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看到竺立的那一刹那,刚进初中的秦歌突然感觉,自己心底的像是某个角落猝不及防地被唤醒。
风声在耳边肆意地刮过,她却置若罔闻,注意力牢牢集中在那个少年身上,像是周围一切都遁入迷雾中,只有他的身影格外清晰。
“喂,发什么呆啊,回去啦!”袁晓扯了扯秦歌的袖子,纳闷地看着她呆愣的神情。
“袁袁……那个男生,叫什么名字?”秦歌指了指台上的竺立。
“哪一个啊?那个个子最高的?还是戴眼镜的?”袁晓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
“……右边数过来,第三个男生。”秦歌这才回过神来,她有些纳闷,明明台上有好几个人,怎么她刚才眼里只看到竺立了呢?
“师傅,就在这停吧。”
短促的刹车打断了秦歌的回忆,坐在前排的余鑫诚转头冲她笑了下:“走吧,我们下车。”
这是秦歌和袁晓,还有竺立初中最常来的集市街,沿街开满了各种文具精品店,书店,漫画店和小吃店。因为离学校很近,放学的时候,他们经常会来这里逛一圈再回去,秦歌和袁晓喜欢探头看有没有新到的明星周边或者好看的笔记本,竺立则对这些不感兴趣,通常是去旁边的书店或者漫画店一边看书一边等她们。
初中毕业后,秦歌就没来过这里,短短几个月的功夫,沿街的店铺似乎又换了几家。余鑫诚一边左右张望一边羡慕:“你们初中太幸福了,不像我,一直住在学校里,无聊的要命。”
走到一家精品店门口,秦歌不由放慢了脚步,一只手下意识抓住了背包上的大嘴猴。依稀记得,就是初二那年她过生日,竺立却忘了准备礼物,被她和袁晓放学后“押”到这里来买了这个大嘴猴,买好了之后还不依不饶地掏出针线让他刺字作为惩罚,竺立只好站在树下,一边皱着眉头一边歪歪扭扭地穿针刺绣。
指尖触摸到大嘴猴后脑勺上歪歪扭扭的“生日快乐”字样,秦歌心里漫起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有点怀念,有点酸楚。
一圈走了下来,没有看到竺立和袁晓的身影,余鑫诚招手正准备拦出租车,秦歌却抬手制止了他:“那个……我有点累了,我想先回去。”
“啊?哦……行,那我再找找吧,有消息,我打你电话。”余鑫诚愣了一下,看到秦歌疲惫失落的神情,也没再说什么,抬手扬了扬竺立的手机。
秦歌背过身,轻轻点了点头。
大嘴猴没精打采地挂在挎包一侧,秦歌沿着马路走的很慢很慢。她心里忽而如山呼海啸般汹涌翻滚,忽而又如晨雾迷蒙般寂静无声。
街边的服装店里隐隐约约地飘出低吟温柔的歌声,带着一点忧伤,往常秦歌并不很喜欢这种抒情的慢歌,此刻她却默默驻足,注视着玻璃门上反射出自己孤单的身影。
明明是三个人的电影,我却始终不能够有姓名……
曾经忽略的细节,忽然在脑海中越来越清晰,比如竺立突然跟她们走得很近;比如结伴而行的时候,始终是袁晓走在中间;似是而非的眼神,意有所指的话语……
眼前的画面像被浸入水中,逐渐变得模糊。
疼。
头疼。
噪杂的声音四下响起,秦歌捂住头,视线像被什么东西蒙住了般,似乎一切都指向一个近在咫尺却又模糊不清的答案,却被丝丝缕缕的雾气笼罩着。秦歌有些费力地想伸手拨开那层雾气,雾气却又迅速地聚成一团,幻化成隐约一团略显狰狞的灰脸向她逼近……
“走开!”秦歌猛一挥手,耳边传来什么东西“啪”地落地的声音,她一头冷汗地从梦中惊醒,寂静的房间里只有床头柜上的夜光灯走得不紧不慢:凌晨1:49。
难道都是做梦吗?
秦歌打开灯,之前被她放在床头柜上的挎包掉到了地上,大嘴猴被侧着压翻在地,一只眼睛苦兮兮地瞪着她,恍惚间,白天发生的一切又在脑海里慢慢变得清晰。
秦歌俯身拾起挎包,看着压得有些变了形的大嘴猴,毕竟是时间很久了,挂扣上面都沾上了些铁锈,原本大红色的绒布也皱成暗红色,搭着崭新的漆皮包,似乎确实有些别扭。
奇怪,以前怎么就没觉得那么违和呢?
秦歌摇摇头,手指不经意间抚上了大嘴猴的眼睛,似乎在很无奈又有些委屈地望着她,四只眼睛怔怔地对望了好久。
手机静静地躺在床头柜上,绿色的指示灯一闪一闪,像猫的眼睛。
秦歌揉揉眼,按亮手机屏幕,上面显示出几个电话和短信,全都来自袁晓和竺立。
“秦歌,昨晚袁袁她家里遇到点事情,我陪她在外面散心,忘记了早上的聚会,很抱歉!”
“秦秦,对不起,有些事情很难一下子解释清楚,我们明天见面说,好吗?”
黑暗中,秦歌眼前却浮现出许多袁晓从小到大的身影,穿着白裙在舞台上轻柔地拉着小提琴的袁晓,捧着优秀学生奖状笑的羞涩的袁晓,雪地里和她一起挥铲堆雪人冻到双颊通红的袁晓,思考难题时微微蹙眉任长发垂到纸张边缘的袁晓……
而这些画面旁边,清一色地站着喜欢穿格子衬衫拥有一双修长清瘦双手的竺立,时而抱肘,时而偏头,但注视着袁晓的眼神却都是秦歌之前从未意识到的清亮专注。
是她之前不经意地忽略了站在一起的两人竟是如此般配,还是时光游走得太过漫不经心,只沉淀了那些嬉笑玩闹的片段呢?
指针滴答滴答似乎有些不耐烦地踱向了2:52,秦歌慢慢躺下来闭上眼睛,想了下,又睁开,拎过床头的挎包看着大嘴猴,叹息一声,捂住大嘴猴眼睛解开搭扣,小心翼翼地放进床头柜第二个抽屉。
那里,有载满幼稚笔体贴纸的歌词本,有无数调和着有关竺立点滴与少女心事的日记,有从小到大收集的各类漫画书游戏盘贺卡,既是漫长时光里成长的些许见证,又是太多太多想与岁月隔开不被侵蚀的回忆。
秦歌躺在床上,安心地闭上眼睛。
虽无结局,亦曾经历。而那些相伴成长的人事皆成为韶华时光的件件载体,或是沉积于尺寸方屉,或是封存于记忆沟渠,但无论如何,那都是独一无二只属于自己的非卖品。
第3章 暗香浮动月黄昏
小区西北角的双杠上面已经有了黄漆剥落的残迹,深秋的晚风透着彻骨的寒冷,饶是穿着厚毛衣,秦歌还是不由打了个寒噤。
傍晚的这个角落既安静且视野极佳,鲜见的没有高楼阻挡,橘色的夕阳在漫天粉色晚霞中显得格外瞩目,恋恋不舍般缓缓下沉。
自打上了高中之后,由于课业繁重,她们很少再有时间来这里小憩。秦歌有些怀念地爬上双杠,双腿勾住,身子慢慢向后倾斜倒挂下来,感受着体内血液缓缓倒流入脑海,在晚霞的余光中眯起眼睛。
袁晓在双杠旁边的草坪上抱膝坐着,两人谁也没有讲话,稀冷的空气里,只有不远处孩童断断续续的打闹声。
“竺立……他喜欢你,对吗?”
秦歌终于忍不住打破了沉默,她知道,袁袁是藏不住心事的人,既然总要面对,何不坦然接受事实。
袁晓始终垂着头,一言不发。
“如果……如果你也喜欢他,这没什么好纠结的,真的,其实……你们很配,我打心眼里为你们俩高兴……”
秦歌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明朗一些,视线却始终追随者远处一点点微弱下去的霞光,心头慢慢漾起一丝化不开的苦涩。
她的头发已经留得很长,扎起的马尾几乎要垂到地上。而这头发正是从初中才开始留起来的,只是因为有一次,竺立不经意间说了一句,扎马尾的女生看上去很可爱。
就因为这么一句话,一向大大咧咧的秦歌再也没进过理发店,小心翼翼地蓄起了长发,一直留到现在。
只是,她现在才想起来,竺立说这句话时,眼神看向的是当时正扎着马尾的袁晓。
“还记得前几个星期,我们一起去书店的那天吗?”袁晓终于低低地开口。
秦歌微怔,努力在脑海中思索。
“当时你在旁边找书,我无意中一抬头,就看到我妈了,她正从马路对面的酒店里出来……挽着一个我不认识的男人……” 袁晓的声音已经开始哽咽。
秦歌一下子记起来,那天,她本来是为了和袁晓一起去买自己最喜欢的小说家出的新书的,结果找了半天都没看到,问了店员,才知道是销量太好,前一批到的已经售罄了,下一批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进。她当时特别沮丧,几乎没注意身边袁晓突如其来的异常。
仔细想来,似乎就是从那时候起,袁晓的情绪开始变得不太对劲。
“我……当时真的是慌极了,脑子里一片空白,我看到他们一起上了辆汽车。但是,但是我根本不敢相信,更不能接受自己看到的一切,我怕告诉你,秦叔叔也会知道,他……和我爸关系又那么好,要是爸爸知道了……”
袁晓断断续续的声音听上去格外黯哑,却一下下敲击着秦歌的耳膜,让她说不出话来。
“但我也不忍心爸爸被蒙在鼓里,觉得他好可怜……但是,我又觉得,我爸好像知道了,最近他和我妈关系很冷淡,经常因为各种事情吵架。每天面对着他俩,我只想逃避,想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过。这些天,每天放学我都一个人走,绕开那个路口走,以为这样我就可以忘记,可是……可是到了晚上我睡不着,脑海里就像在演情景剧一样。我觉得自己就快被逼疯了……”
秦歌只感觉到全身血液都要集中到头部了,胀得快无法呼吸,耳朵里一阵阵轰鸣。她强撑起身体,木然地坐在双杠上。
萧阿姨,印象中永远是那样淡雅娴静,声音温柔,烧的一手好菜,每次秦歌赖在袁晓家玩的时候,她总是会笑眯眯地端来可乐饼和果汁,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和出轨这样龌龊的字眼联系到一起呢?
“有一次放学,等所有人都走了,我坐在教室里,实在忍不住了,就趴在座位上哭。也不知道哭了多久,等我抬起头的时候,看到竺立坐在我旁边,很担忧地看着我,问我到底怎么了……
“当时,当时我实在忍不住了……这么多天,我不敢跟任何人说,我……”袁晓的语气里满满的无助和失落,“我就一股脑跟他说了,竺立,他一直都很耐心地听我发泄,一直在安慰我,鼓励我。再后来,我们开始常常打电话,有时候一晚上都是我在倾诉,他一言不发地倾听,有时候,他会讲些身边的趣事。你相信吗,秦秦,有好多次,爸妈就在外面吵架,我缩在墙角听着他的声音,才能……觉得心安……”
袁晓似是回想起电话里竺立清冷温雅的声音,声音小了下去,思绪竟有些飘忽。
秦歌忽然觉得耳边的轰鸣声瞬间消失了,四下一片寂静无声的空旷。
“昨天早上,我一醒来,就听到爸妈朝对方吼得很凶,爸爸看到了妈妈手机里的通话记录和照片……我从没见过爸爸像疯了一样地怒吼,我……我怕的只能躲在卧室里哭……他们吵得没完没了,厨房的碗几乎被砸光了,满地都是碎瓷片……”袁晓的声音止不住地颤抖。
“我,我害怕地不得了,他们互相瞪着对方,像要杀了对方一样,我实在受不了就跑出去了,跑了很远很远。然后,发现我没带手机,身上只有几个硬币……我就找到一个公用电话亭,给竺立打电话,当时我觉得,自己唯一能依靠的只剩他了……我等了一会儿,竺立就过来了,我也不知道跟他沿着马路走了多久,一路上他说了很多很多,可我什么也没有听进去。最后,我只记得他拉着我的手说……他喜欢我很久了,让我做他女朋友……”
秦歌望着那只在草丛间徘徊环绕不肯离去的蝴蝶发呆,蝴蝶始终是眷恋着花朵的,即便它的花苞在微有寒意的晚风里那样弱不禁风,即便夜幕就要在它身上笼罩下巨大的阴影,却无妨它暗涌回旋的芬芳和与生俱来的旖旎。
夕阳终于彻底消失在天边,暗沉的暮色下,袁晓颤抖的身影蜷缩成一团,显得越发渺小,如同被遗忘在遥远天边的星辰,无论怎样努力,却只能被无边无际的夜色遮蔽得黯淡无光。
“……对不起,秦秦,对不起……”
袁晓一迭声地道歉却让秦歌心下越发沉重,她跳下双杠,走到袁晓身边并肩坐下。
低头看去,袁晓脚上的旅游鞋沾满了泥点和污渍,那么爱干净的袁晓,想必昨天一天,她一定走得很艰难。秦歌心酸地叹息,双手圈住袁晓的脖子:“……傻瓜,干嘛要说对不起?”
这么久了,她知道袁晓最近情绪不太好,却不知道,她心里隐藏着这么重的心事。
而感情的选择,本来就是遵从内心的,喜欢谁,或者不喜欢谁,从来由不得其他人决定。
“我明知你喜欢竺立,我……对不起,我实在是太无助了,我,我……”袁晓的声音哽咽的不能自已。
秦歌用力抱住袁晓,让她把头倚在自己肩上:“我都懂,不用说对不起。”
袁晓难以抑制的呜咽响在被晚霞笼罩下的角落,那些悲伤,内疚,压抑的情绪随着风声四散开来,似被惊怔的蝴蝶停止了盘旋,敛起双翅静静停在微绽的花苞上,滴落在草地上的泪水迅速渗入大地,一切都如静止般定格此时。
秦歌闭上眼睛,靠着袁晓仍在颤抖着的肩膀上,相互依偎的女孩再无言语,却交织出了最深沉的默契。
无论如何,还有我在你身边,以姐妹的名义。
第4章 柳暗花明又一村
袁爸袁妈在数次撕破脸皮的争吵后,却出人意料地平静地办理好了离婚手续。双方在财政分割上并无太大分歧,只除了袁晓的归属问题。面对唯一的宝贝女儿,袁妈表示出捍卫主权寸土不让的姿态,恍如一夜间沧桑尽显的袁爸对着袁妈咄咄逼人的最后通牒和女儿为难纠结的泪眼,关上门在阳台上抽了半宿的烟,隔天早晨在协议书上签下同意。
“其实,我心疼爸爸,如果我跟了妈妈走,家里就只有爸爸一人,要是他开口的话,我想我会选择爸爸的。”临搬家前一晚,袁晓在秦歌家呆了很久,和她一起整理她们小时候的照片。抚着照片上十年前意气风发朝气蓬勃的爸爸和依偎在他身边柔婉动人的妈妈,袁晓叹息,那个曾经无论遇到何种逆境都能坦然相对的身躯,在她心里高大挺拔屹立不倒的形象,在这次婚姻变故中遍体鳞伤。而明天起,取代站在母亲身边的将是那个陌生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