
可不是么,刚刚回府不到半个月,不单亲爹摔断腿,这下还差点把双亲都葬身火海,连祖宗都看不过去,作法要把他活埋——试问谁家的祠堂会忽然塌屋顶的?
一大早,各茶楼里已有闲人纷纷议论开了,堪比说书的还精彩:
“话说,这没刮风,没下雨,李府那样的豪门,不存在年久失修的可能,好端端的小祠堂怎么就忽然塌了呢?”
“听说李三郎昨晚被罚跪在小祠堂里反省。”
“有起夜的人看到了,昨晚是一道闪电正劈中李府的小祠堂,那屋顶就应声塌下了!”
“听说,那正院的火也很是邪门,开始怎么扑都扑不灭的,后来那小祠堂塌了才慢慢熄了下来。”
“肯定是这样,李家先人出来镇邪了!”
“这也太吓人了!以后谁还敢说这个李三郎不是天煞孤星!”
“据闻,这样的命格不但克父克母,是与之亲近的人都将遭殃,有这样的煞星在,李家怕是要满门灭绝了!”
......
鬼神命理之说,本就玄乎,加之有人暗地里推波助澜,越传越邪门。
一夜之间,原本张灯结彩的李府似乎笼罩着一层无形的阴气,仆人们走路都是低着头的。
被烧后的梧桐院一片狼藉,是没法住人的了,下人已连夜收拾出另一座院落给李乾夫妇暂住。
“禀老爷、夫人,三爷在外求见。”
进来通传的小丫环瑟瑟发抖,深怕触到了主子的霉头——府里的下人比外面那些道听途说的闲客知道的还多些,因为昨晚老爷那句‘孽障死有余辜’,大伙儿可都是真真切切地亲耳听见了的。
“让他滚!咳-咳-”李乾一声断喝后又咳嗽不止。
“老爷,别动怒,有话好好说。”薛氏好脾气地抚着他的背给他顺气。
本就伤着,昨晚又呛了浓烟,李乾肺都快要咳出来了,过了好一阵,他才缓过气来,怒意难消道:
“有什么好说的,没看那孽障一回来就把我往鬼门关里推了两趟么!昨晚要不是夫人有义,不顾安危地带着人闯进来救为夫,为夫现在怕是早去阎王殿报道了!”
想到昨晚的情形,李乾动容地牵过薛氏的手,少有的唤起了她的闺名:“阿玉,还好有你。”
相对于他的怒火攻心,薛氏倒很是心平气和多了,轻轻抽回手,又把案几上的茶盏给他端了过来,吹着浮在上面的茶叶沫子,轻声细语地说:
“我们夫妻一体,这是应该当的。而且,这事也不全怪三郎,命格天注定,他刚回来就发生了这么多事,说不定孩子现在也愧疚得很。”
“夫人莫劝,我一看那孽障冷心冷情的脸,就不像是会愧疚的主。再说,愧疚有什么用,难不成是把我克死了,多烧几张纸钱吗?去,把他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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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柏常一身布衣长袍迎风而立,他额上绑着的绷带有血迹湛出,看起来像是伤得不轻。
玉树临风的俊美少爷,爹不疼娘不爱,还摊上了这么让人闻风丧胆的命格,多少让人感到惋惜,洒扫的婆子都绕道而走。
先前进去传话的丫环出来了,为难地低头回话:
“三爷,您请回吧,老爷不肯见您。”
柏常并没有动,似是早料到般,他情绪无波道:“你就说,我有解决的办法。”
丫环纳闷:这还能有什么解决的法子呢?难道他有逆天改命的本事?
同样纳闷的,还有里面伉俪情深的夫妻俩,于是,得见了。
柏常进来,只是微微拱手行礼,并不称呼人。
薛氏避到里间去了,李乾把茶盏放下,亦没有示意他坐,甚至连看都不想再多看他一眼,只淡淡道:
“有什么话你一次说完吧,说完后就离开,往后都别回金州了。父子一场,我会让库房给你支五百两银子,足够你在外面安家立业了,从此,天涯海角,有多远,你就走多远吧。”
呵,难为他还说得出是父子一场,柏常在心里冷笑。侥是早做好了心理准备,这么无情的话,还是令他本就无温的刀削般的脸上瞬间又寒了三分。
第14章
柏常双手背于身后,如松直立,语气无波地漠然道:
“在儿回金州的前晚,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一长得甚美的妇人,自称是儿的娘亲。她狠斥儿,本是谢家后人,偏要回来认贼作父,实属不孝之极。此举触怒了神明,若不迷途知返,儿与所有相关人等,将都不得安宁。”
“啪”的一声,屏风后面有什么东西掉到地上,人影晃动了一下,此话太过危言耸听!
“放肆!”李乾也是惊恐非常,一拍案几,指着他怒道:“真的是荒廖之极!你这个逆子,在这胡说些什么!”
柏常不甚在意,似乎是觉得停歇的时间足够听到的人都消化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了,才继续自说自话:
“原本儿也不信,但前两天您才刚摔断了腿,昨晚您与夫人又险些丧身火海,儿亦差点被活埋。可见,那梦早有预警。”
说完,他还颇是无奈地抬手按了按自己头上包扎的纱布,又叹了口气:“也不知阎王下次再来是什么时候,还会不会这么客气。”
他说得半真半假,李乾听得惊怒交加,指着他的手直抖,嘴里只能不停地骂着:
“孽畜!你这个孽畜!”
李乾既信这个庶子是邢克的命格,又不愿相信表妹谢氏会在梦里那样说他:这明明就是他的儿子,怎么表妹会说他是认贼作父!难道她到了阴曹地府,还对他当年的薄情辜负心存怨念?
柏常倒是很耐心地等他骂了一会,说话也越发的慢条斯理:
“如此玄乎的怪力乱神,儿本也不信的。但又寻思着,蝼蚁尚且偷生,我好歹也活了十多年,若哪天走在路上莫名就被雷劈死了,也挺冤的。何况,这还关乎李府上下几十号人的身家性命,这可不都是相关人等么?儿在元安寺修行十五年,最讲究慈悲为怀,若真的应验了,神明降罪,累得合府上下,满门灭绝,那就真的是儿的罪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