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从前他在宫里的境遇,可以说是天差地别。
但五皇子一直记得,在他最默默无闻被父皇无视的时候,上书房中周黎蘅对他也一直温和有礼从未倨傲;在他刚因为一笔好字被父皇垂青,兄弟们嫉妒敌视的时候,周黎蘅也未曾跟着上书房旁的皇子们一起冷待他孤立他。
甚至在他书被人偷去,最绝望的时候,还是周黎蘅主动愿意帮助他。
从来雪中送炭最难。哪怕如今身处花团锦簇,人人如春风拂面的氛围里,五皇子也从没有忘记过去的时光。
也正因为那样一段冷寂的日子,他的性情也被磨练出来,依旧那样沉着冷静,没有一丝焦躁和自大。
皇子出宫开府,按说就是被皇上默许可以有自己的政治班底,也可以跟臣子们三节两寿正大光明往来起来。
可五皇子出宫后,也不曾着急与臣子结交。
连皇上分配给各王府的属官,他都以礼相待,没有急着拉拢官员做自己人。他只是按部就班的开始上朝,听从父皇的安排,开始跟兄长们一起接触些不要紧的朝政。
皇上还会时不时把他们叫了去,问询他们对朝政的看法,五皇子就把自己当成海绵不断吸收着父皇的治国理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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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事实就证明,周黎蘅躲的还是很有必要的。
到了大周不过几日后,茜香国的公主就求皇上赐给她一名被她一眼看中的面容俊秀的龙禁尉。
皇上虽是婉拒了此等要求,但那位被公主‘看上’要带走做妃子的龙禁尉还是出了大名,日日被人指点议论,走到哪里都有熟人戏谑一句:“要去茜香国做男妃啦?恭喜恭喜,若是来日发达了,可不要忘了我们这些旧友。”
恭喜的人带着看热闹的喜悦,被恭喜的人羞愤的想死。以至于这位龙禁尉心灵遭受巨大打击,跟顶头上司卫刃请了长假:只要茜香国女王和公主不离京,他就不敢出门上班。
而茜香国公主此举,在大周可以说是惊世骇俗,皇后就此事对女王发表过委婉的建议,让女王约束女儿。
然而女王通不当一回事。
以至于皇城六部之内,那些青年才俊的官员,上班都像是做贼,天天猫在部里不出门。
不过林姜倒是跟那位女王聊了不少的时候,还颇为投缘。
也是这位女王先来太医院寻她的:在大周呆了几天后,女王从前只是耳闻,现在眼见了更确定了这大周是个男人为尊的世界。
女人别说当一国之君,大家闺秀连出门都难。平民百姓之家,倒是有一些出了嫁的年长妇人可以在街上露面做点小买卖,但年轻姑娘和小媳妇们出门走动的也少。
而在这里,林姜就显得格格不入起来。
她也是个年轻姑娘,不但能出门,还能在朝廷里做官,掌管着这大周的太医院。
茜香国女王觉得她很难得,自然对她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就多往太医院跑了几回。
林姜对茜香国也很感兴趣,她也想知道,那是个女儿国吗?是女尊国家吗?
茜香国女王没有什么架子,对林姜解释了下她的国度,因常年有大周的商人前去,而茜香国与中原建交从前朝就开始了,所以女王的汉语虽然说得有点生硬,倒也能跟林姜顺利交流。
林姜听女王说了半晌,总结了一下:这茜香国并不是女尊国,只是历代国君都是女子,这是从开国时,一代女王戎马立国传下来的规矩。
林姜又好奇道:“那大臣呢?也都是女人吗?”
女王道:“男女都是有的,只看他们有没有本事了。只是在军伍中,还是男人多些,朝上管着银钱的多是女人。”又对林姜道:“比如林院正的父亲林游弈使到我们那里去,负责接待外交官就是女人。”
久违的听到外交官这个词,林姜十分感慨。
女王笑道:“那外交官是我的表妹,她与之前嫁的男人,用你们大周的话说是……”
看女王卡壳了,林姜就试探道:“是和离了?”
女王摇了摇头,终于想起来了:“哦哦,我表妹把他休了!他出去偷偷摸摸寻女人去了。”
林姜:听起来是个不错的世外桃源。
她准备把卫刃也叫来听一听女王表妹的故事。
还正在回味表妹休夫事件,女王忽然对她眨了眨眼睛:“林院正,尊父林游弈使可是个很有气度有本事的男人,我表妹与他见过多次,说她很喜欢。”
林姜被一个雷劈在脑门上:……这是想给我当后妈吗?
女王更是直接问道:“你觉得怎么样?”
林姜摊手:“在我们大周,父母的婚事,子女是说不上话的。故而我都是可以的,只要我父亲同意,我没有任何意见。”
女王很是高兴,准备回国就告诉表妹这个好消息,让她放手去追爱。
林姜心道:先爱上渣男,又爱上系统爸爸,表妹实惨。前者是滥情,后者根本就是对旁人没有感情。对林长洲来说,除了林姜外,世人应当都是NPC,只是分为此世熟人、可攻略对象和马赛克。
她觉得,那位茜香国表妹,应当是介于后两者之间。
而林姜要在年后大婚的消息,女王也是知道的,还为此送上了诚挚的祝福。并表示自己曾经见过卫刃。
林姜好奇道:“女王觉得他如何?”
她想知道以茜香国的审美,觉得卫刃如何。
女王微微一笑:“我就有一位形容差不多的男妃,是我的贵妃兼着大将军。习武的男人有独特的魅力,隔三差五见见很有趣味——只是我平时还是更喜欢那些文静秀美的妃子。”
可以说是把自己的业余生活安排的明明白白。
林姜:啊,当年我咋没落到茜香国去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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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连同茜香国女王在内的所有外国国君,皇上都邀他们留下来参加林姜的婚事。
而这些国君之所以到大周来,也多少跟林长洲是认识的,听说她的女儿要成婚,都表示也愿意留下来参加婚礼,也见一见大周的传统官员的婚礼,吃一顿婚宴。
而这日,林姜出宫后就被林如海叫了过去,见了面先问她,怎么近来归家越来越晚,嘱她不要太累后,才提起,到了该立婚书的日子了。
“立婚书?”林姜听着这个词儿有些陌生,脸上不由流露出疑惑。
林如海忍不住按了按头,流露出跟皇上有一样的疑惑,只是再加上一份头疼:还有十来日就要大婚了,怎么侄女一点待嫁闺秀的羞涩、期待、忐忑都没有呢?
每天上班的劲头倒是热火朝天。
林姜如此,林长洲也是这样。
以至于林如海现在已经放弃了跟这位三哥交流,因林长洲也在忙公务,天天回家比林姜还晚,见女儿还不如见那群皇商们多。
索性林如海就不管他了,自己关注料理林姜婚事的所有细节,而内宅的事儿则有凤姐儿过来帮衬,加上黛玉的用心,林如海觉得必不会让林姜的婚事出纰漏。
这回把林姜叫了来,是有件事必须要问她本人,正是这立婚书的见证人问题。
按理两家签立婚书的时候,应该是男方长辈和女方长辈(非父母)各一名为证,再当着媒证的面,令男女两家缔结婚书,方为正礼。
可卫刃那边情况特殊些,他不但没有父母,连长辈也找不出半个来。
就此事,林如海之前就担忧过,这不,临近算好的立婚书的日子,他还急的一晚上没睡着。而今日皇上则特意留了留林如海,表示他愿意做卫刃这边的长辈,见证两方缔结婚书。
林如海心中大石落地。
于是就回来寻林姜——他这位叔父是想去当这个见证人的,算起来,也唯有他适合去当。此事事关终身大事,当然还要再与林姜说一声才好。
谁知道林姜问的问题,又让林如海差点晕过去。
林姜问:“婚书?不是大婚后,官府就会给改户籍吗?”
这时候就发现,到底不是土生土长的本朝人,她有些常识真的是不具备。自她到了这里,医书看多了,还真不知道婚书是什么。
好在林如海书房里书目极多,直接翻出大周律来给她看::“凡男女订婚,若有残疾、老幼、庶出、过房、乞养者,务要两家明白通知,各从所愿,写立婚书,依礼聘嫁。”[1]
林姜恍然大悟:“这是件好事哎。”
林如海:……这当然是好事,否则怎么会写进大周的律法啊!
林姜指着里头‘庶出、过房’说:“所以那些话本子里,什么庶妹代替长姐出嫁,旁支代替嫡系迎娶,都是瞎写吗?婚书上这不都注明了吗?要是有弄假可以解除婚约的吧。”
林如海心力交瘁,最近他的两大未解之谜就是:三哥林长洲在想什么?侄女林姜在想什么。
但还是连忙给侄女恶补课程,这都要出嫁了,还不知道婚书是啥,那多容易被人欺骗啊。
林如海继续往后翻,给她看:婚书内必须列清楚生辰八字,籍贯,上三辈直系亲属的名姓户籍和功名(如果有的话)。
“连媒证的名字都要列在上头,一般是不会作假的。但也不排除有些人为了些缘故特意伪造。”法律之所以设定,就是因为有些人总想越过法律的界限去。
林姜一笑:“可卫刃是被皇上从荒村带回来的,这些都不能够知道啊。他的婚书上能确定的,只有皇上这位媒证,可惜还不能直书陛下名讳,要为尊者讳。”
可以说是极为简略的婚书了。
而她自己……虽然可以写,但全部都是系统伪造的假出生信息。他们俩的婚书也真是很有意思:除了人是真的,别的都是虚构的。
想想林姜不免笑了。
林如海不知林姜在笑些什么,也就继续道:“按说两方父母交换签订婚书即可。但一来卫统领父母已然仙去,二来,你们两个都身有官职,律法上规定,朝廷官员可以自行写立婚书。故而皇上的意思,是明日在明正宫,由你们二人自己来签婚书。陛下与我为证。”
林姜点头:这一辈子的合同书,正该自己签。
而她回去后,在将这件事情当成新闻想科普给黛玉,只是黛玉是早知此事的,对林姜不知道这个常识,倒是诧异了一下。
而黛玉的婚书,应当不会是她与周黎蘅亲手签订,而是绍王和林如海来签。
不过黛玉也不怎么盼着签这种文书,因她听了婚书内容,倒觉得有些教条,全是两门的现实与利益,全无夫妻情分似的。
林姜倒是喜欢这种条理分明的合同:合同有合同的浪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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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是腊月二十八,正是林姜要在御前缔结婚书的日子。
年节下,宫里各处本就是张灯结彩,然这一年太医院里的喜庆又有旁处不同。
六部都于新岁下去了旧桃贴新符,换上了崭新的福字,而太医院门楣,窗户贴的却都是明晃晃‘喜’字。
马院副和刘院副还带着太医院众人,将灯笼都换上了喜庆的花灯。
林姜这日晨起一进太医院大门都惊住了:搞得她好像要从太医院出嫁一样。
马院副年纪不小,但身为太医勤于保养,每日都要打一套五禽戏,身手也颇为矫健,原本正亲自爬在大梯子上往极高的大梁上挂红彩,见林姜进门,又一个蝎子倒爬墙很快从梯子上下来:“院正大人看着如何?哪里不够,我们再挂些。”
林姜笑道:“真是好的出乎我意料,多谢大家的心意。”
太医院上下的官员品级都不高,最高就是林姜这个正五品,所以大伙都是青碧色官服,再往下学徒们更是普通的藻蓝色衣裳。这是朝廷礼数不能错,但今日,太医院所有人都带了一件红色的配饰以做喜庆之意。
比如眼前的马院副,就带了红艳艳的一块鸡血玉佩。
林姜一路往后走去,每个人都是如此,身上总有一处红彤彤。
而林姜自己,今日自己虽然里头穿的还是青色的官袍,但外头大红羽缎的大氅将她整个人裹起来,也是一身红衣似火。
马院副代表众人总结发言:“我们真心盼着院正大人与卫统领百年好合,一切顺心遂意!”
几年前,要是有人告诉马院副,他们太医院上下要亲眼看着太医院院正出嫁,马院副会笑到背过气去。
这是什么天方夜谭?
然而现在,他不但在领头干这件事,眼睛还有点湿润。
他们都知道今日是院正大人往御前去立婚书的日子,不光他,整个太医院都有点娘家人的惆怅。
除了惆怅,他们还备了一份礼物,就等着今日送出。
“院正大人,这些日子,我与老刘带着这院里太医们一起,给院正大人准备了一件礼。”
说着马院副和刘院副两人像哼哈二将似的,并肩站在她跟前,各自珍重取出了一本书。
只见马院副手里是《女医则训·一》,刘院副手里是《女医则训·二》。
马院副道:“当年成帝爷为宫闱阴私之事,一怒之下废除宫闱内的女医馆,还将所有的女医都赶出了宫廷。而当时女医馆的脉案医书等卷宗也全都付之一炬。”
这事儿一直是林姜极大的遗憾。
在她之前,原本已有女子花费了不知多少心血,历经几代人将女医馆立成,据说甚至还编纂了系统的女医教材,每个学徒入门时都要通读背诵上百遍。可那些全都毁在了成帝的一怒之下,化成了灰烬,数代宫廷女医的努力,化作乌有。
林姜此时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两位院副:“这是……当年女医馆的医则?”
可他们怎么得到的?
马院副道:“我们一家子,从本朝开国就一直在太医院当值。”又看向刘院副:“还有老刘,还有这太医院里许多人也是这样。”
“家里年老的长辈们,是曾亲眼见过当年女医馆的。当年太医院与女医馆也算是同僚,内外互相帮扶,彼此的医书脉案也见过些。这本《女医则训》自然也见过,可惜过去了几十年了,也只好记得些只言片语。”
“我们便一一拜访问去,努力凑成了半本书。”
“好在上天庇佑,在我等不断拜访各位太医院老前辈的时候,打听到了不少消息,竟在上个月寻得一位当年曾在女医馆当过差的女医老前辈。”
成帝可是太上皇的亲爹,如今太上皇都死了两年了,女医馆的覆灭,已经实实在在过去了半个世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