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小树林,到处被雨水洗过。密云遮住太阳,没有阳光,光线昏暗。
唐栗低头哭泣,落下晶莹剔透的泪珠,好比树叶上沾着的雨珠。
严时阴沉着脸,猛地扣住她的手腕,从未试过如此生她的气,“唐栗!我让你好好待在海市等我回国,你为什么不听话?非要跑来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你还让卓菲骗我?你是怎么想的!”
她自知理亏,“我只是想来……”
他打断她的话,“我知道你来这里是为了我!但我告诉你,我不需要你为我这样做!我都跟你说过了,我不在乎到底能不能恢复味觉,我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只要你好好地在我身边啊!你非要偷偷跑来这里,如果你出了点什么事,你让我怎么办?”
她被他凶住了,抹着眼泪,也要小心翼翼跟他据理力争:“我会有什么事?我知道你担心我,可是我已经二十五岁了好吗?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我不会有事的。”
他更生气了,加大捏住她手腕的力度,疼得她微微皱眉,“不会有事?那你怎么会把手机丢了?还险些流落街头?”
她扁着嘴,鼻子一酸,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要涌出眼眶。被他凶了几分钟,心里又委屈又害怕,声音都颤抖了,“我知道我很笨,我只是想帮你做点事情……你不要再骂我了好不好?”
她极力忍住不流泪,但眼泪一直不受她控制,颗颗泪珠儿滑落,滑过脸颊,看起来楚楚可怜。
他叹了口气,松开了她的手腕,下一秒就把她搂入怀里,用温暖熟悉的怀抱安抚她。
“栗栗,以后别干这样的傻事了,我不需要你为我找什么药材。实话告诉你吧!我根本不相信中药可以治好我的病。你为我准备的那些药膳汤,我之所以都喝了,是因为我不想你不开心。你对我才重要,你明白吗?”
她从他怀里抬起头,停止了哭泣,怔怔地看着他,正想对他说些什么,突然响起的一把苍老声音,让她把话一下子憋了回去。
“你们这些年轻人啊!”是一个老妇人在跟他们说话。
严时也被吓了一跳,下意识搂紧了她,眼睛往旁边一看,只见一个上了年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不声不响来到了他们旁边。她衣着朴素,上衣甚至还有个补丁,一看就知是生活俭省惯了的,佝偻着腰,背上却还背着一个篓子,篓子装着采摘不久的生草药,都还带着泥巴。
“你们这些年轻人!不相信中药!就相信西药是吧?我可告诉你,我老头生了病,之前在大城市治了两年都没治好,我带他来这里住,天天上山摘生草药,熬药给他喝,他反而好了!坚持喝了半年,他精神好得很,连老虎都能打死一头!只怪他命短,病治好了,他跑去山上抓野猪,结果滚下山坡摔死了……”
老妇人说着说着哭了起来。
原来这老妇人是外地迁来此地居住的,并不是本地的山民,难怪她会听也会说国语。
唐栗和严时一时间都愣住了,不知该说点什么好。
老妇人哭了一会儿,竟指着严时骂道:“你这小伙子啊!身在福中不知福,你女朋友对你那样好,帮你熬药,又帮你找药材,你竟然不领情?你还骂她?你就不怕她跑了哦!她要是跑了,你去哪儿再找一个这样真心真意对你的女朋友?你不能……”
她越骂越激动,语速也越来越快。
严时被她骂得一愣一愣的,又不能开口反驳,可郁闷了。
骂了几分钟,老妇人骂累了,自觉骂得够多了,还指着严时的鼻子添上一句:“你要自己好好反省反省”,便转身走了。
待老妇人走远,严时对唐栗说:“你看,你又害我被老奶奶骂了一顿。”
唐栗忍不住扑哧一笑,眼角还挂着泪珠呢。她仍把脸贴在他胸口上,抚摸着他的手臂,真心真意向他认错:“是我不对,我知道错了,你不要再骂我好不好?你骂我的时候,样子好凶啊,我好害怕。”
他伸手揩掉她眼角的泪,又叹了口气,“不骂你了,刚才那老奶奶说得对,你也是为了我好。我要是把你骂走了,去哪儿再找一个像你这样的女朋友呢?”
她听他这语气已经软了,便知道他不再生她的气了。
其实他生她的气,骂她,都是因为在乎她。几天前,当得知她一个人来了西部,那种心慌意乱的感觉彻底扰乱了他的头脑,使他根本无法再专心工作。他的脑子里就想着她,担心她的安危,坐立不安,恨不得马上就飞到她身边。他订了最快一班机的机票,然后把那边所有的工作都交给江城留下处理。
他忘不了江城被他临危托孤那种愕然又惶惑的表情。
程德信也有幸被他委以重任。
意大利离中国实在太遥远,他一时半会回不来,又放心不下,竟然想到拜托程德信来找她。好巧不巧,木子镇发大雨,火车汽车都停运,程德信又不会飞,在市区等了三天,才买到火车票汽车票来木子镇,耽搁到今天才来到,比严时早不了多少。
见到严时赶来了木子镇,程德信又匆匆离开。
“这会儿程德信应该在汽车上了。”严时说。
唐栗很过意不去,“这次真是麻烦到程先生了,回到海市之后我得好好谢谢他。”
严时忍不住捏捏她的脸,质问:“那我呢?我为了你,可是连生意都丢下了!你打算怎样谢谢我?”
她踮起脚在他脸颊上吻一下,笑着问:“这样可以吗?”
当然不可以。他现在贪心得很,光是一个蜻蜓点水的吻,怎么可能满足得了他?
他想吻她的唇,尽管是在一个陌生的小树林里,太阳收起光芒,树叶随风颤动,他仍然想跟她拥吻。
可惜周围的森森凉意,使得她鼻子一痒,打出一个喷嚏,她连忙推开他,揉着鼻子,往后退了两步。
他脱下他的黑色外套,披在她身上。
外套还带着他的体温,带着他的气味。很神奇地,她瞬间觉得不凉了。
不过她担心他会冷。这里昼夜温差大,下午四点过后,气温就会越来越低。
她提出趁天色未晚,赶紧离开小树林。她想回旅馆拿上行李,然后去汽车站,看能不能赶上最后一班汽车,坐汽车去火车站,再坐火车去市区。
他赞同她的想法。然而第一步他们就遇上了困难,他们竟然迷路了,竟然在小树林里迷路了。
“你刚才来的时候有没有认路啊?”他们异口同声如此问对方。
两人都愣了愣。
唐栗皱眉问:“你进来这片小树林的时候,没有认路吗?”
严时回忆着,耸耸肩说:“那会儿程德信跟我说你在小树林里,我就直接进来了,很快就发现你们。那时我就想着要快点见到你,所以……没认路。”
唐栗发愁了,“那怎么办呢?我也没认路。”她是个路痴,就算认了也认不住。
“再麻烦一下程德信吧。”严时拨通了程德信的手机。如他所料,程德信已经坐上开往火车站的汽车了。难得来了祖国的西南部,他打算先不回海市,先在附近玩一阵子再走。
程德信表示他爱莫能助,“你们迷路了,我也没办法啊,我已经坐车离开木子镇了。”
严时跟唐栗只好自行探索,在树林里兜兜转转了两圈之后,他们猛然醒悟,可以用手机导航嘛!有手机在手,又有网络,还怕走不出去吗?
严时也是见着唐栗心情太激动了,竟连这个都没想起。他一手拉着唐栗,一手握着手机,打开导航软件,按照导航的指示行走,很快就走到一条弯弯曲曲的泥路,沿着泥路走,应该就能走到公路上了。
不成想在路上,他们竟然又碰见刚才指着严时骂的那老妇人,她坐在泥地里,身上的衣服沾上不少泥巴,一块一块的,头发上和脸上也有。原本背着的篓子滚到一旁,里面的生草药都跌了出来。
看样子她是不小心摔跤了,而且摔得不轻,因为她站不起来,皱着脸,表情茫然又无助。
在大城市听过许多扶老人被讹的事例了,但唐栗跟严时没多想,直接跑过去把老妇人搀扶了起来。
第四十八章
几天前,严时还是西装革履,坐在会议室跟外国人谈生意的精英人物。仿佛一眨眼间,他竟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小镇,干起搀扶老奶奶回家这样的好人好事。真像做着一场离奇怪诞的梦似的。
老妇人家住山上。连下了两天暴雨,上山的路特别难走,到处有被暴雨打断的树枝拦路,脚下泥路又湿滑,一不留神就会摔一跤。严时和唐栗各搀着老妇人的一边胳膊,小心谨慎一步一步地往山上走。碰到有树枝拦路,严时还要先上前把树枝拿开。还沾着不少雨水的树枝,被拿起来的时候,枝叶甩动,把点点水珠甩到了严时脸上、身上,渗进他白色的棉质T恤里。
老妇人也许独居时间长了,平时没有人跟她唠嗑。一路上,她没少跟严时和唐栗说话。说起来也奇怪,这老妇人看起来也七/八/十了,中气还很足,可以连续说上五/六句话不带喘气的。
她告诉他们,她姓张,人人都叫她张婆。她原是省城的人,无儿无女。因为老伴生病,花光了积蓄也没能治好。走投无路之下,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她带着老伴来到木子镇,在山上建了一间小房子,希望山上的好空气和生草药可以治好老伴的病。她没说她老伴得的到底是什么病,总之搬到山上之后,老伴的病奇迹般的好了。只是天意弄人,疾病走了,意外又来,她的老伴还是离开了她。
她也没回省城,继续在山上居住,平时就靠政府给的救济金和卖生草药换钱为生。
严时和唐栗默默听着,心里说不出一种什么感想。他们在大城市里生活久了的人,想不到也体会不了山里人民的苦难。
直到张婆那间被暴风雨摧毁得不像样的房子,赫然出现在他们眼前,他们才深深感受到,她的孤独和不幸。
这间用泥砖砌就的房子,已有十多年的历史,本就不够稳固。前几天的狂风暴雨,把瓦顶都给掀了,雨水冲进屋里,到处都湿嗒嗒无处落脚,真是“床头屋漏无干处”了。
严时和唐栗看得心酸,提议要带张婆下山住,这潮湿破败的房子,实在是住不得人了。
张婆一个劲儿地摇头,“我在这儿住挺好的!还要我去哪里住?我不走!不下山!”
碰巧有个村干部上门,他也是来劝张婆下山的。
“你看你这里还能住人吗?快跟我下山吧!镇政府旁边的救济站还有床位……”
三个人劝了半天,张婆终于答应收拾收拾,跟他们下山,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去住。
因为前几天的暴雨,冲垮了许多老旧房屋,一些孤寡老人无家可归,镇政府便在镇小学里放置了床和生活用品,作为救济站,让老人们暂时住下。反正还在暑期,学生们不用课室。
送张婆去救济站,在小学里逗留,唐栗跟严时得以了解更多当地的情况。
镇政府有个干部叫何全的,知道他们是大城市来的,严时还是个年轻有为的企业家。他连忙把他们请到镇政府招待室里坐下谈话。说是招待室,其实也就是一个小房间,有一张方桌和几把椅子罢了。
何全并不含蓄,目的很明确,希望给当地百姓争取点实际的好处。他把平时拍的一些照片都拿出来,展示给他们看,嘴里还说:“这些照片,前两天差点被雨水泡了,幸好我及时赶回办公室抢救了。你们看,都是我平时拍的,上头说要搜集够资料,打申请,看省里能不能拨款下来,解决一下孩子们的问题。结果这些照片,还有我打了厚厚一叠的材料,一直都没有上交的机会……”何全一连串说上一大堆,他们听得糊里糊涂的,但是一看那些照片,就什么都明白了。
照片上都是镇小学的孩子在教室里吃午餐的情景。简陋的教室里,斑驳开裂的白墙下,一群衣着朴素的孩子,坐在他们各自的课桌前,捧着各自的饭盒。饭盒里的食物不尽相似,却都能用寒素来形容。好点的是白米饭上放点咸菜,最糟糕的只是一个白馒头。他们脸上还挂着天真的笑容,让人看了就心酸。
何全对严时说:“镇上只有一所小学,下面几条村的孩子都要来这里上学。很多学校离家七/八公里的,一天只能回家一趟,中午在学校吃。但是学校条件差,提供不了午餐,他们自己带,就只能带点白米饭咸菜或者白馒头之类……校长一直想给小学建个小食堂,再请个师傅,给孩子们提供健康点的午餐,最起码让他们吃上口热饭菜。但是因为资金的问题,一直没有办法落实……”
有人给严时和唐栗送来两杯热开水,他们接过,说了声“谢谢”。
何全停顿了下,接着说:“我们为了解决孩子们的午餐问题,成立了一个项目,想方设法联系一些企业定向资助……”
正说得投入,外面又有人嚷了起来。
“喂!你别去啊!好不容易有人护送你下山了!你还要跑回去?”
“别管我!我戒指丢了我一定要找回来!”
“什么戒指啊?值几个钱啊?”
“不是钱不钱的,你别管……”
何全和严时唐栗都走出去查看情况,只见一个义工拉着张婆,嘴里不住地劝她别走。而张婆嘴里也咕噜噜说着话,意思是一定要走,她要回山上去。
何全皱眉问:“怎么回事啊?”
义工说:“张婆说她的戒指在下山的时候丢了,要回去找。”
何全扭头问张婆:“你确定丢了吗?有没有仔细找过?”
张婆瘪着脸,咕哝道:“就是丢了,我一直放在小荷包里的,现在没了,肯定在路上丢了。”她手里捏着个空了的荷包,一脸惆怅,又不知所措,“那戒指是我老伴留给我的……丢了可怎么办……怎么办……”
唐栗看一眼天空,已经漆黑了,月亮都快要出来。她安慰张婆:“您不要着急,明天天亮,我们帮您找,好不好?”
张婆听了,忙抓起她的手,眼睛却盯着严时:“这可是你说的!明天一定要帮我回去找!”
当晚,唐栗没有回旅馆去住,严时也没有住旅馆。他们被何全邀请到家里去住,享受贵客的待遇,因为严时已经跟何全谈好,答应捐资在镇小学里面修建一间食堂,并且每年定向资助一笔钱,用于提供学生们的营养午餐。
何全的家就在镇政府背后一条巷子里,是很普通的三层楼房,外墙都没有贴瓷砖,有些墙皮都剥落了,看样子建了有十来年。而何全本人,其实也不年轻了,看他黝黑的脸上有不少皱纹,唐栗猜他怎么着也有四十岁了。
何全家里人口很多,除了他尚健在的祖父母和父母,他的妻子和一对双胞胎儿子,还有他那离异后带着女儿投靠娘家的妹妹。当何全领着严时和唐栗进屋的时候,一大家子人挤在一张圆桌前,正等着何全回来开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