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察觉到何娣转回身来了,在“大雨”中的陈戈峰隔着一重重水幕也朝着她的方向看过去。
有点远,加上水柱一直不定时不定地方地往上冲。
她只朦朦胧胧看见有水流从他头顶漫下来,淌过眉睫,侧脸,唇,再顺着脖颈直往下流,薄短袖被打湿了一大半,单调的黑色紧紧贴在身上,湿润碎发凌乱黏着皮肤,有点狼狈。
这种喷泉中间都有间歇时间,一般三五秒。
就这三五秒里,雨止下。
两人实实在在对上了眼睛。
见惯牛鬼蛇神的何娣一对上她大兄弟的眼睛,心脏猛地蹦了下。
不是心动的那种心跳,是心悸的那种。
陈戈峰冷冷看着她,抬腕自额头处往下随意抹了把脸。
似乎对她带有强迫性又不听人言的打扰忍耐到了极致。他侧颈连着侧脸的一线轮廓都紧绷着。
一双眼睛像点水后化开的乌墨,又黑漆漆的冒着寒潭水的冰雾气。
面无表情,但一棱一角都透着不快。
她说得好心好意,实际却是她手碰到他的轮椅,说出第一句:“兄弟,吃不吃花生啊,我带了两包,下酒香。哎…那边有太阳,我推你往太阳那儿去吧。”
他就拒绝回:“不用。”
说得又冷又硬,说了五遍。
然而“不用”一点用都没起。
陈戈峰从不骂女人,第一次在心里想,再有下次,他八成要说“滚”才能让这么厚脸皮又贱兮兮的神经质人类消停下来。
喷泉歇止,大爷也看见被困在喷泉中的某某人了,极为热心地补充:“这喷泉其实就中间那一块有。”
“今后这个时间点别待在中间那一圈就行,这水劲儿怪大的。”
是的,今天的夕阳也只有中间那一块有。
本来吧,何娣是打算立马就冲过去,救他于水火之中,再用手指下跪恳切道歉的。
结果她才走出去两步,得了“被吃霸王瓜子ptsd”的大爷瞬间警铃大作。
菊花脸大爷赶紧探出身子,扯住她的衣角:“哎哎哎,不许动不许动,钱还没给!!”
何娣从口型和表情判断出他的意思,紧拧着眉毛,快速掏出手机要付款。
大爷竖手掌,慢慢吞吞拿出一个红色的二维码,举到她面前:“等等哈,先扫个红包。”
神他么扫红包啊!
下一秒。
“——扫好了,两块五。”
“付款码付款码,快点。”
等她把钱付好,大爷把瓜子炒好装好,广场上已不见人影。她拎着两袋瓜子去隔壁病房找他,人也没在,估摸是去冲澡换衣服了。
她回自己病房没一会儿,这么寸,耳朵开始痛,芯子里痛,加上耳鸣头晕目眩,她一路躺到转钟后两格。
歉还没到,事儿也没说清。
综上所述。
一直没有睡眠忧虑的何娣,就这样失眠了。
—
清晨七点半,一夜备受良心谴责而无眠的何娣在小眯了半小时后,翻来滚去感觉烦躁,干脆一股脑坐了起来,垂着头发懵。
病房内老爷爷和红发阿姨仍处于深度睡眠状态,空气中弥漫着悠闲又浓厚的晨间懒意,暖暖的阳光射进来,地面好似被铺上一段淡橘色的柔软锦缎。
这个时间点的医院已经有人在工作了,过道不时有人经过,吊着工作牌的医生护士,或者是端着早饭,拎着豆浆到处走的病人。
何娣抬手狠拍了几下脸,再使劲揉了几下眼睛。
何子和张四都没在,床头柜上留了一张淡蓝色便条,应该是守到她闭眼才走的何子留的。
她拿起来,何子的狗爬字歪歪扭扭地写着一行字。
【保温盒里有肉包子和豆浆】
她放下纸条。
拎着何子给买的豆浆,咬着肉包子出了房门,第一个目的地就去了隔壁病房。
一口包子咬下去,油腻腻的汁水把唇周染得亮晶晶的,她舔了下唇。在门口停了一会儿,猛呼了口气才踏入门。
结果,床空着,她大兄弟没在。
何娣手肘撑着门框,盯着那台放在病床旁的轮椅车,又猛虎捕食般张开深渊巨嘴,咬下一大口肉馅,腮帮子一鼓一鼓地咀嚼。
光头老爷爷愣愣看着她。
估计是气质相似,但长相又不太相符,光头老爷爷心里嘀咕:这丫头怎么有点像前晚上那走错了的疯姑娘。
何娣冲着陈戈峰的床扬扬下巴,对着老爷爷道:“您知道他去哪了吗?”
光头老爷爷竖着手指,比了个一:“他去一楼假肢复健…”
何娣顺着老爷爷竖起的食指尖往上看:“嗯?去上面了吗?上面几楼啊?”
光头老爷爷:“………”
这个听力,是她没错了。
明白过来的老爷爷十分机智地摇摇了几下头,然后又单用食指朝下指了指。
何娣偏头:“下面?”
老爷爷点头。
何娣:“下面几楼啊?”
老爷爷又竖着食指重比了个一。
何娣笑笑,点头:“一楼是吧,谢了哈。”
-
南城第二医院大厅。
随时间推移,外头的日头渐高,阳光热烫烧灼着医院的透明玻璃门,院内的空气却凉幽幽的,中央空调的凉风从天花板倾泻而下,混着淡淡的消毒水味。
左侧的等候座位区上零零散散坐了几个来看病的老年人。
何娣先是在大厅里走了一圈没看见人,干脆就跟几个老太太老爷爷一起歪在等候区的座位上,打算把手里剩下的一个包子和半杯滚烫的豆浆喝完再去别的地方瞅瞅转转。
她刚咬了口大的,包在嘴里嚼,猛不丁侧头,她也不近视,一眼就认出了那叉着腰,站在大厅仰头看大屏幕的“圆规大脸的山大王”以及他的黄,红毛小弟。
被人打头打进医院跟被打别的地方是不一样的。
颅脑损伤加上外伤性耳聋,即使病人经过治疗可以听见了,听力也无法完全恢复,后期可能还会有间歇耳鸣等等后遗症。
除开这些生理上的伤害,精神上也会产生一些之如抑郁,敏感,恐惧,不安,郁躁,记忆力下降等等创伤后的应激反应。
这几天来,这些精神上的不良反应,在神经大条,天黑也不惧鬼敲门的何娣身上也时有显现,但大多并不明显。
直到现在。
她眯起单边眼睛,瞅着他那大后脑勺,心头的戒备属性和攻击值都在短时间内急速攀升。
像伶仃的火星子遇上一阵狂风,一把火从脚底板直烧到天灵盖。不是爱火,是怒火,是狂暴之火。
何娣不知道什么赔款,合同。张四想她好好养病,没跟她讲这些糟心事。
现在在这里遇上他们,她想法只有一个,他们是来干架的。
何娣的眼波持续发射半分钟后,不知是不是第六感作祟,大脸不偏不倚地朝她的方向转了下头。
眼光一撞。
那头明显愣了下,在她和她周围的几个老人身上晃了几眼后。接着偏头和旁边人说了两句。
然后几个人一起咧着嘴角冲着她,不约而同露出一个“呦,您还活着呢”“医院养老生活过得不错啊”的藐视表情。
很贱。
何娣手里的包子馅都被她捏爆汁了,她一口全部包进嘴里,又咕噜咕噜闷了口豆浆,抄着口袋站起来,脚步郎当地走过去。
大脸上下瞅了她几眼:“呦,您医院生活过得不错啊,包子豆浆,人都吃白了。”
他这个“白”字,显然不是指皮肤白皙的意思,反倒流露出一股不吉利的阴间气。
“哥,说这么多没用,她个聋子听得见个屁。”
“张四那小子咋还没到,老待医院里真晦气。”
何娣:“出去解决呗?这闲人多。”
“??”
几个人面面相觑,呆了一会儿。
红毛低头看了看手机,张四这小子也不知道哪儿去了,半天也没回消息。
“换她整?”
“也行吧,反正咱村长说,这种事只要有个人签名就得。”
“那行。”
-
他们没选大门。从医院大厅左侧的长走廊一路走到尽头是医院的偏门,人少地静,他们选了那儿。
大脸和他两个小弟领头走在前面,何娣慢悠悠跟在后面。
要出偏门口的时候,她顺手从左边房门口抄起一个类似于扫把柄样的物件当武器。
何娣是真打过人不是闹着玩的,一场撕斗里,如果一开始下手就小心翼翼,避着避那,只会被人压制住气场,反揍一顿。
结论就是,开局第一捶极其重要。
电影慢镜头般。
大脸和两个小弟跨出偏门的铁门槛,扭着一脸的肥肉欲要往回转。
她抓着机会,紧握着“武器”。
至关重要的开局第一锤从身后抡起,然而还没举到腰高,就被一股力量截住。
运功施法被人活生生截断,她不爽地轻啧了一声,烦躁回头。
她不高,视线先落在他领口露出的平直锁骨,缓缓上移,她半仰起脸,对上一双熟悉又冷然的黑眼睛。
卧槽!
她大兄弟!
站着的大兄弟!
第5章 一物 兄dei~
一楼复检区的房间两头的大门都是开着的,房间后门和医院偏门一角之隔,建筑楼外的热风顺着灌入进来,带着树木被烤炙后的草叶气味,湿润,郁热。
陈戈峰借着半边拐杖艰难练习行走近十分钟后,坐在后门的休息区,准备歇息片刻后脱了假肢,拄拐回病房。
手术结束没多久,创面仅刚刚愈合,遵照医生嘱咐,虽然可以循序渐进开始复健,但强度不宜太大,每天顶多练习站立,平衡,或者极短时间的行走。
陈戈峰却基本没听过。
每次超负荷的复健练习完毕后,脱假肢时,常常创面红肿,出一身冷汗,脸色惨白得厉害。
复健区同断了半条腿的病友每每看见都过来念叨他几句:“没必要,伤筋动骨一百天,何况我们这种缺胳膊断腿的人,医院待着不也挺好的嘛。”
陈戈峰垂眸,没说话。
病友叫熊图,滴滴车司机,被高速路上酒驾逆行的车辆撞断半条腿和几根肋骨。
事故赔款很多,他妻子是老师,女儿也考上了名牌大学,生活姑且不算太糟。
熊图坐在他旁边的蓝椅子上,说东说西:“一直也没问你,以前是干什么工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