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柚对江妈的态度转变,自然不胜欣喜,每日都守在校门口等她来接,午饭后在家小睡大半个小时,再自个搭地铁来上课。
所以也就没机会用上这些东西。平常教室人多,课间时间也短,她更是不好意思拿来用。今天还是第一次摆出来。
窗户大开,漏进点儿风,吹得她发丝微微拂动。可能身体虚弱又有点疲累,没几分钟,江柚就睡着了。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迷迷糊糊做了一个梦。
梦见还在上小学,她去外国语高中找江橙,找遍教学楼都没看见人,到了最后一个教室,里面没上课,只有角落里桌子上,趴着个睡觉的男生。
男生被她弄出来的动静吵醒,从胳膊上面抬起头,脸上没有不耐。
他小臂支在桌子上,半侧身靠着墙面,忽然轻挑了一下眉毛,面容舒展,然后对她笑了笑。
——是姜宥。
虽然梦里那人脸部模糊,像蒙了层薄雾,看不清楚具体的样子,但她的意识告诉她,那个人就是姜宥。
那人笑时唇角上扬的弧度,挑眉时给人的感觉,慵懒随意的坐姿,全部都是从姜宥身上复刻来的。
江柚突然就醒来过来。
胳膊被枕麻,两条腿完全木掉,失去知觉。大脑有点懵,胃里也空荡荡得很难受。
她放缓动作,慢慢从抱枕上将脸抬起来,视线也随之开阔,由黑变亮,从混沌的梦境转成清晰的实景。
天色没有变暗,她不过睡了不到二十分钟。
姜宥穿着一身白色球衣,正从教室前门,朝后方走来。
江柚猛地闭上眼睛,再迟疑着轻轻睁开。人还在。
她没有看错,他真的在笑。
和梦里相似的情境,内设摆放一模一样的教室,两人所处位置调换。
太诡异的巧合,像命运。
姜宥刚打完球,头顶黑发微湿,衬得肤色更白,骨骼线条流畅。
他手里拿了瓶纯净水,边喝边走进前门。隔着大半间教室的距离,目光随意瞥向教室右后方,倏忽无声轻笑了一下。
风从教学楼后空旷的操场上荡过来,拂过耳畔,顷刻又归于沉寂。不知名的花香随风安静在空气中流淌。
江柚心里的某根弦被轻巧地拨动。
她在大脑里,把这笑的动作细细地拆解了一遍,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释怀了。她决定放过自己,不再嫉妒姜宥。
两人自然地恢复——或者更准确的说,建立了普通朋友关系。
据两人在一起后,姜宥的主动招供,他那天笑是因为,他还是头一次见到一个人的面部表情,居然可以那么丰富。
眉毛拧成奇怪的形状,上半张脸因痛楚而微微扭曲,嘴巴半张开,明显震惊,眼睛里一片茫然。
然后左边半张脸大片潮红,从眼窝到下巴一路枕出来的印痕,他甚至怀疑她嘴角还有口水……
反正肯定不如江柚记忆里的美好就对了。
她以为那天姜宥的笑是对她的善意示好,标志着她单方面对姜宥排斥的融冰,而实际上——不过是人家被她的丑给娱乐到了而已。
所以,有些回忆还是不要回忆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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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之后,江柚没有再刻意回避跟姜宥的任何接触,实际也回避不了——月考结束,老师让组内打散重新换座。
他们组继续发扬抽签传统,江柚抽到了4号,和周清许挨着坐,云裳拿的5号,旁边是姜宥。
最后当然没有这样坐,云裳私底下求江柚跟她换了号。
江柚找不出理由不同意,于是她跟姜宥成了同桌。
当了同桌其实也有好处。
因为彼此每天都要有超过八个小时的时间,待在对方眼皮子底下进行活动,一举一动也都被将对方收入眼底。
世界上不可能存在任何时候都完美的人,所以江柚很快就发现了姜宥的很多个缺点。
他只有在喜欢的课上才会跟着听上两耳朵,遇到不喜欢的课,连课本都不掏,直接无视老师,趴桌上睡觉。
他真的很懒,从不整理课桌,抽屉里永远凌乱,也没有正式的笔袋放笔,总是随手夹在作业本里,等下次用要找很久。
这一点江柚是真的忍不了。
她没有很严重的洁癖,但对整齐洁净度要求很高。每天上课一低头看见他的课桌,她都难受到几近抓狂。
有次她实在看不下去,早上趁他还没来,帮他从里到外整理了一遍。
然后等他来了之后,先发制人开口:“对不起,我整理我这边的时候,顺便动了下你的桌子,帮你把课本重新摆放了一下。”
她言语带着小心翼翼地诚恳,害怕姜宥会介意她动他东西。
但内心还是比较自信,出于正常人际交往考虑,她以为再怎么着也会得到一句“谢谢”。
结果姜宥只是点点头,说“没关系”。说话的时候,脸上一点多余表情没有。
简直枉做好人。
江柚决定再也不擅自帮他收拾了。可下一次,她还是看不惯,认命跑去帮着归纳整齐。
长此以往,江柚就莫名其妙承包起了帮他整理书桌的义务。后来甚至还捎带上了他的柜子。
至于姜宥,对此他则全部从容坦然接受。甚至还迅速地养出一个习惯,每次找不到什么东西,都直接开口问她。语气自然得仿佛他们天然就这样相处。
最初那段时间,俩人不够熟稔,每天交流最多的内容就是“XX在哪?”“XX下面”。后来他摸清了她摆放东西的规律,才好了一点。
姜宥还经常在课上偷偷玩儿手机。
崇明一中正式开学后,对手机等电子设备的把控,比军训期间加强很多。明令禁止不让带到学校,一经发现,直接停课回家反省十天。
姜宥总是有各种奇奇怪怪的办法藏手机,而且从没被老师发现过。
曾经他和盛琰同桌的时候,两人一起花了一整节课,掏空一本牛津词典,用来藏匿手机。
江柚第一次看见那本空心词典差点没惊掉下巴。
她没想到姜宥在校规校纪面前,居然也会这么……逊。
之前听云裳说,他初中的时候直接叫板老师,逃课打架斗殴泡网吧打游戏……所有坏学生做的,全部都做过个遍。横行霸道,视校规于无物。
可眼前这个人,除了上课睡觉,其他多数时间都“怂”得很。
上课看课外杂志也要装模作样包上《五年高考,三年模拟》的书皮——有时候她都想提醒他一下,哪里会有那么薄的五三,装也应该装得像一点啊。
江柚真觉得他这个人挺矛盾的。可以在开学典礼上敷衍演讲,从不写作业,大课间不下楼参与跑操,上课直接不打遮掩就睡过去。
却偏偏又在包书皮和藏手机这种事情上,有着异常固执的坚持,从不松懈。
简直让人看不透彻,江柚读不懂他。
当然她也捕捉到了姜宥的不少优点。
比如他就算上课没那么认真听讲,考试成绩也依旧不差。当然,比她还是要差一点。
高中三年,姜宥成绩都没再超过她一次,不过,她自个也依旧从没拿过一回第一。
再比如他照常在某些方面非常体贴细腻。
江柚习惯在桌上放一包抽纸,方便拿。大家熟悉起来之后,云裳他们几个用纸的时候,都会随手过来抽几张。
也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就几张纸吗。
升入高中以来,江柚的抽纸总是下得非常快,不到两天就见底——这也算是她有了朋友之后,才真正体会到的甜蜜的负担吧。
江柚总是每次买很多,储在柜子里。
有一回用完她跑去柜子里拿,回到座位,却发现桌上已经多出来了一包未拆封的抽纸。
从那之后,每次桌上的抽纸空了,都会被姜宥及时补上。
江柚没有跟他道谢,他也不准备让她道谢。两人默契地将这种小事忽略。
江柚发现,自从她坦然接受自己对姜宥的不同之后,越多了解他一点,她就有一种,像游戏里多上了一颗星一样,内心油然而生的,奇异的成就感和满足感。
了解到他的缺点,她不会讨厌;了解到他的优点,她也没那么介怀。
哪一面都是他,哪一面她都接受,她内心只有比昨天更了解他的窃喜。
情书
国庆过后过了两周,气温又往下掉几度。
崇城天气干燥多风,教学楼白天不关窗,方便空气流通。冷风顺着窗洞筛进来,空气漫过皮肤,轻易带起一片小疙瘩。
崇明一中的秋冬季校服缺乏设计感,肥大臃肿。看着日韩片长大的高中生接受无能,学校只得取消春秋冬穿校服的规定。
每年国庆过后直至来年四月底,除了每周一升国旗的半个小时,其他时间,学生们随意穿着。
江柚出生时在保育箱住满整整一个月,天生体弱,比一般人畏寒。刚入深秋,她已经冬装上身。
天气预报说周二会大幅降温,周一晚上,江柚就提前翻出件雪白绒衣,带两只粉嫩的兔子耳朵,毛茸茸的,看着就特保暖。
摆在床头衣架上,又找好搭配的袖套鞋裤,才安心爬上床入睡。
第二天早上起了个早儿,她提前温好牛奶,又煮了小半锅白粥,炖了鸡蛋,干煎了鸡胸,烤了面包,还从冰箱里翻出几根生蔬下锅翻炒盛盘。
他们家早餐一贯中西式结合。
江爸身为医生,对身材和碳水摄入有着严格把控,不吃面食,也讨厌喝粥。江妈则有一颗中国人的胃,早上必须喝点黏糊糊的米粥,不然一整天都浑身不舒坦。
江橙在时就更可怕——她比江爸极端,只吃营养餐,谢绝当日餐单之外的任何食物。她的饭一般另请营养师搭配。
江柚对吃食不挑,也没有偏好,一般是什么做的多她吃什么。
早餐做好之后,江柚分别去父母房间喊人起床。江爸江妈生物钟不一致,婚后一直分房睡。
江家家教严格,餐桌上讲话打扰别人享用美食,是一件很没礼貌的事。
江柚吃完饭,将餐具送入洗碗机,又坐在客厅沙发默默等了会儿,直到江爸江妈用餐结束离席,才站起身,跟在两人身后。
“不然以后我还是自己去上学吧,”头顶着父母的目光,她硬着头皮摆出理由,“妈妈公司离我学校太远,送完我再去上班,路上太绕了,还容易堵车。学校一出校门左拐就是地铁口,搭乘也很方便。”
江妈前几天主动结束了十多余年的全职妈妈生活,刚新找了个工作。小公司,地处郊区,工作内容相对清闲,不加班,适合接送孩子。
“不行。”江爸想都没想就拒绝,“地铁人多拥挤,容易发生事故。一三五我值白班,可以顺道捎你去学校,二六你妈负责。迟到就请假。安全第一。”
自从江橙乘飞机失事之后,江爸江妈对不许江柚再独自乘坐交通工具出行这事儿异常执着,不容置喙。
当然这得是在他们相对空闲,又刚好能想起来还有个女儿的时候,才会这样尽责。
一旦忙起工作,自然什么都记不住,江柚也依旧需要自个想办法上下学。
江妈有了新工作,整个人精神面貌也焕然一新,致力于当一个能够兼顾事业家庭的高知女性,目前两手抓得都很用力,也格外乐在其中。
换上高跟鞋,她催江柚:“不就路上多二十分钟的事儿吗,你妈时间安排得来。快去拿书包,再磨叽五分钟又过去了。”
江柚只得把满腔话重新吞回肚子里,背上书包,跟着江妈前往车库。
她当然也很喜欢被接送,至少路上可以节省二十分钟时间,能省下来多背上百个单词了。
可她心里就是隐隐有点不安,总觉得最近发生的一切,美好得有点不太真实。
多年养成的性格让江柚在生活方面,某种程度上相对自立。她习惯了自己照顾自己,内心也比较忐忑麻烦别人,害怕给人增加负担。
接送上学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江柚害怕长期下去江妈会累会厌烦,她更恐惧有一天,当她拿这些当理所当然,却突然全部被收走。
留她一个人在原地手足无措,拼命捡,却找不回被虚幻爱意融掉的冰壳。
她会真的受不了。
也可能真的一切都在慢慢变好吧。比如因江橙去世而支离破碎的家,比如……她和姜宥,江柚在心里默默祈祷。一路发怔到了学校。
崇明一中高一没有早晚自习,早上八点上课,大家基本踩着点,七点五十左右才齐刷刷冒出头。
江柚七点半到校,班上门锁着,还没人到校。
她拿钥匙打开门,照常放下书包,翻出两份英语作业,搁在座位左上角。
为了减轻学委负担,也方便老师更好掌握学生学业情况,让全班学生都参与到班集体中来,一班不任选课代表,在收发作业上也顺延小组制度。
组内成员自行协商,每人各负责收发1~2科本组的作业。
明面上是这样规定,但每组实施起来真不真的按章程走,那就不一定了。
譬如江柚这组,全部学科的收发任务就全落在她这个组长头上。
她习惯性来得早,课间也很少临时有什么突发状况,随时腾得出时间收发作业。况且办公楼也不远,不过三五分钟来回跑一趟的事儿,江柚不觉得有什么,就随口应下这份任务。
等到真进行起来,她才发现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