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没有刹住车的一瞬间。
现在回想起来,成蔚后来所经历的一切,在这初遇之中,并非没有丝毫迹象。比如胡仕杰不经过询问,直接给她点了酒水。比如他说“想让我放你进去,除非里面有人在等你”。但是平心而论,与成蔚在影视圈中常遇见的追求者相比,这些行为根本称不上不尊重人。这只是在得到苦楚的结论之后,再回去找线索。又比如当时两人在一同游玩好几天后,坐飞机回国,再一同回到云南,这之前甚至都没有同床共枕,现在成蔚就会想,难道这也是胡仕杰确保她会陷得更深的策略?
这样的事后反思缺乏意义,因为它们很少是正确的。成蔚在心中再三告诫自己,不要沉迷于寻找回忆中不该踩中的那一粒石头。这种不详的石头收集得越多,会越痛苦,因为背负它们的始终是自己,而不是胡仕杰。
她要逃走,这不是她的错。
漫长的三十秒过去了。
幸运的是,胡仕杰没有进屋,转过身,关上了门。
也许恰恰是走廊的灯光帮助了成蔚。它们让卧室内没有被光线直射的地方反而显得更加昏暗,否则胡仕杰一定会注意到那不太自然的假发,以及从床头柱消失的手铐。
关上门后,他去了洗手间,然后再回到自己的卧室躺下。
十分钟后,成蔚听到了胡仕杰轻微的鼾声。
在这一刻,她的脚开始发软。也许今天不是最好的时机。他醒过一次了,接下来会睡得很浅。如果动静太大,会弄醒他。这几乎是一定的。今天应该放弃。脱下衣服,回到床上去,躺下,把手铐重新铐上——
不行。
她想,反正这出逃计划,本来就充满缺陷。胡仕杰在任何一个步骤都有可能追上来。如果现在屈服,那就不可能积聚起再次尝试的勇气了。
她又等待了十五分钟。按照她的经验,这段时间应当足以胡仕杰再次陷入深眠了。随后,她提着装了少量必需物品的黑色皮包,开门,轻步走到一楼。在客厅放置着一尊观音像,她伸手到观音像之后,找到她之前偶然瞧见的,胡仕杰仔细藏在其后的一串钥匙。她用这串钥匙打开了大门。
这幢别墅在深山之中,要徒步离开并不现实。何况她需要逃出的安全距离,远远超出这座山的范围。
胡仕杰有两辆车。其中有一辆停在别墅西面,十分古旧,墨蓝色的车体几乎褪成了灰色,她只见识他开过一次。成蔚几乎是摸黑来到这辆车旁边,用手中那串钥匙打开了车门。她终于感受到了一丝欣喜,因为这串钥匙的用途只不过是她的推测而已,她竟然赢得了一个十分重要的赌注。她钻进车里,立刻打了一个寒颤。她用打着抖的手指,把车钥匙插进匙孔,扭转到 ON。车辆立刻发出预料之中的噪音,但她无暇为此担心了。
他们所在的小城,地广人稀,有相当一部分属于是国家森林公园,以及火山地质公园。胡仕杰在这里有相当大的影响力,成蔚已经亲身经历过,报警没有意义。在汽车站和火车站,也有胡仕杰的熟人。胡仕杰收缴了她的手机,然而就算能打电话,她也想不出谁可以长途跋涉来解救她。最好的——也许唯一的办法,是自行驾车,先离开这座城。
前车灯亮了。这一瞬间,成蔚突然吓得叫出声来。在车辆前方左侧,有一口石头垒成的古井。从石头缝中杂草生长的状况看来,它至少有五十年无人问津了。成蔚知道这口古井的存在,但这是第一次在夜里看见它。在车灯和树影的作用下,仿佛有一只巨大的黑色蜘蛛正从井口爬出,它无限长的步足一直延展到车辆之下。
成蔚深呼吸。
她发动汽车,踩下油门,从古井侧面掠过。
离开别墅十数米距离的时候,她不敢回头,但还是回头了。
别墅依然笼罩在黑暗中,卧室所在的二楼,并无灯光亮起。
现在唯一值得注意的亮光,只在道路的前方。
第一章 凶年(4) 被忽略的孤独
成蔚希望眼前的山路,瞬变成今生见过的最平、最直的大路,视线尽头就是自己出生的、母亲所在的城市。她希望自己戏剧性地坐在直升飞机上,前方天际线的尽头是渐渐爬升的晨曦,回头一看,别墅的砖红色房顶被完全遮蔽在树冠形成的漩涡之中。但她甚至无法把车顺利地开快一些。这辆充满霉烂皮革气味的旧车操控起来手感钝重,且山道坑洼不平,两侧树影阴森渗人,随着与别墅之间距离的增加,成蔚的自信心和安全感反而在降低。
现在是午夜四时。胡仕杰通常会在七点钟醒过来。毫无疑问,他起床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会到隔壁卧室查看。他会马上发现她不见了,床上留下的只有一顶假发。胡仕杰会不会以为她是徒步逃跑?不太可能,就算他没有马上发现观音像背后的钥匙不见了,只要一出门,立刻就会发现出逃的车辙。然后他就会轻松地追上来,再次把她捏在掌心,像从笼子里抓一只仓鼠那么容易。这已经是最乐观的预测了。
在逼着自己做一些悲观的预测之后,成蔚反而心情安定了不少。胡仕杰依然霸占着她的手机。比如,他可以打电话给她的母亲。胡仕杰一定能让她的母亲相信,他们之间发生了一场争吵,他非常担心,因为她一气之下竟然偷偷开走了他的车。成蔚没有母亲直说过与胡仕杰之间的事,只是说云南来“和朋友散散心,可能会过一段时间再回去”。在当时那通电话中,对于她所谓的朋友的身份,母女间有几句心照不宣的交流。母亲总是说:“蔚蔚,你这么大的人了,找朋友就应该找那些心里头没鬼,真的愿意把你放在心上的人。”胡仕杰一定能轻松地让她母亲信服,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毕竟他已经让成蔚本人相信了这么久。所以,他大可以慢悠悠地把她收回网里,而根本不用花力气彻夜追捕。
这样两种方向的推测帮助成蔚看清了现实。现实就是,实际情况很可能与这两种极端都天差地别。想到这一点,成蔚的焦虑减少了,似乎就连车子行驶起来也平稳了不少。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了,那么就应该关注更实在的问题。
首先,她要弄明白往哪个方向逃。一段具有私奔色彩,过于依赖男方为自己指引方向的恋情,导致的不良后果就是对自己的环境缺乏认识。成蔚大致上明白,在下山之后,东边会通向人口较为密集的地带,这是她要避免的。城里说不定有人认识胡仕杰的车,何况她左手腕上还挂着手铐,很容易会被公职人员截停,那样她就走不掉了。而西边和南边接近中缅边境,显然也不适合。她需要往北行驶,可能会途经火山地质公园。那一片地带路线复杂,外地游客往往会在本地人的劝说下放弃自驾游,而是包车游览。所以,她如果想靠自己的力量穿行,至少需要一份地图。
其次,一个真正迫在眉睫的问题:这辆车的油已经快要见底了。
幸好,成蔚记得离山下不远,就有一处加油站。她带出来的皮包里也还有一点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