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他的都是诸如此类的三字敷衍,他也识趣地没有再问。
亲吻
天色渐渐变晚,我在门口又坐了一会儿,才起身上楼。
在我快走到门口时,听到身后一道熟悉的清冽男声。
“阿灿,我又来了,还是老样子,一杯四季春,七分糖少冰。”
我回头看,但他带着鸭舌帽和口罩,帽檐压低,看不见脸,脖子上挂了一个电子烟,手机壳是暗调的克莱因蓝大海,手背骨节上贴了创可贴。
在他转身离开的时候我才反应过来想要去拉住他,然而他身高腿长,我没追上。
高灿星见我追出去结果没追上,笑我,“没长嘴还是没长腿啊?不会喊不会跑?”
我扭头瞪他。
他噤了声。
我有些烦躁地坐下,习惯性地去摸兜里的烟盒,抽了一根出来点上。
高灿星主动告诉我:“他呀,叫俞楼灰,今年刚高三,暑假的时候在这里兼职,前不久开学了就辞职了,可前两天我又看见他来买奶茶,我就多嘴问了一下不上课逃学出来玩吗?他说他不上学了,高考没前途,还是打工来得实在一点。”
我认真听完,可是有些先入为主了,我觉得这人跟我一样有病,心理和脑子都有病,对他泛起了几分也许可以叫做心疼和同情的心思。
不过我这段时间确实也很听老邓头的话该看网课看网课,该背书背书,该吃饭睡觉吃饭睡觉,但是也没这么听话,烟酒照样碰。向瑞周有打电话过来问我现在的情况,我敷衍回了几句,他很无奈,却也拿我没办法,每次都在电话挂断之前叮嘱我记得后天去医院复查。
后天就是二十号,也就是中秋节前一天,而我与俞楼灰的第二次见面也是在这一天。
出门前,高灿星递给我一把透明长柄伞,“天气预报说今天可能有雨,带上吧,万一真下雨了我腾不出空去接你的。”
我勾唇浅笑,拒绝了他的伞,“不用接,我喜欢淋雨。”
高灿星的表情变得有些复杂,欲言又止,而我没给他机会,迈步出了奶茶店。
医院在市区,而我在县城,还要坐高铁上去。检票的时候向瑞周又打电话过来。
「上高铁了吗?」
『检票。』
「到了给我打电话,我现在在东和。」
『不用,坐地铁可以直达,我自己去就好了。』
「荷荷现在也在附近医院,检查好了我一起送你们回去。」
『不用,你照顾好你妹妹就行,不用管我。』
「你也是我妹妹。」
『可以上床的妹妹和可以拥抱的妹妹可不是一回事。』
向瑞周没回了,我猜他又生气了,因为我最后这一句话。我没有任何负罪感,坦然地收了手机,双臂环胸压低了帽檐,闭目养养半个小时的神。
下了高铁我直接下到地铁站,过安检后我发现我的包被拿错了,又折回去,刚好和跑过来的一个男生迎面撞上,两个包掉在地上,我们都没有及时去捡。
四目相对,我和他眼中都露出了微微惊讶和惊喜,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看到我会惊讶,反正我是认出了他是俞楼灰——寸头,黑色鸭舌帽,黑框眼镜,黑色口罩,电子烟。
他捡起两个包,认真辨别了一下那两只挂在包上的蜘蛛侠,然后把其中一个递给我,“这是你的。”
我接过,“谢谢。”
“不客气,先走了。”他越过我走在前面。
我转身看他,还是没有勇气上前去跟他再搭话。
我和他同在二号线,但我去东和,而他去西津。
背对背站着,我从玻璃上看身后的他,好像他也在看我,我不太确定,玻璃太暗了,我分辨不出来。
直到地铁过来,门口打开,我身后的人在陆陆续续地上去,而我,在那一刻完全被突然冒出来的想法给支配了,转身冲过去揽住他的脖子往下带,在他隔着口罩的唇上亲了一下又松开,以最快速度赶回即将关门的地铁车厢。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也像我一样心脏狂跳脸色绯红耳尖滚烫,也许更多的是被冒犯了的恼怒吧,反正我是很开心了,说不上来具体是因为什么,是实践了这个冲动的想法还是再次见到刻在脑海里的第一印象,总之,因为他,这一次的复查我没觉得那么反感和抗拒。
我握着吊环,脸贴在手臂上,由心生发出来的愉悦感使我不能控制地笑出声,他震惊到不知所措的眼神特别可爱,真想拽下他的口罩看看他的表情是不是也这么可爱。
复查
到了医院,前台的姐姐对我这张脸已经熟悉了,拿着卡去给我刷电梯,“张医生应该在办公室。”
“谢谢。”我对她微微鞠了一躬才走进电梯。
我走到诊室(一),敲了敲门,门口打开,是张医生的助理。
我说:“红姐姐,我来复查了。”
她说:“张医生现在不在,我们先去做检查。”
我跟着她换了一间又一间的检查室,最后又回到诊室(一)等待报告出单。
她问我,“最近觉得怎么样?心情经常低落吗?会没有食欲会失眠整夜吗?还会有伤害自己的想法吗?”
“嗯。”我轻轻应了一声。
她噤声,而后轻轻抱住我,安慰我说:“没关系的,都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嗯。”我仍是轻轻应了她。
张医生回来了,顺便拿着我的报告单回来了,看完了之后他仍是叹气跟我说:“雏梨,你这情况怎么一点好转都没有?”
每一项检查报告的结果都是在最严重的那一个阶段,和之前复查的结果一样,仍表现为重度抑郁。
张医生又劝我,“雏梨,我们还是住院治疗吧?这样会好得快一点。”
我仍是拒绝,反倒安慰他,“张医生,没关系的,我还有救,死不了。”
按理说,我这个程度的病情早该住院的,可是我很讨厌医院的消毒水和每天重复一样的检查和康复治疗。
我确实厌世,但是不是像那些最后选择解脱的人一样对这个世界失望透顶和厌恶至极,我对这个世界更多的是无感冷淡,我不会想自杀,我只会继续活着对这个世界上或喜或悲的事情冷眼旁观置身事外,不与他们悲喜相通,继续活着看看这个世界还可以有多恶心多肮脏,看看到我死的那一天所有的不幸是不是还要冲着我来。
两位医生也没有说什么,问我药还有没有,我说有,又说能不能再开点安眠药。
出医院时天空又下起了雨。
我踏进雨中慢慢走着,在一家便利店门口停下,进去买了一份关东煮,然后掏出手机付钱,顺便订宾馆。
途中向瑞周进了一个电话。
「检查好了吗?在哪儿?」
『好了,在美宜佳。』
那边沉默了片刻,又说,「荷荷说想跟你吃顿饭。」
我顿了一下,脑海里想起向瑞荷那张人畜无害的清纯脸蛋,总是甜甜地叫我梨子姐梨子姐,我那时以为所有人都是表里如一的,后来才发现,可去他妈的吧,贱人总比坏人多。
我说:『算了吧,我怕有命去没命回。』
向瑞周噎了一下,而向瑞荷则是直接白了脸色。
「那行,你……」向瑞周想说没钱了跟我说,又想起向瑞荷在旁边,于是改了口,「你早点回去,别在外面待太晚。」
『嗯。』
挂掉电话,我继续找宾馆,身旁掠过一阵风,夹杂着同样清冽的青柠味道。
我下意识地回头看,只看到一个挺拔的背影,他进去买了两瓶AD钙奶,付了钱,再出来时,迎着我的视线一步一步向我走来。
他说:“又见面了。”
我勾起笑,“又见面了。”
他把两瓶奶插好了吸管递给我一瓶,“请你喝。”
我也不客气地接下,“谢谢。”
两人有几分钟的无言。
是他先打破沉默,“我可以问问,下午在地铁站的时候,你为什么突然那样?”
“哪样?”我故意反问。
“就是……”他脸色有些红,垂下眼,指了指自己的嘴唇,声音很小,“就是,亲我……”
我笑:“我说我是渣女就是找个刺激你信不信?”
他愣了一下,然后摇摇头,没说信,也没说不信。
我只是笑着,没再看他。
吃完关东煮,我捋了一下头发,抬步就要踏入雨中,他拉住我的手腕,“你去哪儿?我送你吧?下着雨你又没带伞。”
我抽出手腕,微微笑道:“比起被雨淋,我更害怕陌生人的接触。”
我走出一步,又回头看他,“下午那件事,是我有错,我跟你道歉,对不起,”又朝他挥挥手,“再见。”
我在雨中走出几步,听到身后他在喊,“我叫俞楼灰,你叫什么名字?”
他想跟我互相交换名字以为这样就不算陌生人了,我笑了笑,抬手挥了挥,并没有回应他。
我以为,我和俞楼灰的交集也只到这天为止了,因为每次在我以为我的真命天子已经来了的时候,上天又会让他消失不见,连着数天数月都再没碰见过,然而,好像俞楼灰被遗忘了呢。
俞楼灰
回了县城,我勉强算得上是按部就班地复习,学校的月考也会去参加,只是每一次的成绩都不太理想。
再遇见俞楼灰,仍是下雨天。
那天从医院体检完,我就跟班级脱离,一个人在街上瞎逛,站在报刊亭旁边双手插兜,嘴里咬着烟,隔着缭乱的烟雾看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或车流。
烟抽完了,我倒了倒烟盒,发现空了,在报刊亭买了包新的,点了一支,然后继续往前走。
突然有些饿了,而想吃的那家店在更前面那条街。
然而走到一半,不到中午就乌沉沉的天又下起了雨,小雨,飘飘洒洒的。
我没有避着它们,因为它们没有把我的烟熄掉。
没想到,从米粉店出来,雨势加大了,现在是下午四点多,我还不想回奶茶店,干脆买了颗棒棒糖含在嘴里,挑了棵长得比较漂亮的树,站在它的枝叶下,任由风吹雨淋。
对面是一家电子烟店,左边是奶茶店,右边是沙县小吃店,我在想,这颗糖吃完了要不要去对面沙县吃碗拌面。
一辆重卡驶过我的面前,溅起污水洒在我身上,我没管,反正没溅到脸。
卡车过后,对面多了一个人。
黑色棒球帽,黑框眼镜,一手撑着透明雨伞,一手拿着电子烟,嘴里应该是嚼着口香糖,腮帮子一动一动的,凉薄冷淡的眼神侧向右边,不知道是在看什么,反正没落在我身上。
他在看别的,而我在看他。
这个局面持续了应该有十分钟,他正回视线,恰好与我的视线撞上,有些愣住,随即低下头,错开我的眼神。
我勾唇笑,看不出来还挺纯情的。
雨还在下,等不及棒棒糖在嘴里化完,我直接咬碎了嚼,几下就咽进肚子里,然后抬步向马路对面走过去。
俞楼灰好像很期待能和我搭上话,抬了手,张了口,而我却没想给他这个机会,径直略过他跟前,走向了那家沙县。
我不知道身后的他表情是怎样的,也许是诧异,也许是疑惑,也许也有生气,那都与我无关,我点了份蒸饺,然后付了钱在门口等老板娘打包好。
我拎着袋子转身时,发现俞楼灰还站在那里,背对着我,只看到有阵阵烟雾升腾缭乱。
俞楼灰这人的长相,在我这里那是上上品,正脸硬朗,阳光帅气,背影也特别man,站得笔直挺拔,光是看背影都能感觉到他的满满荷尔蒙。
然后我就被迷住了,走不动道了,站在门口那里看得有些入迷,与他的视线相撞时我愣了几秒才别开。
我低着头步履匆匆,眼前忽然出现一只手臂拦住我的去路,我抬头看他。
俞楼灰微微弯腰和我对上眼神,轻笑,“姐姐,我送你回家吧。”
不是礼貌的疑问句,而是很强势的肯定句。
我蹙起眉,拒绝,“不用了,我就住下面那条街。”
俞楼灰放下手,转而把自己的伞塞到我手里,“那你拿我的伞回去吧。”
我还给他,“不用,我喜欢淋雨。”
他不接,把手背到身后,“可是我喜欢给你撑伞。”
我收了伞,“那我扔了?”
他的语气很无所谓,“随便,你开心就好,反正前面有家杂货铺。”
我把伞圈好,然后扔进了俞楼灰身后的泡沫垃圾箱里,转身走人。
我过马路,俞楼灰往电子烟店左边走。
没多久,我头顶上的雨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噼里啪啦的雨滴砸在伞面上的清脆响声。
我停下脚步,抬头看了看伞,又转头看他,“我说我喜欢淋雨。”
“所以我可以好奇原因吗?”他问。
“因为我是脏的,雨是干净的,我也想变得干净,懂了吗?”
“不懂,”俞楼灰老实答,他又说:“雨是冷的,你会感冒的。”
“关你屁事。”我淡淡回。
俞楼灰噎了一下,找不出什么话来反驳我,干脆又说:“我送你。”
我对他的这个有些自以为是的态度很恼火,狠狠推了他一把,骂道:“你TM傻逼啊?我都说了不用,还上赶着找骂,脑子有病,滚!”
我怒气冲冲地快步离开,全然不理会周围的人什么目光怎么议论和身后的俞楼灰此时是什么表情。
高灿星见我的脸色很不好,问了一句:“怎么了?小灰灰惹你生气了?”
我立刻捕捉到他话里的重点,揪着他的衣领把人带到脸前,“你给他发的消息?”
高灿星害怕地往后缩着脖子,慌乱道:“不是,是他问我知不知道你在哪儿,我以为他想追你就顺便说了,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再敢透露半点我的消息给他,我让你下半生跟床过,懂了吗?”
高灿星忙不迭地点头,“懂懂懂懂懂……”
我松了手,快步上楼。
旺仔牛奶
即便我有意避开碰到俞楼灰,可是每次我不想学了出门去浪,都能看到俞楼灰站在那家电子烟店的前面,那个泡沫垃圾箱旁边,有时候是抽电子烟,有时候是吃棒棒糖,有时候只是单纯地发呆或看风景,时间都是在四点以后,频率最高的是在四点半到六点钟这个时间段,这种情况持续了一个月之久,我甚至误以为我的命定之人该不会就是俞楼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