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录制开始了。
林葵站在河边,录着风吹过草丛的声音,窸窸窣窣,轻柔地拂过。她举着麦克风,按照丁力的指示,或停或驱,或向左或向右。
而熙和与燕瑟,在录制水的声音,他俩穿着胶质的长靴,在浅浅的河水之中或踏步或静止,脸上神情专注,但也时不时露出笑容。
林葵想,他们小时候在法国的小河之中是不是也是这样开心。
哎呀,林葵懊恼自己又在胡思乱想,不由得甩了甩脑袋。丁力见了,训她,“干嘛呢干嘛呢,不能用了。”
林葵连忙静止不动。
“来,再往后一点。”丁力打手势。
林葵按照要求,后退一步。
“再一点点。”
OK,她又退了一点点。
林葵刚站定,却见丁力手势还未放下,于是继续后退。
这一退,可是退出事来了,她不小心踩空,一脚踩进了河里。这还不算,她身姿不稳,一歪,人也进去了。
丁力看见情况不妙,刚想出言阻止,可还是晚了,连忙跑向林葵。只见林葵腰以下全部没入水中,手却举得高高的,整个人既狼狈又滑稽。
熙和与燕瑟见状也奔赴而来,到了的时候,林葵已经被丁力拉上了岸。
“你……你快看看,麦克风有没有事。”林葵哆嗦着将救下来的麦克风交到丁力的手上,催促他快些查看。
“没事没事。”丁力大致看了一眼,麦克风上只是被溅上来一些水珠,没有大问题,“倒是你,你还好吗?”
林葵看了看自己湿透的裤子,看着脸色很不好的熙和讪笑着道,“我……我也没事。”
“真是个笨蛋。”熙和低声骂了一句,然后转身离开了。
林葵见他生气了,不知所措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她确实是个拖后腿的笨蛋,她不想耽误他们的工作,于是道:“要不你们继续录,我,我到下面坐个车回去换衣服。”
“说什么傻话呢!”燕瑟扶着林葵,“怎么能让你一个人回去。”
“可是……”
“你看……”燕瑟指着不远处已经发动的银色越野,“熙和已经在车上等你了。”
林葵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确实,熙和已经坐了进去。
“我和丁力留下录音,你跟熙和回去。”说着燕瑟扶着林葵往车边走。
林葵上了车,一路上两人却一句话都没说。她知道熙和对待工作一向很认真,细致,今日,想必他很生气吧。
到了民宿,林葵刚下车,身后的银色越野便扬长而去,没有片刻的停留。
林葵回头望着那车走远,熙和他今天冷漠了许多。这些冷漠不同于之前任何一次,是明确带着划清界限的冷漠。
她想:熙和他终是放弃她了吧。是好事吧?应该是好事的。这不是她所希望的吗?
身上的羽绒服浸了水,重了许多,刚刚不小心被河里石块磕到的大腿现在也开始疼了,林葵步伐缓慢而沉重,向着屋内走去。
既然选择了路,就算路上只剩下自己,也得走下去才是。
妥协
回程的路上,熙和一句话都没说。
透过后视镜可以看见后座上的林葵,她低垂着眸,脸上写满了自责。她抱着自己微微颤抖的身子,好像极力的控制着,但是身体因冷而产生的生理自然反应,由不得自己。
熙和伸手摸向车前空调按钮,调大。
他仔细回想着昨晚,回想着分手时,回想着重逢那刻,以及之前种种,最开始时,他曾是怨恨林葵的,恨她既然不能永远相守,又何必从洛城追来B市;很她既然没想过陪他一辈子,又何苦忍受他的坏脾气;恨她既然是为了钱,当时又何须拒绝他。
但后来,再见到林葵的那一刻,她似乎还是之前的林葵,她的笑容,她的温柔,她的语气,她的一切的一切,似乎不曾变过。
即便两人之间有隔阂,但林葵出现的那一刻,垒了八年坚不可摧的城墙,也顷刻瓦解了。
那天熙和在便利店见到林葵的时候,他只感觉身体的极度思念催促他去拥抱面前的人,那是他渴望了八年的温柔臂弯,可是他还是强忍住了,只剩下极力掩饰下的不明显的颤抖。
再后来,林葵出现在了丁力工作室,虽有心理准备,但还是无法从容面对。他一直等林葵向自己解释八年前的不告而别,却始终没有等到。
于是,他妥协了。
比起欠了八年的解释,他更思眷眼前的温柔。即便是片刻的分离,他都无法容忍,他要睁眼便能看见林葵,他要伸手便能触碰林葵,他要就这样一直,一直与林葵一起,只要与她一起就好。
但是之前未解开的心结终究是无法忽视的疙瘩。每每林葵与吴川洋见面,甚至提起吴川洋,熙和就忍不住烦躁,愈加强烈的不安让他无法控制的想要更多的拥有林葵。他知道这是一种病态的占有欲,但是他无法不去想。
分手,对于熙和来讲,是一次赌博,但显然他赌输了。
面对林葵立即划清界限的举动,熙和只觉得自己好像一个被人随意整理掉的垃圾,冷静,冷漠,冷血地被整理掉。他甚至认为林葵对于自己的感情像是可以开关的水龙头,可以精准的控制多与少,有或无。
这一段感情里,林葵好像一点都不痛苦,像是从来没有爱过一样理智的让人心寒。
于是熙和努力找寻她爱过的蛛丝马迹,所以故意让燕瑟坐副座,故意和燕瑟一组,故意有说有笑,他想她表现的在意自己,哪怕只有一点点。
住的地方到了,车子停下,林葵也下了车,只留下一句“谢谢”。这疏离的客气,让熙和说不出一句话来。
熙和想,或许他一直一来都是错的,他在林葵这里从来都不是特别的偏爱,他只不过是林葵泛泛之交中的一个,只不过是她圣光普照的其中一个而已。
接近傍晚,林葵算着时间,从屋里一瘸一拐地向厨房走去。
她特意和碉房主人借来高压锅,炖了鸡汤,加了很多的姜,因为小川今天有水下拍摄的任务,她答应给他炖汤。林葵拿起勺子尝了尝,味道还不错,胃里面暖烘烘的。
吴川洋一边擦着头发,一边蹦跳着进来,闻见姜汤的味道,兴冲冲地掀起锅盖,“哇,居然还有鸡,阿葵,你真好。”
又见这锅里的内容绝不是一人食,看着够三四个人吃了,便问道:“我一个人也吃不了这么多呀。”
林葵接过他手里锅盖,催促道:“你快去把头发吹干了,别感冒了,明天还要继续拍摄呢。”
吴川洋有些狐疑的看着她,却被她推出了厨房。两人推闹时,便见外面SUV车上下来一身着深灰色派克服的人走了下来。天黑,一时没看清,只能看出大概轮廓。那人长腿阔步,步伐稳当,走近才发现是熙和。
熙和自然也看见了两人,他拿着一黑色保温杯向两人走来。
林葵搭在小川胳膊上的手收了回来,见他要进来,便侧身让开。
姜汤的香气弥漫整个厨房,熙和自然也瞥见了蹲在火上的锅,明白是林葵做的,是为那个人做的。
“要喝一点吗?天气冷,去去寒。”林葵盛了一碗端到熙和的身边。
熙和将热水壶放下,大手覆在杯盖上转动,瞥了一眼林葵手中冒着热气的姜汤,冷声道了一句,“不必”。
那冷漠让林葵一愣,端着姜汤的手尴尬地收回,解释道:“今天大家去采风,下了水,我想着……”
“燕瑟身子弱,给她送过去吧。”
她还没说完,熙和便打断她直接说到,眼中只是漠然。
林葵说的大家,包括了丁力和燕瑟,但是熙和的单独指出,还是让她心中有些酸涩。她知道他说的没错,但是她却还是忍不住难受。
“好。”最终她还是应了一声,“我一会送上去。”
吴川洋见不得熙和将林葵当丫鬟使唤,火了,骂道:“梁熙和,你丫,有没有良心!你不喝就算了还让阿葵给别的女人端过去,你把她放哪?”
熙和没有理会吴川洋的愤怒,双眸始终落在林葵身上,看着她有些窘迫地拉了拉吴川洋,想要阻止他言语。
“我们不是已经分手了吗?”熙和淡漠地开口,带着几分戏谑,“怎么林小姐吃着碗里的还想着锅里的,那到底我是备胎呢?还是他是备胎?又或者,我俩都是备胎!”
林葵闻言,端着鸡汤的手攥紧,骨节泛白。她望着熙和的杏眼中满是震惊,原来他是这样看她的!原来在他的眼中自己对他的感情竟然这般虚伪廉价!
她眼中不由得堆积了泪珠,想忍着却不能,却也不想当着他的面流泪,太狼狈了。于是她借口“汤太烫了”侧身躲开,偷偷拭去眼角泪珠。
厨房本就三人,她更是矛盾的中心,这样的躲避显得多此一举。吴川洋很少见林葵落泪,更是见不得林葵落泪,怒气激增,挥拳向熙和,熙和那唇角便瞬间浸出了血,像是开在雪地上的一朵红梅。
“你丫混蛋,你知道阿葵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吗?你知道她这几年就没怎么睡过几次安稳觉!你知道……”
“够了!”林葵哽咽打断吴川洋,拉着他道:“小川,我们回去吧。”
动静闹得不小,招惹了剧组的一些人前来看热闹。林葵左耳嗡鸣不断,脑袋昏昏涨涨地,要不是一旁有吴川洋,估计她便要跌倒在这围过来的人群之中了。
她当然看到熙和受伤了,但她此刻却顾不上后面那个人了,她连自己都要顾不上了。她来不及想之后要怎么收场,人类嗅探八卦的灵敏度是无与伦比的,但是她懒得想了。她不知道她何时松开了小川,何时将小川关在门外,何时一头扎进被窝里。
屋外是不断敲门的小川,那敲门声愈加弱小,直到再也听不见为止。
她迷迷糊糊睡着了,睡梦中她感觉自己很热,好像身处《西游记》中火焰山附近的沙漠一样,在没有边际的荒漠中前行,又渴又热。她仿佛有了特殊技能,能够倍速穿梭于回忆的影像之中,她很累,满头的大汗,但却仍不能停止地穿梭其中。
之后,林葵回到了八年前,她推开了盛开着满墙白蔷薇的深棕色大门,迈上旋转而上的阶梯。月光泛白,周围的银光不足以照亮窗内人的面庞。
林葵看到那个坐在地上环抱自己双腿的熙和,即便月光不足以看清,但林葵知道那就是他。
熙和的周身洒落了一地速写纸,有些画着建筑,有些画着人物,其中有林葵的画像。
林葵走近他蹲下,替他拾起周身零落的纸张,规整好放在他的身侧。抬手覆上他侧颈耳后的发,手心的温热让熙和抬起头来,看向林葵的双眸是空洞疲累的。
林葵眉心皱起,明明离开时,他还端坐在桌前面颊微红的画着画,笑着说自己这周的建筑作业超额完成了。
只不过晚回来一小时,便变成了一潭死水吗?
林葵毫不费力地揽过熙和,下巴抵在他头顶。
拥抱的力度不轻不重,只是刚刚好让熙和感知她在。当一个人陷入黑暗之中时,眼睛是盲的,只有触觉可以最直接的给予反馈,所以会寻找一面墙来倚靠,然后蹲下,缩成一团抱住自己。
在每一个抑郁期和狂躁期的交接时,林葵就是那面支撑熙和的墙。
有人说梦境要比现实生活中时间快,外面一分钟,梦里可能已经过了几个小时。林葵见到了她最不想见到的人,但是如果这场梦是一场月光宝盒之旅,那她即便不愿意,即便知道结果她还是不得不再去经历一次。
她站在那件书房之中,冰冷冷的没有一点温度的书房,此刻她额头的汗瞬间消失,她感觉冷的哆嗦,但还是要站在如同冰窖一般的书房,面对那个白发苍苍,穿着考究的老人。
他有着让人不敢直视的威严,却不是帝王的威严,是一种自惭形愧的能力。即便他始终带着微笑,仍让人觉得难以靠近。
“走吧——”
那老人开口,声音像是从幽谷里穿出来一样,带着回音,一波一波地传到林葵的耳蜗里。林葵只觉得自己耳朵嗡嗡地响,仿佛有千万只蝉鸣,震的人又燥又疼。
突地,她从睡梦中惊醒了。
林葵缓了缓,却不识眼前房间,一片洁白的屋顶,没有了浓郁藏族特色的装饰花纹。她抬手抹了一把脑门,一头的冷汗,侧目才发现正嘀嗒着的点滴。
——她在医院?
林葵虚弱地撑起自己的身子,倚靠在床上,努力回想她是怎么来的医院,却是怎么也想不起来。
“你醒了?”
姜燕瑟此时拿着热水壶走了进来,见林葵醒了,贴心地为她到了热水,“来喝点水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