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霖娘啊!给林北打电话干嘛!”
我吼完,对面静了几秒。
“……雏梨?我是老邓。”
我突然噤声,默了几秒才继续说:“什么事?”
“我可以……过问一下你的情况吗?或者我们当面说。”老邓头此时跟我说话的语气比平时更要轻柔更要有耐心,还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感觉。
“还是老样子,但我真没想死,你不用担心。”
那边无奈地轻叹了一声,“雏梨,我想见见你,可以吗?”
我不禁蹙起眉,邓淦昌现在的这个要求已经不能算是班主任对学生的关切了,已经超出了师生关系的这个范围,如果真要给它下个定义,更像是老父亲久久没见到心爱的女儿的思念心切。
虽然也有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道理,虽然我爸没了之后有时候我也不自觉地把老邓头当成父亲去依赖去信任,可我始终清楚自己只是他底下的一个学生而已,也许是因为我比起其他学生要更可怜,所以邓淦昌屡次三番的可以说是越界的关爱让我不得不起别的猜疑。
“爸。”我试探性地喊了一声。
“诶,爸在的。”邓淦昌应得神速而且极其自然。
意料之中的,我起初狠狠震惊住了,不过很快又恢复正常,轻呵了一声,“怪不得呢,原来是这样。”
我挂了电话,而邓淦昌却慌乱无比,一遍又一遍地拨打我的号码,每一次都是冰冷的机械女声提醒“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他坐在位置上六神无主,神色焦急,手边的四季春再喝不下半口。
高灿星安慰他,“叔儿,虽然我不太明白你俩之间咋的了,不过呢,我觉得啊,小梨子这人就是外冷内热,对好话服气地特别快,她要回来了你俩好好说说她应该会理解的。”
邓淦昌没说话,在座位上垂着脑袋,双手交握,拇指互相摩擦转着玩——这是他在赌牌时思考策略的一个小习惯。
那一通电话搅得我好不容易压在心底最深处最不愿意去回想起来的事件又尽数翻涌上来——我的出生以及成长。
往事不堪
我三岁开始记事记得比较清楚,那天我看见爸爸和妈妈在争吵,提到了我,说我不是他向仲杰的亲生女儿,而是我妈妈不知道跟谁厮混留下的野种,我那时听不懂就去问妈妈,妈妈摸着我的脸哭着和我说对不起,然后掐着我的脖子,力气大到像是要把我活活掐死,妈妈好像又后悔了抱着我一遍又一遍说着对不起我爱你,再长大一点,爸妈离婚了,我妈在离婚第二天就回了香港,回去和外婆生活再没过问过我,向仲杰新娶了一个女人进门,带了一个比我小两岁的向瑞荷,而向瑞周是她的亲哥哥,早在我出生之前向仲杰就以收养为借口接回了向瑞周,后妈对我还算好,不打不骂不苛刻,反倒是向瑞荷这个小东西心肠黑的很,我上了初中住校之后听着舍友谈论自己的家长里短什么的才开始意识到向瑞荷就是个心机小白莲,然而那时我天真啊,以为世界还是好人多,可直到十五岁的向瑞荷设计把我送到油腻老总的房间里。
那晚过后,我颠覆了以前的看法,我宁愿阴谋论地想,这个世界总是坏人比好人多,而贱人比坏人,心思歹毒见不得你好的煞笔更多。消息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大人们见了我会指着我说有其母必有其女,我是陪酒女生的就跟我妈一样下贱,班上同学也不跟我玩了,都嘲笑我才不是香香甜甜的雪梨而是腐烂发臭的酸梨。犯罪者得到审判锒铛入狱,而始作俑者却依旧笑颜如花坐收渔利——我被赶出向家,向仲杰和我断绝关系,冻结我的所有银行卡,对我的各种事不再过问,而她成了最大赢家,向家只有她一个大小姐。
而我这个受害者,得到了所有的不幸降临在我身上,我想过去香港找我妈,可向瑞周带给我的消息却是早在三年前我妈就因为乳腺癌去世了,舅舅一家也不待见外婆,我妈走了没两天外婆也走了。我的期末考被向瑞荷诬陷作弊,尽管到最后我翻盘了可是没人愿意相信我更不会有人愿意相信向瑞荷是整件事的幕后主使,本应该属于我的奖学金落到向瑞荷头上,我将她摁进水里导致她进了ICU还落下了病根,虽然后面向仲杰到医院的时候狠狠甩了我一巴掌我险些变成聋子,不过我一点都不后悔,后来向瑞荷转校了,转去了更高级更贵族的私立学校,可我仍活在她给我制造的阴影之中。
学校里仍有风言风语,当着我的面背在我身后,各种流言蜚语像一把把刀子一样狠狠扎在我身上,深入骨髓的痛使我几乎要活活疼死,耳朵里脑海里每时每刻都充斥着他人小声的指指点点和故意掩饰的嘲讽眼神,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我不知道他们到底有没有妈妈教什么是道德什么是良心。
我在被整个社会霸凌着,校方不整治,老师不作为,学生没良知,每个人都参与其中,主谋或帮凶,我曾经站出来维权,我将自己的伤疤血淋淋地撕开给他们当证据来看,然而得到的是什么?是讽笑着撒盐是狠狠地踩踏,是那些自以为是的键盘侠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披着圣光对我大肆指点评头论足,是那些愚蠢无知的网民不明真相就人云亦云随波逐流,是那些在背后富贵险中求只为权和利服务的政府官员的无所作为漠然置之。
那段时间我几乎要疯掉,根本上不了课,整天躲在酒店里不敢出门,蜷缩在浴缸里疯狂擦洗着全身上下,用最烫的水从头冲到脚,热水混着我的热泪滑落,可我还是觉得特别冷,心脏死掉了而我却还残留着意识的那种行尸走肉浑浑噩噩的冰冷,哪怕我哭得撕心裂肺歇斯底里,所有的一切都不会变好,反而只会越来越糟。
后来邓淦昌就来了,他找到躺在一堆装满各种垃圾的黑色垃圾袋里准备等垃圾车来了顺便一起带走的我,跟我说,我是你妈的朋友,你妈让我来接你回去上学。然后带我去宾馆开房洗了个澡,给我买衣服换上,带我去吃饭带我去游乐场玩。
我问他到底是谁?他说他叫邓淦昌,从香港来,之前在高中担任通识课老师,现在转到内地做语文老师,也是我的新班主任。
我问他跟我妈什么关系?他说,朋友,很好的朋友。
我问他来找我什么事?又说我不是免费的,一次一万——学校里还真有男生找过我问多少钱,我的回答是打骨折。
我妈没死的话今年也有四十了,邓淦昌应该也差不多这个年纪,不过可能是家境优渥或者生活滋润,岁月在他脸上没有留下太多痕迹,眼角有细纹,皮肤白,身高腿长,高挺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西装革履,这张脸和这身材放在人群里也是鹤立鸡群的存在,是很多男生女生向往的叔侄恋皮囊了。
邓淦昌蹙起眉,神色很是不悦,似乎是没有想到我顶着这么一张挺清纯的脸蛋是怎么说出这么低俗的话的。
我微微挑眉,勾唇冷笑,“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也想跟那个油腻男一样要包我的话,看在你各个硬件都不错的份上勉强可以答应。”
邓淦昌眉头皱得更深了,似乎是在忍着脾气,忍住想要扇我两耳光的冲动,因为我现在的表情和语气真的十分欠揍。
他最后只说:“在你大学毕业之前,我有道德义务负责你的生活和学业。”
我没理他,先走进了车厢。
摩天轮启动,缓缓上升,我安静地看着底下那条变得越来越细的江,邓淦昌就在我身后紧盯着我,生怕我发疯——我的手腕上布满了一道道愈合的疤痕,他知道我一直都在以伤害自己的方式来获得夜晚睡眠的片刻安稳和稍微解脱内心背负的沉重。
到达摩天轮的最高点,我指着天边那一层一层薄云,说:“我妈妈有没有跟你说过她最讨厌坐摩天轮?”
邓淦昌摇头,“没有,她只跟我说过不喜欢坐地铁和飞机。”
我自顾自地继续说:“我妈妈觉得摩天轮很高,离天国很近,她怕下地狱更怕上天国,因为她觉得披着善良外衣的恶人还不如一开始就露出真面目的恶人来得坦率,我那时小,只记得她说了这么一句话,现在才明白是什么意思。”
“你觉得呢?老师。”我反问他。
邓淦昌说:“任何东西一旦被灌输了思想有了自主思考能力就会变得很棘手很难掌控,而人类将这个特点在现实生活中展现得淋漓尽致,你无法摸透他的真正心思和意图,你笨一点也许会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你聪明一点也许可以完全碾压或者平分秋色,但是大部分俗人也讲究知足常乐刚好够就行。”
他说得云里雾里的,我半分不理解。
“什么意思?”
他说:“意思就是,你中庸一点,继续活着,如果因为被恶心的蛆爬了腿就放弃前面的一大片绿野清泉,我个人认为不太值得。”
“可我是被蛆爬满全身的人啊,就快要和它们一起腐烂掉了,你凭什么觉得我还想活呢?”
“从事情发生到现在,两个多月的时间,而你还站在这里,不就是很好的证明?”
心理素质和抗压能力差一点可能在事情发生的第二天就放弃生命了,而我,被各种矛头针对各种言论羞辱被各种厄运眷顾,还不是照样留了大半条命好好站着?这不就说明了我没想死?还想活?
我轻笑,“还有什么意思呢?一没家二没钱三没朋友四没男人,怎么活?赖活吗?”
“当然是你想怎么活就怎么活。”邓淦昌这么回我。
他给了我三天时间来考虑是选择回学校还是出社会,我顺便联系了向瑞周,三天后我重新踏进校园,无视周围人的窃窃私语和意味不明的探究眼光,正式升入高三为今年的高考做准备,邓淦昌对我也特别关照,不仅免费开小灶还经常给我进步奖励,那段时间我的精神状态隔三差五出问题,要靠药物来入睡和维持大脑正常,经常两三个礼拜就光顾一次医院,最后的结果也可想而知,我没拿下状元,反而还压垮了邓淦昌。
其实也不是没有怀疑过邓淦昌到底是不是只是我的班主任,可他本人总是找各种奇葩理由来搪塞蒙混过去,我当时心思全在学习上也没有太过于追究,现在想来,这一切在一开始就有了苗头,只是我没察觉到而已。
面对面
俞楼灰下班回来的时候我正站在阳台晾衣服那里晾着自己,跟俞楼灰那件酒红色棒球服一起挂在铁栏杆上,衣服质量不错,挂了我半个多小时也没裂开。
俞楼灰还没进门就喊我,“姐姐姐姐,我们今晚上吃什么?”
我抬起头,看着天上寥寥几片云,“荷包蛋,鸡排饭。”
他看到我跟衣服挂一起人都有些懵,“姐姐你干嘛呢?”
“等下雨。”
“可是今天是阴天,没有太阳也没有雨。”
“哦。”我敷衍回了句,又说:“俞楼灰你过来一下,把我放下来。”
我把自己挂上去之后就发神经一样踢了小板凳了,脚尖够不着地板,我自己下不来。
俞楼灰一边抱我下来一边嘲笑我,我问他笑什么。
他说:“为什么你正经着一张脸来搞笑结果却出乎意料的可爱?”
我不是很能理解俞楼灰的可爱从哪儿看出来的,就没回他。
出门吃晚饭前我跟俞楼灰说去见个人,俞楼灰问我见谁,我说未来岳父吧,然后他马上又折回去换了身正式一点的衣服——本来打算买来参加成人礼的蓝色西装。
我送他一个白眼,“回去换了,不换不带你去。”
俞楼灰还想挣扎一下,被我一个眼神凶回去了,乖乖换了原来那套衣服。
路上换我来开车,俞楼灰在后座上搂着我,下巴搭在我肩膀上,贴在我耳边说话。
“姐姐,你爸不是死了?”
自从我被赶出向家,逢人就说我爸死了,也就是向仲杰没了。
“那个是后爸,我现在带你去见亲爸。”
“噢,我认识吗?”俞楼灰拨了拨我因为懒得扎起来而拂到他脸上的头发。
“你以前哪个班的?”
“432。”
“我爸是你们班的语文老师。”
俞楼灰好像有点惊讶,“邓淦昌邓老师?!不会吧?那个明明长得那么斯文结果揍起学生来一点都不含糊的隐藏□□大佬居然是你亲爸?!”
“原来邓淦昌在你们心目中的形象是这样的吗?”我笑道,这反差好像有点大啊,我没见过他发脾气的样子,对我从来都是耐心十足温柔体贴的。
“我之前有次犯浑跟我几个舍友赖宿舍里睡懒觉结果刚好撞上他的课,课上到一半跑宿舍里来揍我们几个,晚上上晚自习浑身都疼。”
我笑得更欢了,“你们几个没还回去啊?”
“我们连这个心思都没有又怎么可能有那个胆!那个金丝眼镜一摘就跟解除了封印似的,校长来了说话都不好使……”说到这个,俞楼灰又突然喜欢到别的地方去,“对了姐姐,好像邓老师是去年九月份转来的,刚好是你出事那段时间,我们班主任说他原来在香港大学当教授来着,后来辞了就到我们学校了,还主动申请当你们班的班主任,然后没多久你就返校了,而且他来了之后那些乱七八糟的话少了特别多。”
然后他又自己下了一个定论:“果然还得是亲爹啊,自己的孩子自己疼。”
我笑骂了他一句神经病。
我先带俞楼灰回了奶茶店,果不其然,邓淦昌还在,店里多了一个女员工,没猜错的话应该是高灿星他女朋友,手腕上绕了几圈跟高灿星同款的檀木手串,挂了一个小木牌,刻的是“星”字,高灿星的是“月”字,他之前跟我炫耀过他跟他女朋友的名字简直就是天生一对天作之合——他女朋友叫冯晦月。
确实也挺配的。
邓淦昌一见我立即想要迎上来,刚起身又退缩了,有些拘谨地摸了摸手背,站在那里对我微笑,犹豫着,好像在斟酌事到如今要怎么称呼我才不会引起我的反感。
我拢了拢外套,车钥匙随便扔在桌上,在靠近门口的一张椅子坐下,叠起双腿,一边摸了烟出来点一边说:“高灿星帮我做两杯四季春,一杯七分一杯全糖。”
邓淦昌破天荒没有过来抽掉我的烟顺便骂我是不是想得肺癌好死得快一点,而是去点餐台那边付了我刚才的奶茶钱,然后就一直背对着我,看样子是在等茶做好,其实是在等我叫他过来坐。
俞楼灰扯了扯我的后衣领,弯下腰小声地在我耳边问:“姐姐,现在怎么办啊?我能做点什么?”
我偏头回他:“等茶好了你去拿,顺便让他一起过来,然后你坐我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