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肯姓霍,霍家小儿子。高中会考后偷偷报考警校,六个月训期一过,从一般警员做起。家里拗不过他,只得应了他的愿,托关系调他来重案组。
才十八九岁,青涩得不得了。问他为什么,他说从小就觉得警察很酷。惩凶除恶,比古典骑士还骑士。
陆津南看着阿肯。阿肯浑身不自在,缩脖子问:“怎么了南哥?”
“没什么。”
阿肯往病房门里看了看,隔着帘子,什么都看不见。他颇有点小心翼翼地问:“这个黎施宛,情况怎么样?”
陆津南说:“没什么大碍,就是贫血,没进食导致低血糖,然后又受了伤。”
“还没醒吗?”
“半夜醒了一次,又睡过去了。医生说她可能好几天没睡觉了。”陆津南忽然笑了下,“你进去看看吧,醒了没有。”
阿肯“哦”了两声,低头进了病房。
病房窗外的天呈蟹壳青色,薄雾笼罩着空旷的小学操场,几栋不高不低的建筑。眺远还可以看见山坡和植被,墨绿色。
再次醒来,她就在这里了。鼻孔塞输氧管,手上扎针吊水。
她应该离开的,可她太疲倦了,很想就这样躺下去。
脚步声由远及近。
黎施宛回头,看见阿肯欣喜的表情。
他对她露出柔和的笑,“你醒了?”
“你是差人?”
“是啊。”阿肯说,“你还记得发生了什么吗?”
“记得,有个男人说我涉嫌一起杀人案件,我说我要请律师。”
阿肯温声细语说了些话,最后说,“我去叫陆Sir过来。你有什么可以放心地同他讲。”
“我说了,要请律师……”黎施宛声音太轻,阿肯已经走远了。
片刻,男人带着一身烟味走了进来。
“重案组陆津南。”他神情淡漠,“关于你的诉求,恕我们无法满足,没有律师愿意接这个案子。”
黎施宛情绪微变,蹙眉说:“你骗人。”
“至少现在没有。”陆津南注视着少女苍白的脸庞,“如果你不配合回答我们的问题,我们有权拘留你。”
“你们没有证据。”黎施宛隐忍着怒意。
“南哥,我看……”
陆津南并不理会阿肯,继续说:“证据就是你在杂物间找的那个铁盒,上面有你的指纹,还有施勇的指纹。你们,是什么关系?”
阿肯诧异,“南哥,什么铁盒?”
“阿肯,你先出去。”陆津南平静地说。
“可是……”
陆津南看向阿肯。一个眼神让人噤声,乖乖走出病房。
警方早就搜查过凶杀现场,可是,在黎施宛出现之后,陆津南发现柜子背后竟有一块砖是可以移动的,里面有暗格。
暗格里藏着一个铁盒,装了一块“美金”。
黑市行话,指百分百纯度的海-洛因,不能直接吸食,要兑其他的东西稀释了,才能再卖出去。
前辈曾说过,杀人案有两种,一是为钱,二是为情,三是为瘾头——毒品。上瘾了,瘾发了,为了瘾,没人性可讲。
当时黎施宛精神状态不好,脚踝有挣脱痕迹,并被玻璃之类的尖锐物品划伤,甚至来不及止血。
可是陆津南并没有在黎施宛手臂和腿上找到注射痕迹,可以判定她不是道友。她为什么来找“美金”,和案件有什么关系?
一念之间,陆津南把这个可疑的铁盒收了起来,托凯文认识的私人鉴证人士查验。对方很快就发来了结果,说铁盒上有黎施宛和施勇两个人的指纹。
陆津南将椅子翻转,挪到病床旁,坐了下来。似乎他有足够的的时间与耐心,等她讲实话。
“我不知道你在讲什么。”黎施宛先捱不住了,出声说。
“你最好不知道。你所说的都将成为呈堂公证,提供伪证,罪加一等。”
黎施宛咬了咬唇,直棱棱看着眼前的男人,终于露出阴郁眼神。
“死差佬。”
陆津南挑眉,“侮辱警察,罪加一等。”
“……”
根据阿肯拿来的资料显示,黎施宛没有出生证明,父亲黎耀明前科累累。十四岁时,父亲酗酒,殴打她,她逃脱报警,相关单位便将她和父亲隔开了,送往福利机构。
在福利机构帮助下,黎耀明得以在公立学校寄宿,但由于在学校的表现并不好,下学期可能没法继续念书。
家境贫寒的小孩,受到周围环境影响,没办法将全部注意力放在学习上。不好好念书,一心搵钱,是社会给失败者建造的陷阱。
陆津南以为黎施宛正是掉进了这样的陷阱。
“铁盒里装的什么你清楚吧,”陆津南问,“你帮施勇卖货?”
“没有。”
不像一般被诬告的人,黎施宛没有激动喊叫,只是充满敌意地答话。
“所以你知道铁盒里装的什么。”陆津南不是审讯专家,但也会一点吊诡把戏。
黎施宛抿紧唇角,“是你说的。”
“既然你不帮施勇卖货,你找那些东西做什么?”
“如果我讲了,你是不是就要说人是我杀的?”
“那要看你讲了什么。”
“不是我做的。”黎施宛说,“我只是想要钱,我以为,那真的是美金。”
陆津南抬眸,凝视少女的眼神有些锐利,“施勇死前,你见过他?”
“没有,我和他没关系。”
“是没关系,还是不认识?”
黎施宛低头,只手覆住额头和眼睛,“别问了。我真的,只是想拿那笔钱……”
陆津南忽略了那些微颤抖的尾音,打断了少女的话,“你以为‘美金’真的是美金,你想要得到一笔钱。好,那么你怎么知道钱在哪里?”
黎施宛摇了摇头,再度看向陆津南,“我听别人讲的行不行啊。”
“谁?”
他的声音没有一点起伏,像机器。黎施宛觉得他比动不动打人、砍人的街头烂仔还可怕。
“黎耀明。”黎施宛别过脸去,恹恹地说,“我阿爸。”
手忽然被男人拉起来,以为他要做什么,戒备地攥成拳。却见他从兜里拿出一把薄荷糖,塞到她手心。
“保护好嗓子,你要答的话还很多。”
陆津南说罢走出病房,黎施宛听见他和其他探员说话。
不一会儿,阿肯回来了。
“他走了吗?”
阿肯说:“你说陆Sir?是啊。”
黎施宛垂眸。
“其实如果你知道什么,都讲出来比较好,不然你没法洗清自己的嫌疑。”
“不是已经证据确凿了?铁盒有我的指纹。”
“这足以说明你和施勇的关系,但没找到凶器和其他直接证据。”
黎施宛抬头看阿肯,问:“你相信我吗?”
阿肯说:“我是差人,讲证据。”
“你们各个都这样。”
“你到现在一点东西都没吃,你饿不饿,想吃什么?我去买来。”阿肯放软语气。
“我要出院。”黎施宛说着,拔掉了手背上的针。
第四章
台风过境,天色忽然如黑天鹅绒般垂维,一切暗暗的,对街旧楼一点光都没有,这才知夜来了。
渐渐地,光点爬过一格一格窗,别人家的电灯亮了,淡奶黄的光透过玻璃罩,将绿竹帘后的饭厅照得透亮。全职太太给即将返工返校的丈夫和小孩准备晚餐,笑得灿烂。明天就可以过海同情人私会了。
庙街的霓虹也亮了,人都出来了,熙熙攘攘,声色犬马。鱼蛋、卤煮、叉烧,摊位一个接一个,夜总会门口的小姐惊醒打扮,同席地而坐等客人上门的算命先生调笑。
不是为了甩掉差佬偶然来这里的,黎施宛来这里,是想找一个人。
经过卖衣服的摊位,趁客人和摊主议价,顺手牵羊,飞快跑到巷子里,吓得两只叫春的野猫背毛竖起,瞬间逃窜。
片刻后,一位穿水绿色仿绸吊带裙的女孩走了出来。
“妈的。”黎施宛暗骂了一句。她从衣架上随手扯下的,不知道是这么“风俗”的裙子,短得一勾身就泄露春光。
黎施宛低头,看见不合脚的医院拖鞋,抬头在长街上搜寻到另一个卖衣服摊位,这次有鞋。
见人,总得体面一些。
黎施宛穿上了一双桃色一字扣塑胶玛丽珍鞋。水绿配桃红,她听国文课老师教《红楼梦》的时候讲过。
她穿着这身衣裳,穿过夜游般醉生梦死的人们,走进了一栋光线黯淡的楼。
“我找龙哥。”
倚在门边嚼槟榔的马仔上下打量她,轻浮极了,“你谁啊?”
“帮我通报一声,就说黎耀明来还钱了。”
“还钱?龙哥不管收债的事。”
“但总是欠他的债。你帮我说一声。”
马仔持续打量黎施宛,视线落到她因没穿内衣,形状尤为明显的胸部上。跃水的海豚般,很勾人。
“我又没好处。”马仔笑容浮油。
黎施宛冷然一张脸,也露出了笑意。她凑近了,悄声说:“你有啊,但要让人家先办事,你才好办事嘛。”
有路有水有码头的地方,就有人。有人就有洪门,洪门三合会历史悠久,过去叫堂口,今天叫社团,通俗来讲,就是犯罪组织。
西九龙,横跨最繁华的油尖旺三区,和人们称之为贫民窟的深水埗。社团间格局地盘,斗争激烈。
不过不论怎么争斗,独占鳌头的还是“和胜”。话事人在九龙呼风唤雨四十年,最辉煌的时候麾下马仔上万,人称九龙阿公。
阿公在九龙塘的宅邸里被枪-杀。葬礼排场之大,警车围堵庄园宅邸,几队人马到岗,一旦有人斗殴,随时可以开枪。
阿公的儿子是温室中长大的少爷,压不住底下分管油麻地、尖沙咀、旺角、观塘、深水埗的五位猛将。他们明争暗斗,甚至街头火拼,搞出不少重案。
少爷趁乱逃回温哥华,旺角揸fit人蒋坤上位,成为“和胜”新一代话事人。
时过境迁,争夺却还没有停止,人心动荡,组织分裂。原来的兄弟死的死,走的走;也有留下的,依然称兄道弟,却要在他手底下讨一杯羹;也还有过去名不见经传的,一朝升天,成了红人。
大龙就成了蒋坤身边的红人,分管庙街这间“水色”夜总会。
大龙不是从前那个任人欺负的龅牙仔了,他帮“和胜”管债,不问谁欠了债,只问债收不收得回。
黎耀明以前帮大龙吓跑欺负他的人,现在被大龙逼着还债。
黎施宛觉得,他们不过是被风裹挟起来,又跌落的砂砾,命不由己,无从选择。
马仔嚼着槟榔,意味盎然地把黎施宛带上楼,有几个人正围着吧台打扑克牌。
其中一人回头看见黎施宛,吹了声口哨,说“水色”来了这么多靓妹啊,这又来一个。
黎施宛冷冷一笑。
领她上楼的马仔说:“没见过女人啊?找龙哥的。”
“龙哥,”几人笑得奸淫,“龙哥在行好事啊!”
马仔朝黎施宛说:“喏,龙哥在忙。”又说,“不如你先陪我玩玩咯。”
那边几人哄笑,“行不行啊,怎么吃独食,陪我们几个哥哥一起玩啦!”
黎施宛没说话,快步往里面走去,一边喊“龙哥”、“龙哥”。
里面有好几间房,就在马仔追过来,逮住她后颈之际,她听见其中一间房传来夸张的呻-吟声。
“龙哥!”黎施宛拼命贴近房门,锤门道,“我来替黎耀明还钱!”
几秒后,门倏地拉开,单手扣长裤皮带的男人面色阴沉,满臂刺青龙纹狰狞。
马仔吓得惊慌失措,出言辩解,“这女人疯了,拦不住啊龙哥。”
“废柴!”大龙抬手打了马仔一记,看向黎施宛,蹙眉问,“你讲你谁?”
“黎耀明,你忘了。我来替他还钱。”
大龙打量了黎施宛片刻,摸下巴,“哦,你是黎耀明女儿,你出来做妓了?”
黎施宛忍耐情绪,“我有事和你讲。”
话音刚落,大龙将她拽进房间,肩带滑落,胸乳半露。黎施宛惊呼一声,“有病啊!”
另一边,亦响起女人的惊叫。大龙将方才装得欲仙-欲死的妓-女撵出房间。
房门关拢,黎施宛闻到有点腥的,湿润的味道。
有时父亲住的地方也有这种味道。他把女人带回来,当她不存在。
“黎耀明在哪?”大龙点燃一支烟,大喇喇坐在窗边圈椅里。
墙角结蜘蛛网,窗玻璃蒙了灰,窗外街道霓虹闪烁,像旧菲林中的景象。
“我不知道。”黎施宛心下打鼓。
“坤哥的货,在他手上吧?”
“什么货?”
大龙一把将黎施宛拉到怀中,掐她脸颊,“少装傻,黎施宛,你来还债?你拿什么还,货在你手上?”
索性大龙留了分力道,黎施宛勉强从他怀中抽离,跌跪在座椅旁,“龙哥,我们以前也是街坊,看在你小时候我阿爸对你不错的份上,你——”
“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