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出那两个女孩的身份只是时间问题。但时间拖得愈久,秦德信便能抹去更多信息。
麦凯文让线人拿相片去打听,大动作没给他住家周围引来苍蝇,却是将秦德信请去了麦家章就读的幼稚园。
饭桌上听陆韵诗说起,教陆津南眼皮直跳。
陆津南说:“家姐,这段时间你这么辛苦,不如让我接送Joe上学放学咯?”
陆韵诗当他玩笑,“你?你比我还忙。”
“我没事啊,我最近很清闲,不信你可以问我上司方Sir。”
“说真的,你平时也和方Sir搞好关系才对,总是这样子……我看啊,你请他来家里吃饭。”
“哪有这种做法。”
“把Madam也请来,就是你们前后辈差人大会晤。阿爸拜托后进照顾一下你,于情于理嘛。”
“扯远了,反正从明天起,我来接送Joe仔。”
陆韵诗一顿,扬眉道:“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你们瞒着我?”
陆津南坦然,“没有啊,能有什么事。”
“那就是凯文有事对不对,我现在就打电话给他!”陆韵诗说着起身。
“坐下食饭。”陆孝文静静说。
陆津南和陆韵诗看着彼此,僵持不下。陆孝文又说:“坐下。”
街坊都当文伯成天乐呵呵的傻老头子,孩子们也已然忘记父亲具有压迫力的一面。记不得有多久了,很久的曾经,父亲是那个全家人的依靠。
陆韵诗猛地转头,“阿爸,你的仔早出晚归,时不时就带伤回来,你都不担心他吗?”
陆孝文说:“我以前不就是这样。”
“是,你以前也是如此。……可是,”陆韵诗咬牙,“你做什么成了这幅样子?!”
陆孝文脸上没有波澜,旁边阿凤觉得陌生,扯他衣袖,自己吓着了,只好牵着麦家章离席。
“这个样子?”
“你为什么要活得这么窝囊啊!”
陆津南蹙眉,“家姐。”
“你收声!”陆韵诗缓了缓气,说,“我就奇怪,我奇怪好久了,为什么秦伯伯出事以后,老妈就变成了那样。是不是他们发生了什么,是不是出事那天他们在一起,但秦伯伯为了保护阿妈……我不明白。我不明白,我出去读书那几年,家里发生了什么。”
陆津南伸手劝陆韵诗不要说了,可她一下挥开了他的手,“现在我明白了,整个家,只有我不知道事实。你甘愿让我埋怨你,也不要告诉我阿妈对你、对这个家庭不忠……”
陆孝文说:“Sammy,你阿妈的选择和家庭无关,她是挂念你们的。”
“那么你要说是你的错吗?没能力留住阿妈。”
“你这么大了,也是妈妈了,怎么还这么想。感情是两个人的事,你阿妈对我没感情了,我才是那额外的第三个人。”
“你好大度。”
陆孝文抬手捶了捶腿,说:“我不大度。你对一个人有感情,把她视为这世上最珍贵的人,你不会想伤害她。”
一屋子里沉寂。
期末考试比以往来得迟,黎施宛在宿舍收拾东西的时候收到了陆津南的讯息。她让他在学校附近等他,她坐在学校对街的茶餐厅温书,不小心把冻柠茶打翻,打湿了书。
她留下硬币,匆匆就走了。老板从店里追出来,问学生怎么了,是不是受欺负了。
黎施宛戴上贝雷帽,将帽檐压低。
在这里一刻也待不下去,她坐小巴去旺角,可窗外又是另一个骑摩托车的少年的身影。
有些东西,来得比想象中钝,比想象中锋利。
到旺角,走路回公寓,黎施宛收拾好面上的心情。
大下午,灰蒙蒙的光从每层楼道窗户照进来,一点电视、吵架声都听不见,甚至师奶们麻将都不打了,静得诡异。
学生皮鞋轻轻踩在绿色碎压纹地板上,突然发出声音,跑了起来。
黎施宛拼命往楼上跑,她忘了拿出钥匙,经过门牌只好往更上面跑去。
后面不知道有几个人在追她,起码有两个人的脚步声。
黎施宛跑到顶,被上锁的门关在了天台外。她回头望,觉得那人就要来了,急急忙忙抖出帆布包里所有东西——
小刀掉在地上,她弯腰去捡。
人影闪来,她来不及躲,被人蒙住口鼻。
黎施宛快要停止心跳了。
她瑟缩了一下,弓背贴男人身体。
“阿宛,没事了,都没事了。“
黎施宛缓缓转身,手指碰到湿漉漉的东西。陆津南流血了,手臂上,脸上,都是。
三刻钟前,陆津南出了现场,上车,准备去女校接黎施宛,将将感觉到后座有人,那绳索就套在了他脖子上。
他差一点就死了,他们拿阿宛威胁他,他不要命了似的找过来。
身上有他的血,也有别人的。
黎施宛半撑着陆津南回到公寓,楼道间有负刀伤的男人,警察正在处理,楼外停了警车,街坊都张望着。
“叫救护车吧。”黎施宛说。
陆津南轻轻摇头,拨电话给麦凯文。他和方慕云都遭受了袭击,麦凯文在O记办公室,和缉毒组交接青少年暴力团伙的资料,因而暂时安全。
“Sammy那边怎么样?”
“有人守着,回讯说没动静。他们应该不敢直接在铺面动手,伤到市民,背后的老板兜不住。”
“秦德信怕了。”
先前在麦家章就读的幼稚园露面,秦德信没能威胁到他们。他们查到了那两对姐妹的身份,便以“投海女尸案”展开深入调查。
女孩姓汪,投海的是妹妹,小名阿珠;后来在海滨酒店闹出动静的是胞姐,叫阿珍。
姐妹俩的父母都是赌鬼,欠了高-利贷公司钱,她们很早便出来做事,因为有人出钱,这次父母干脆把她们卖给了贩子。
庙街的人见过那贩子,汤卓良逮住了他。买卖女孩的贩子不止一个,他没供出秦德信的名字,看起来是真的不知道背后真正的老板是谁。
他们做的生意并不是给有钱佬提供幼女这么简单,这是一条产业线,他们用各种办法收集未成年女孩,拍卖初夜,然后让她们陪客,等年纪到了,要么转做搜罗哄骗女孩的妈妈桑,要么被拆解成人体器官,贩卖出去。
也有被搞大肚子了的,孩子养在福利院,过两年又是新的“珠宝”。
谁能想到,有权有势、西装革履的社会菁英会做出这种事?他们招招手,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他们多一点甜言蜜语,不消说幼女,老太也能哄来。
是吗,女人是这般下贱的?
他们将活着的女人说成见钱眼开的、召之即来的、空有皮囊的贱-货,还要一再践踏、剥落她们的骨血。
由于天然的权力,他们什么都玩过了,做什么都无趣。他们的快感来自权力,当权力的触角突破一般人,再突破一般伦常,突破公序良俗,才能触及心头的瘾。
女人的幽魂飘荡在世间,变成一种诅咒,要男人为欲生,为欲死。
黎施宛帮陆津南挂了电话,让他坐在洗手间马桶上,拿毛巾和纱布帮他擦拭身体。
她仔细检查他的伤,除了脖子上的勒痕和手臂新的皮肉伤,倒是不见重伤。她稍稍放下心,同他四目相触。
垂眸,嘴唇嗫嚅,她说:“我不能做什么吗?”
陆津南抬手,握住她手中染了血的热毛巾,指腹碰着她指尖。
光线从顶上窗户透进来,蓝色瓷砖让逼仄的卫生间萦绕一层薄薄的光亮。
“很久以前,我便发誓不要想阿爸一样……我一定要保护我至亲的人。”陆津南声音很轻。
“你知道我怎么想的吗?”黎施宛抬手轻轻抚过他额头,“南哥,世上有人这么珍视我,我已然感激。可我终究不是公主,也不愿做公主,我做了那么多不好的事,现在只是想帮和我一样被伤害过的女孩做点事。”
陆津南撑着盥洗池站了起来,他从镜子里看黎施宛。她乌发披散,校服白衬衣上染了他的血,显出一种令人惊心的浓稠感。
“我知道了,但我们会处理好的。”
“我担心你啊,你明不明白?”黎施宛把热毛巾扔到盥洗池里,“这样子,让我觉得自己好麻烦、好没用。”
陆津南转过来身来,握住黎施宛双臂,“阿宛,你听我讲,不是一定要有用、聪明,不是每个人生来就是解决问题的。”
黎施宛蹙眉,望着他,“可是,如果我有一点点用,我能说点什么劝住柏哥,柏哥就不会,说不定阿肯也不会……”
陆津南拥住了黎施宛。
“我不断回想着我对柏哥说的话,我会想,是我太残酷了吗,是我错怪他了吗,我是不是……我是不是可以再听他解释一下,我是不是,应该……相信他。”黎施宛闭上眼睛,“尽管他有一瞬间伤害了我,但我是不是根本不该计较。我们是朋友啊,对吧,还是说我根本就不懂友情。”
“阿宛,已经过去了。我们要往前看。”
捱过有惊无险的一夜,翌日清晨,麦凯文来到公寓。
方Sir醒了,但还需要住院观察。情况严峻,麦凯文直接向上级申请了联合调查,但这也意味着秦德信可能随时掌握他们的调查情况。
黎施宛偷偷听他们谈话,他们发现了她。
麦凯文说专业的事情专业的人做,要是她想做,考警察吧。
黎施宛撇嘴,说:“我要念法律。”
陆津南第一次听她谈起,微诧异,“真的?”
“嗯,我要做诉讼律师。”
麦凯文哂笑,“很有想法啊,跟检方对着干。”
“不是,我想做援助。”
这下连陆津南也笑了,“好啦,快去吃你的早点。”
第五十四章
调查小组以秦德信为中心,监视高尔夫球友俱乐部里的几个重要人物。
他们想潜入秦家安装窃听器,但秦家安保一天比一天严密。奇怪的是,这种状态下秦家时不时就有人上门拜访,客人似乎都行色匆匆。
陆津南别无他法,联络秦沛珊打听消息。秦沛珊让陆津南如实告诉她,到底是怎么回事。秦沛珊在家,电话里不便说,隔天在警署电梯里见面。
电梯人太多,两人避人耳目去了天台。
听了陆津南所说的,秦沛珊没什么反应。
“那天酒店发生这么大的事情,四叔接受调查,我就知道。我不想伤害亲人,可我这段时间回想了很多,我应该有这种预感……四叔做的这些事情,同我阿爸当年的意外事故有关系。”
“结果可能很糟糕,如果你愿意帮手,你要想清楚。”
“我能承担后果。阿南,我已经不是那个小女孩了。”
秦沛珊在家中安装了窃听器,尤其是近来频繁出入客人的偏厅。
调查小组监听到,客人们很担心秦家出事,担心珠宝的事情波及他们自身。他们大多使用暗语,没法指证珠宝到底是什么。
而秦家人的对话又太过日常,除了十点左右,大伯会在书房听古典乐,完全压过人声,即使秦德信进来同他说话,也听不见。目前的技术尚不支持分离音频,去杂音处理。
如此监听了一段时间后,陆津南找到了汪阿珍、汪阿珠的父母。一开始他们怕担负罪名,根本不承认,几次审讯下,他们承认,确实把女儿“送”了出去。和贩子一样,他们都不知道谁买走了女儿。
眼看线索就要断了,姓汪的夫妻说知道另一家也把女儿送走的,那家来的贩子,是个女人。
他们找这个女人花了好些功夫。
陆津南在太子道的爵士乐酒吧“玉春堂”找到她,叫乐仙。他们没想到乐仙很好说话,称拿钱办事,只要差佬给的钱够,该说什么统统吐出来。
她说没了心姐,那些女孩都送去修女院关着了。她还说背后老板是秦德信,她见过。
陆津南让她到时庭上作证,她不愿意。
“我想留一条命,你们找到其中的女孩不就好了?”
然而调查小组穷追不舍,秦德信早已将女孩们转移了地方。
那是二月的一个礼拜日,他们在山路抛锚的车里找到了秦德信的尸首,连同一份他决心自首的遗书。
秦沛珊和陆津南他们一起来的现场,她穿着制服,却站在了警戒线外。
“阿南,你觉得……像么?”
“什么?”
“和当年一样。”
陆津南皱眉看着那车身装得稀烂的进口车,说:“当年可没有那一本状书。”
下雨了,秦沛珊戴上手套,跨过警戒线,作为法医官处理死者尸体。
她不明白,四叔这样的人会因为生处绝境而自杀吗?
除了秦沛珊,秦家人一应震惊而绝望,他们不相信支撑起秦家的这个四弟,竟然干出数桩丧尽天良的事情。
秦德信写在遗书里,还供出了几个和他瓜葛甚笃的探员、官员。于是葬礼办得低调,来的人也很少。
警察的到来令秦家人十分不满,秦德仪大声呵斥,秦德海劝她,也是没有办法。
秦沛珊暗自注视着他们,总是很健朗的这些天也憔悴了不少,露出老人的哀伤之态来。
雨在窗玻璃上蜿蜒。
餐桌旁一盏灯映着,黎施宛低头写功课。听见门外动静,她转过头去。
陆津南收起伞,黎施宛便起身,把伞拿到露台去。然后又拿回来一张毛巾,让陆津南擦肩膀淋的雨水。
“很累吗?”黎施宛抬手摸了摸陆津南的脸。他的脸比她手还凉。
陆津南却说:“你手怎么这么冷。”赶忙把她的手捂着,呵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