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处漩涡中心之人,其实并无百姓们这样多的心思。
太子传完旨,为晋王上了一炷香,又安抚了凌北辰,起身便看到了庭中站着的季明舒,阳光下她周身好像沐浴了一层圣洁的光芒,他走了上去。
太子走到了季明舒身旁,担忧地道,“你气色看起来不好,当心身体。”
季明舒目光从凌北辰背影上拉回,点点头,“多谢太子殿下关心……”说完看着他道,“殿下看起来似乎很疲倦。”
太子并没有回避她的话,他看着灵堂,目光有些虚浮,“最近在思考一些问题,总是不得答案。”
季明舒沉默了一会儿,“太子殿下好似有些不一样了。”明明是如修竹一般品格高尚又坚毅的人物,近来却充满了荒芜的气息,而这个变化发生在她为他催眠之后。
太子闻言转头看她,目光从上至下看了她一遍,而后道,“你看着也有些不同了。”
季明舒微讶,没想到自己的变化那么明显,她没有再问什么,太子亦没有多问,两人在这个问题上默契地保持了沉默。
“明舒……”太子突然问,“若我不是太子了,你还愿意和我做朋友吗?”
季明舒看着他带着疑问的眼神,一时间好像回到了两人漫步在宜安大街的时候,回到了归云山庄的桃花树下,她缓缓一笑,“能与你做朋友,是我的荣幸,不管你是太子还是平民。”
这个回答像是一股涓涓细流,缓缓地流淌在太子心间,让他零落了大半年的一颗心,突然安定了下来,“谢谢你的答案。”他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天这一刻,这一句他在心里补充道。
在季明舒身后不远处,常平和冷延默不作声地看着太子离去。
常平皱眉,“太子殿下该不会趁虚而入吧?”
冷延白了他一眼,反问道,“太子殿下是这样的人吗?”
常平下意识便摇摇头,“不是!”太子殿下当然不是这种人啦,但他还是觉得奇怪,“总感觉太子殿下哪里怪怪的……”
冷延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不过转头便看到刑部的人来了,“李大人已经来了,快去迎一迎,带他见殿下吧。”
……
凌北辰为晋王守了三日的灵,这三日,他几乎未离开过灵堂。但是,他没忘记牢狱中的晋王妃。
虽说这件案子上达天听,但是凌北辰作为一国丞相,又是开国皇帝高祖的子嗣,其威望不必说,他的一句话,直接让刑部转了查案方向。
在皇帝和秦王双方压力下,刑部很快结了案,最后的结果是:涉案丫鬟因被绮丽责打过,心怀怨恨,所以下毒害绮丽,没想到连累了晋王。
而晋王妃的贴身丫鬟则是因为,王妃未帮她在她陷入官司中的哥哥说话,后来她哥哥被砍了头,她记恨王妃,所以蓄意陷害。公布案情之时,这个丫鬟已经畏罪自杀了。
至此为止,震动朝野的晋王遇刺案总算了结了。
至少,表面上是了结了。
晋王妃坐了两天牢,回王府时性情都与原来大不相同了。
不难理解,毕竟她本是养尊处优之人,从未吃过这种苦,更未这样为性命担惊受怕过。
再见到凌北辰她的心情十分复杂,这些年来,她对凌北辰并不亲近。可以说,她心里恨极了他。
当初,她的老大被送到了荫龙山习武,遇到山火,如人间蒸发一般消失了。
几个月后王爷将他领了回来,那时候她多高兴啊,失而复得的心情是难以描述的,即便老大脸烧伤了大半也没关系,只要人好好的就好。
再后来老大的脸渐渐养好了,轮廓看着比过去还好看了很多,她亦没有多疑,本来小孩子就长得快,一天一个样,长变了并不奇怪。
直到那件事发生……
那日她带辰儿去上香,路上遇到强盗,辰儿为保她清白,推着她一起跳下了悬崖。
崖风多冷啊,可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她为辰儿查看伤势的时候,突然间发现,这个孩子身上没有胎记!
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她怎么可能记错,她的孩子腹部原本有一个手掌大的红印胎记。
即便是受伤了,胎记破损了,也应该看得出零星痕迹,而不该是这样光滑平整。
那时候她意识到,这个孩子不是她的孩子。不是她的孩子,又是谁的孩子呢?
第171章
梦魇
更多的疑团钻入了她的脑海……
为何荫龙山大火之后,王爷就像变了一个人,变得极度荒唐?
原本她以为是大儿子的死给他造成了太大的刺激,可后来孩子带回来了,他却还是那个样子。
她痛苦地意识到,她看错他了,他一直就是这般荒唐的人,他不仅欺骗她,还把外头的野种带回来,想要夺了原本属于她儿子的位置!
她真恨啊!不仅恨晋王,也恨凌北辰,这些年晋王对凌北辰一次又一次的格外疼爱,都无一不刺激着她敏感的神经。
可是,凌北辰竟不是他的私生子,而是先皇的昭仁太子?
这么多年,她竟一直恨错了。
而被她恨了这么多年的孩子,却对她始终没有一句怨言,还在她下狱时来救她。
一时间,晋王妃心中如同打翻了五味瓶。可惜,爱和恨,皆不能重来。
恨了那么多年,便是想爱,也爱不起来了,她对凌北辰,只是满心的愧疚。
凌北辰仍尊称她为「母亲」,看起来同过去并无不同,晋王妃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可是她什么也说不出来,最终只是点点头便落荒而逃。
这些日子,晋王府笼罩在一片巨大的悲伤之中,同时也很平静。
可是,晋王府之外差点儿把天掀翻了。
这两日,皇帝的日子并不好过。
他一夜一夜地睡不着,就是睡着了,也总被噩梦惊醒,他变得异常暴躁。
龙泉宫的蜡烛一宿一宿地点着,宫女太监们都极为小心,生怕不小心触碰到了真龙天子的逆鳞。
众人都道,皇帝是因为晋王爷的死伤心过度所致,太医也来瞧过了,开了宁神助眠的方子。
吃了药,皇帝确实更容易入睡了些。只是,梦魇却没有放过他。
皇帝又做了那个梦。
他梦到晋王站在他对面,以一种从所未有过的目光瞪着他。
皇帝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语气不再亲昵,只有高高在上的冷漠,“你是怎么管教儿子的?你专门教出凌北辰和朕作对吗?”
晋王胆子变大了,当面顶撞他,“皇兄知道我只是一个游手好闲的废物罢了,既无韬略,又无文采,哪里能像皇兄一般教出优秀的儿子?”
这话像极了讽刺,皇帝如今最亲近的两个儿子,一个文韬武略的太子,却处处与他作对,一个向着他的越王,却心思不正。
皇帝气得发抖,但他很快平息了怒气,目光沉沉地看着晋王,“晋王,你敢这么同朕说话?你忘记你的恩宠是谁给你的了吗?”
晋王嘴角上扬,脸上带着嘲讽之色,“皇兄忘记您的位置又是从何而来的吗?臣弟虽不成器,但有句话还是听过的,「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皇帝目光变得危险,“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晋王不管不顾,“皇兄叫我来,不过是因为拿太子与辰儿没办法,想让臣弟劝辰儿收手罢了,可臣弟觉得,他们做得对。”
“晋王!”
“皇兄许久未叫我阿越了呢……”
“别以为朕不舍得杀你!”
“臣弟不敢这么想,皇兄是天下之主,生杀大权尽在您手,您有什么做不到的呢?”他说着,自顾在桌边坐下来,倒了一杯酒喝,“皇兄啊,这十多年来,臣弟活得越来越没有滋味,感觉自己就是烂命一条,经常会忍不住想,人活着有什么意义?”
“你——”
“人啊!总是被各种欲望左右。地主永远嫌自己的土地不够多,生意人永远觉得钱挣得少了,官员永远觉得自己的官位不够高。争来争去,到最后还不是一张棺椁一捧黄土,有什么意思呢?”
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我倒觉得,这一切都比不上这杯酒来的实在。”
皇帝凝眸看着他,沉默不语。
他的洒脱一点点褪去,脸上出现悲伤之色,“我宁愿不要这让人变得冰冷的权势富贵,真想回到小时候啊,那时候虽然经常吃不饱穿不暖,可是二哥你是真心疼我啊!这样的日子,再也回不去了……”
他盯着酒杯,目光更悲戚了,“真没想到,还是二哥送我最后一程。”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他自顾喃喃,“真的好想父亲,好想大哥,好想好想……”
皇帝早已发现他按了阴阳酒壶的按钮,给自己倒了毒酒,但他没有阻止,只是看着他。可以说,他默认了晋王的选择。
毒性很快发作,晋王嘴角不停有鲜血流出,可他顾不上自己,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放下了尊严与洒脱,跪到皇帝脚边,抓住他的衣摆乞求着,“二哥,辰儿是你亲侄儿,不管他做了什么,求你饶他一条性命,给他条活路吧!二哥,求您……”
皇帝忽略了晋王卑微的请求,他怒不可遏,“这些年朕对你不够好吗?让你享亲王之尊,无论你做出什么荒唐事,朕都替你抹平,你几个儿子女儿,朕视作亲生,可你为朕做什么了?没有!就调教出一个凌北辰,让朕的皇位坐地不安稳!你说你对得起朕吗?”
晋王最终还是在皇帝的暴怒之中无力地垂下了手。
皇帝怔住了,人已经死了……
晋王没等到他的回答就死了,而他也永远听不到晋王的答案了。
人命真是脆弱地很,不过是片刻,两人便是阴阳之隔,他悲伤地说道,“阿越,不要怪朕,朕坐在这个位置上,朕没有办法……”
皇帝悲伤地不能自已,就像有一块巨石压在心头,让他无法喘息,这种感觉让他无处逃匿,他在惊吓中醒来。
原来又是做梦啊!
皇帝擦了擦脸上的冷汗,他转头,想看看外头天色,不料一转头便看到了太子。
太子静静地站在殿中,看样子不知道站在那里多久了,但他的表情透露出,他听到了很多不该听到的东西。
皇帝十分不悦,好像自己的隐秘地带被人窥探了,他用充满怒意的声音质问,“太子何时来的?怎么不让人通传?”
太子看着他,缓缓跪下,行了一个大礼,“儿臣叩见父皇。”
这个礼,端端正正,太子的声音,充满了崇敬。恍惚间,皇帝想起了太子刚刚学跪拜礼时候的情景,那时在礼仪官的教导下,太子便是这样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
皇帝察觉到气氛的不同寻常,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看着太子。
太子没有起身,他望着坐在龙床边的皇帝,语气不复刚才的感情,而是以谈朝事的口吻禀道,“儿臣有事禀。”
第172章
剖心
皇帝心头升起一阵心慌,但神色无比沉稳,他端正地坐好,手放在膝盖上,看着太子。
太子道,“儿臣近日头疾痊愈了,想起了一些事情。”
皇帝眸子微沉,喉结动了动,他盯着太子没说话。
太子却没有讲他究竟想起了什么,转而道,“无希子一案尚有许多疑点,他虽然死了,但做过的事一定会留下痕迹,父皇可知,皇城司从玄清观搜出了什么?”
皇帝未答。
“在玄清观的暗室之中,不仅搜出了他勾结外贼的证据,还有……”太子顿了顿,看着皇帝的眼睛道,“父皇您给他下的许多密旨。”
皇帝只是微微蹙眉,“无希子一介妖道,祸害南希国十余年,他最擅虚实掩映、蛊惑人心,这些东西如何能做证据?”
“是啊!妖道最擅这些把戏……”太子话锋一转,“当年荫龙山的大火,可不就是他瞒天过海之计么?”
皇帝神色变了变,好似什么秘密要守不住了,他紧盯着太子,等待下文。
太子陷入了回忆之中,“荫龙山那场天火烧了三天三夜,好像要将整个南希国烧尽了,这些年有时儿臣仍会想起,当年若不是父皇重病了一场,儿臣留下侍奉汤药,那么儿臣也该烧死在那场天火中了……说起来,儿臣这条性命是父皇从老天爷手中抢来的。”
听太子提及往事,皇帝有些恍然,他是不是过于疑心了?
可能太子并未发现什么,只是和他这个老父亲说说话而已,念头及此,皇帝有些感伤,他声音透着些苍凉,“这些事都过去了,还提它做什么。”
太子道,“是啊!是过去了,可这场所谓天火,让南希国储君丧命国君易主,让南希北夏西宣交恶,让南希没落,这一场天火,直接改变了三国局势。”
皇帝知道,太子的话远远没有说完,他停止了自我感动,看着太子,没有说话。
“其实,那时候,儿臣去去了现场,父皇可知,儿臣看到了什么?”
“儿臣看到了,无希子操控大火,烧了整座荫龙山,看到了他带人守住下山路口,将所有想逃命之人统统杀死。儿臣还看到了……父皇您。”
“儿臣多希望自己是看错了,多希望那个人不是您,多希望您还在府里养病……呵呵,您那哪像是病了的样子,您帮无希子指认昭仁太子、云凤澜和西宣北夏皇子皇孙时,没有留一丝丝的情面。”
皇帝终于开了口,“你都知道了。”
太子点头,“不仅这些,儿臣还听到了您和无希子密谈,听他为您配了无色无味的毒药,以用来对付先皇和先皇后。”
皇帝突然变得激动,强撑着站起来,“你懂什么?做大事者,不拘小节!那些年若不是我替先皇管理好内政、治理好百官,他哪有钱粮去征战?
哪有机会赢得四方臣服?这江山,他能坐,我凭什么不能坐?自古圣祖明君,没有谁的功业不是建立在尸骨累累之上,我何处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