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一部以推理和游戏为主题的真人秀里,她不是固定角色,而只是一位参演明星的“学徒”。每个明星都有若干学徒,他们每一集会淘汰一名学徒。在第二集 的末尾,成蔚的“明星导师”命令两名学员出列,神情痛苦地在她们之间犹豫了很久,最后淘汰了成蔚。那一刻也许就是她演员生涯的终点。
当夜,心情很糟糕的成蔚,在米克诺斯小镇上的酒吧街认识了胡仕杰。
第一章 凶年 (3)井口蜘蛛
当时成蔚心情低落地在镇上散步,突然下起了雨。在乌云遮蔽天空、天色变黑之前,出现了难得的一瞬间,使希腊的夜空变得更接近它在摄影机之中的醇厚蓝色。
为了避雨,成蔚快步走向最近的一家酒吧。脚下的石路并不平坦,她不小心崴了一下,朝前踉跄了几步,只好顺势躲进酒吧之外的雨蓬。她皱着眉头,一只手支撑着墙壁,崴着的左脚掌离地寸许。她想赶紧歇着,瞧了瞧身边雨蓬下的一张酒桌,才察觉有一个中国男子已经独自坐在桌子的对面了。他衣着讲究,身前摆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对方略微转过头,两人的眼神交汇了。成蔚正觉得尴尬的时候,男子看见她悬着的左脚,似乎马上察觉到她的不方便之处,拉开了身边的椅子,说:“没人,你先坐。”成蔚点头致谢,坐了下来。男子依然看着成蔚,递给她一叠纸巾。他的动作没有殷勤的意味,纸巾整整齐齐地夹在中指和无名指之间,如技艺高超的荷官递出纸牌一般利索,这让成蔚感觉自己似乎不是接受微小且友善的帮助,而是要承担一项不应怠慢的责任。她再次道谢,然后接过纸巾,擦拭脸上的雨水。
成蔚轻轻地把左脚落在地面上。问题不大,静坐一两分钟就能再走起来。男子并没有闲聊的意思,已经在继续操作电脑了。成蔚瞄了他一眼:雨蓬的阴影遮蔽了他的面部,但是酒吧霓虹灯和电脑屏幕的反光,部分勾勒出他专注的神情。他比她可能大上五、六岁,称不上十分英俊,但可以预测,对熟悉的人来说,那是一张五官分明的、耐看的脸。因为成蔚毕竟没有在这张桌子上消费,把擦过雨水的纸巾扔在桌上显得没礼貌,身边又没有垃圾桶,就只好先攥在手里。
沉默半分钟后,她踮了踮左脚,痛处基本恢复了,正打算站起来,一名侍者走到桌边,询问是否需要点单,显然是把成蔚当成男子迟到的聚会对象了。成蔚试图对侍者解释情况,吞吞吐吐说出几个英文音节,男子却突然开口了,声音透亮、不慌不忙,把侍者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侍者笑盈盈地在下单簿上记了几笔,然后离开。
“既然凳子都坐热了,尝一尝这家的特调吧,值得一试。”男子对成蔚说。“你看这雨。一时半会也停不了。”
“我看你好像在工作,不想再打扰。我可以到里面去——”
“晚上九点半,米克诺斯岛,酒吧门口,还工作?我没那么争分夺秒。”男子微笑,合上笔记本电脑,稍微后倾靠在椅子背上。“等会 Waiter 转回来,发现只剩我一个人,那太尴尬了。想让我放你进去?除非里面有人在等你。”
“那倒没有。”成蔚摇了摇头。
“我叫胡仕杰,你呢?”
“胡说的胡?”
胡仕杰眉毛微挑,仿佛被迫听了一个又长又不合理的笑话。
“不好意思,”成蔚自己先笑了,“你当没听见。我叫成蔚。”
成蔚突然说机灵话,是因为一时没忍住。从考进上戏到现在,她见识了太多类似的把戏:过分自信的男孩和男人们一自我介绍,就忙不迭地展示自己的不凡之处,试图走准诱惑的第一步。我叫王力,你问哪个力?很容易就可以把你公主抱的那个力。只要女方没有马上表现出真实的厌恶,哪怕下一句话话是“臭不要脸”,也不影响他们继续进攻(“行,那你别急,等我洗把脸你再来亲。”)。
成蔚初中时读过王朔的《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也曾为其中女主角的奇情经历感动流泪:从静坐公园嗑瓜子读书;到出卖肉体来报复爱人的不忠;再到为爱自杀,在曾经的爱人心中留下永远的痛。而这个潮气四溢旷世恋情的标志性开端,就是男主角与女主角初见时,头三句话就提到:“我敢和你睡觉”。多年后,成蔚明白了为爱卖身和自杀不是什么浪漫、值得向往的事情,但薄情男以三寸不烂之舌来行使诱惑的基本方法论却没什么进化,以至于市场上依然充满了老王朔,小王朔,迷你王朔,杂交王朔,脱脂王朔以及不服老的王朔本人。随着对这类手法逐渐脱敏,成蔚心中渐渐积累了一种嘲弄欲,想对这公式化的感情游戏翻个白眼;而这嘲弄欲,突然被眼前男子给她带来的奇特安全感给触发了。
成蔚知道,胡仕杰也并非是在进行毫无目的的闲聊。这仍然是一种互相试探。不过对刚刚经历职业挫败,不知接下来往何处去的成蔚来说,这个与她周遭最常见的人间玩家不太一样,笃定、自信、观察力细腻,却又没有过强侵略感的男性,让她觉得可以给自己一个机会,试试水深。
她把攥起来的手掌放在桌面上,略微展开,让捏成指甲盖一般大小的纸巾团滚落出来。
“我前天肯定在沙滩上见过你。”胡仕杰说。“你们在拍摄什么电视节目,对不对。”
不像是谎话。前天下午,他们在拍摄海水中游玩,以及打沙滩排球的场景。
“喔,那我可能也见过你。那个躲在大石头后面,偷瞄十几个凑一块儿的泳装妹子,瞄了一个下午不舍得动弹的猥亵大叔,原来是你啊。”
她忍不住继续进攻的欲望。
“我至于吗?这边可是有天体海滩的,如果我有偷窥的需求——”他突然停住,左右张望,头顶上也看了看,继续说。“这不是在拍摄中吧?没找着摄像头。”
“怎么,如果有摄像头,你是不是就要先补个妆?”
“我怕这是什么整蛊节目,突然有人会跳出来吓我一跳。”
“我还说你看起来不像一个胆小的人,原来是我看错了?”
“不是,我怕会有人数落我一顿,跳出来说我们的女主角这么戏剧性地闯到你身边,结果你都没什么有意思的举动,没劲,不拍了。”
他说:女主角。这当然是恭维,但是在这一刻,成蔚觉得自己需要这句恭维。她想到一个办法,可以让话题继续下去,同时掩盖自己的伤感。她左手大拇指、食指相扣,覆盖住左眼,右手模仿着调整光圈的动作,然后说:“看,这就是摄像头,对准你了。导演说让你来点有意思的。”
他笑着摇摇头,然后又看着她:“好吧,你难倒我了。能不能等我多喝几杯再试试?”
与意料相差不远的反应。如果他突然招摇起来,成蔚反而会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