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宁将军——蓬莱客
时间:2022-04-13 06:35:25

  京城之繁华,远胜云落,但是燕氏渐渐还是开始想念她那雪山湖泊旁的遥远家乡。正逢老城主寿日,姜祖望恰也回了长安,向朝廷告假,亲自护送她回。便是如此,夫妇带着尚在襁褓中的女儿,踏上了这条探亲之路。
  一切原本非常顺利,经过一段长途跋涉,再过些天,他们便就可以到云落了。但这一日,后头却忽然追上了人,传来一个消息,当朝新寡的南康长公主出京去往封地,不知为何,中途改道,竟如此巧合,也朝这个方向来了。她的玉驾现就停在后方武城,命姜祖望前去觐见,称有要事。
  七天之前,夫妇二人路过了那个叫武城的地方。
  南康是高祖之女,据说她出生时,一头麋鹿自京城郊外经过,有相术者称为祥瑞,果然,不久之后,便有小国前来归附。高祖因此宠爱此女,特意为她建了麋园,择婿尚之。武帝继位后,封长公主,对这个妹妹也是有求必应。当时的京中,南康长公主权势遮天,麋园更是人人趋之若鹜的一个地方。
  长公主突然现身在了此地,召丈夫前去见驾,到底是为什么缘由,燕氏心中自然有数。此前在京中时,新寡的长公主频频向他示好。
  姜祖望满心不愿,但忌惮对方的地位和威势,最后还是不敢不从。
  夫妇当时所在的地方,前头不远有个名为昌乐的城邑,与云落世代交好,相互守望。姜祖望只好将妻女送到昌乐,吩咐燕氏安心等自己回来,随后匆匆掉头,赶往武城。
  他不知道,从他做出掉头这个决定的那一刻开始,灾祸便降临到了他的头上,继而改变了他这一生的命运。
  昌乐老王已去,继位的新王被北狄来的密使游说心动,图谋将来在此扩展自己的势力,几个月前便开始暗通款曲。得遇如此机会,密谋入夜动手,将人交给北狄。所幸,计划被一个和云落老城主有旧的人得知,那人告知燕氏,燕氏脱去华服,乔装带着女儿悄悄离开,混出了城。但是幸运没持续下去,逃出去没多远,追兵便追了上来。
  身边的随行护卫越来越少,最后,只剩燕氏抱着襁褓里的女儿,退到一处悬崖尽头,再无可退之路。
  崖下,乱石深渊。
  燕氏性烈,不愿落入北狄人之手,更不愿让自己成为胁迫亲人的工具。
  她脱下厚衣,一层层紧紧裹绑住襁褓里的爱女,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祈祷雪山圣神护佑女儿,随后,用尽全部的力气,将女儿远远地抛向了崖下一处生着茂枝的密林,自己纵身跃下。
  当姜祖望赶回,已是半个多月后了。燕氏在崖下被找到,自是粉身碎骨。不但如此,遗体也遭野兽陆陆续续啃噬搬运,附近只剩了几片残余衫角和零星残骨,情状惨不忍睹。女婴也是不见踪迹,只在附近密林之中,寻见了零星的狼足印痕和一个散落在远处的襁褓。人皆以为她已被狼吃掉,尸骨无存。不料几个月后,她竟被发现,还侥幸存活,奇迹般地出现在了距离几十里外的一处荒林独狼穴中。
  她是被一个猎人追踪狼迹之时无意间发现的,据说当时满身脏污,眠于母狼之侧。姜祖望闻讯赶到,凭着胎记才认出了女儿。当母狼被驱开,她被强行带走后,那母狼还是迟迟不肯离去,远远跟随。姜祖望令人勿伤,它便跟了长长一路,最后大约知道是无法夺回了,这才伤心嚎叫着离去。
  而当日,那位新寡长公主将姜祖望传去,所谓“要事”,据说是前日路上遭遇野兽,公主受惊病倒,夜寐难安,需这个大魏的勇武将军护驾同行。
  姜祖望呕血大病。后来病愈,武帝为表弥补,赐婚他与南康长公主。姜祖望以曾对亡妻毒誓此生绝不另娶之由,拒了婚。武帝便也未再勉强,做主为长公主另择佳婿,此事算是过去。
  再后来,当他昔日的那些旧游实现梦想,纷纷在武帝统一九州的战事里立下耀目功劳的时候,他自请来到北地戍边,风沙为伴,一吹便是二十年,从此,再未回过京城一步。
  这就是故事的最后结局。
  去年,姜含元那位一次次守住这座雪山小城,守了一辈子的外祖父,也走完他一生的路,去了。她的舅父燕重成了城主。他是一个脾气暴躁说话大嗓门的汉子,继承了燕氏世世代代的勇武和忠诚。他更以姜含元为荣,获悉她到来的消息,当天亲自出城去接。
  城门附近的人们看见她,纷纷停下手里正在做的事,从四面八方涌来,争相向她行礼。
  她幼年那段离奇的经历,在别人看来,或是不祥的化身,恐怖的象征,但在云落城的人们眼中,她却是受到神灵护佑的神女。
  是啊,倘若不是如此,襁褓中的女婴,怎能活下去,又怎能变成今日如此一位令敌人切齿痛恨的悍勇之将?
  舅舅见这一幕,开怀大笑,扬鞭指着那些迎接外甥女的城民,“兕兕你瞧!我们云落之人敬重勇士!他们敬你,竟还超过我这个舅舅!大家都盼你能一直留下!这里就是你的家!”
  姜含元含笑感谢城民,在周围的热烈的欢呼声中,纵马入城。
  青木塞地理重要,却被魏国夺了回去,那南王炽舒正是因那一败,亲自坐镇幽燕等地。去年外祖过世,姜含元正领着军队与一支图谋夺回青木塞的狄军在周旋作战,没能赶来。是以今年祭日,本打算提早来,没想到中间又出周折,直到今日,才终于得以成行。
  燕重准备亲自带她去祭祀。
  “舅舅,我自己去吧。去年我没能赶到,今年又错过日子。我想一个人陪外祖几天。”
  燕重知她和外祖感情深厚,便也不勉强同行,点头应好。
  老城主的安眠之地位于城外的山谷。那里也是燕氏世世代代的埋骨之地,晴天的时候,从谷口便能看见对面的雪山和镜湖。
  姜含元独自在一顶简陋的草庐里住了下来,席地而卧,伴着外祖,还有她记不得模样的母亲。不过她知道,母亲是真实存在过的,这里的这座坟茔,就埋着那几片碎衣和那几根残骨。她原本应该有着幽兰的气息,温热的皮肤,温柔的声音。她是雪山脚下最好看的女子。镜湖留下了她倒映过的那张美丽面容。
  是的,姜含元能看见这一切,就好像她总是能在梦里看见那头曾经哺乳过自己的母狼。
  一个包裹在重重襁褓里的婴儿,带着她母亲全部祝福,穿过一片茂盛的树顶,掉落的时候,挂在了一簇网结的枝蔓,悬在空中。小小的,独自一人,已经一天一夜。她因为饥饿啼哭不停。她的记忆告诉她,只要她这样啼哭,就会有一个散着好闻香味的温柔的人抱住自己,让自己的嘴贴上她温暖而柔软的胸,甘甜的乳汁就会喂饱自己。但是这一次,那个人却再也没有来。最后她挣扎着,用自己的小手小脚挣脱开了襁褓,从树顶掉了下去,摔在地上厚厚的灌木丛里。这是她第一次独自去面对这个世界,到处去找那女子。她哭得声嘶力竭,嗓音沙哑,直到再也爬不动,变得奄奄一息的时候,来了一头母狼。
  那是一头年轻母狼,她第一次做母亲,不幸的是,当她外出觅食归来之后,发现自己的狼崽不见了,窝里只剩下一滩血迹。失去狼崽的母狼悲伤而愤怒,涨乳的痛苦更是令她焦躁不安,她到处寻找自己的孩子,闯入这里,发现了地上的这个人类婴儿。她扑了上去,利爪深深刺入婴儿那娇嫩的后背皮肤。就在它低头要咬上婴儿脖颈的时候,那人类的孩子,闻到了母狼腹下乳头处正渗滴不停的乳汁的气味。那是母亲的味道。她被饥渴和强大的求生欲望驱使,忘记了来自背上的痛苦,张大嘴巴,狠狠叼住,用尽力气使劲地吸吮,大口大口地吞咽。那乳汁畅通的骤然快感令母狼中止了撕咬的欲望,她注视着身下那正在吸食自己乳汁的人类婴儿,眼里的凶光渐渐散去,静静立着,任这幼崽吸自己的乳,等到她终于吃饱,闭着眼睛入睡,她舔去了婴儿背上刚被自己抓出的血,叼着,拖走离去……
  梦境一转,姜含元看见一个美丽的女子,她紧紧地抱着怀中的婴儿,仓皇奔逃,狼狈不堪,最后她逃到了路的尽头,立在悬崖之上,那些追赶的人就要逼到近前了。
  停住。不要再继续梦了,她不想梦下去。梦中的姜含元这样告诉自己,努力挣扎,想要醒来。可是每一次,梦都是如此的深沉,将她吸住,她犹如身处旋涡,无法挣脱。
  “是你害死了姑母!是他们说的!姑母本来已经藏起来了,坏人都已经过去了,是你哭了起来!你害死了姑母!”
  一个四五岁大的男童伤心地嚎啕大哭,用尖锐的嗓音冲着姜含元叫嚷。
  他想不明白,祖父和父亲,为什么都对这个来了几年后才开口说话的阿姐,比对自己更好。
  停住。不要再继续梦了!
  梦里的姜含元再次逼迫自己醒来。可是梦境啊,它还是不肯结束。
  姜含元又看见了西陉关大营外的那座熟悉的铁剑崖,她就站在顶上,迎风纵身一跃而下,便仿佛她曾许多次做过的那样。崖下的那口潭水,在梦里,也再一次地变成了嶙峋山石。又一次,她重重地砸在了上面。血如红练般喷溅,她粉身碎骨,四肢百骸灵魂深处,没有一处不是疼痛至极。
  那个温柔美丽的女人,她在死去的那一刻,应就是这种感觉。
  她该是如何的痛苦啊。
  血越来越多,到了最后,已分不清是那女人的血,战死的同袍的血,还是自敌人那被一刀砍了头的脖腔里射出的血。只剩下满天的血雨,将她从头到脚浇湿,浇成一个血人。
  那浓烈的腥味,深深地渗透到了她皮肤的每个毛孔里,散不去,永远也散不去了。
  她的身体痉挛,紧紧缩成一团,僵硬得仿佛一块冰雪里的冻石。
  不能哭。梦里的那个自己再次提醒。
  从知道是自己的哭声杀死了那个女人之后,她便发了誓,永远不会再哭了。
  跨上马,挽最强的弓,握最坚的刀!
  惟其如此,才能保护一切需要她保护的人!
  姜含元紧闭着的眼皮忽然一动,还没睁眼,反手便抽出了身上带的刀,自那她从小起便重复了无数次的噩梦里猛然坐直身体。
  “阿姐!醒醒!”
  “是我。”
  夕照黯淡,一个瘦弱的少年站在几步之外,见状,微微后退。
  “父亲派我来请阿姐回去。”
  燕乘望着面前这双布满了红丝的充血的杀气流露的眼,小心翼翼地说道。
  是阿弟来了。
  姜含元目中杀气退去,略微茫然地环顾四周。
  日将西落。她靠坐在母亲的墓碑之侧,竟就这样睡了过去。
  她闭了闭目,慢慢吁出一口气,收了刀。
  “是我父亲那边来消息了吗?”
  她问。嗓音嘶哑而疲倦,仿佛一片撕破了的绸缎。
  “是的。樊将军来接阿姐你。”
  “他说,京中的迎亲使者到了,要接阿姐你走了。”
12
  樊敬等在谷外,待姜含元走出,迎了上去,“迎亲使者到了,黄门侍郎何聪。”
  这个官职平常给事于宫内,是皇帝侍从,内顾问应对,外则往往陪乘,关系亲近,居官之人,往往是皇帝信任的重臣或是外戚宗室。
  “现在就回吗?”姜含元问。
  “自雁门出发,若随大队日行夜宿走着,路上需月余方能到京。况且这里到雁门,也是需要些天。何侍郎说,婚期是太史测天时观星历选的良辰吉日,所以最好……”他停住。
  姜含元已点头:“我明白了。”
  她转头,眺向西北方向的远处。
  樊敬顺着她的视线望去。那里有座千年风吹而化的石头山,山壁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石窟,状若蜂巢,上有摩崖。正当黄昏,那摩崖岩便静静地卧在夕阳的斜晖之中,远远望去,橘光一片。
  “你们先回城吧。明早汇合,一道走。”
  樊敬又看一眼那座沐浴在夕阳里的摩崖石山,似若有所悟,却也没说什么,只用复杂的目光望了眼女将军,应是,扭头便带着人去了。
  最后一抹夕阳落下了山巅,天色骤暗,昏鸦绕着山头秃岩聒噪。山脚,有条通往上方的简陋石道,石道的尽头,是个不知哪朝哪代的修行人在这里依山凿出的窟。此刻在那石窟之外,一对城里来的父子正弯腰,向着对面之人表达着感激之情。
  那是一个年轻的僧人,肩披葛衣,脚穿草履,因为清瘦,他显得眼眶微凹,目光却也变得愈发炯炯。他面带着笑容,双手合十,朝那对父子还礼。那儿子千恩万谢过后,拿着草药,搀着父亲,沿着便道下来。他们要赶在天黑之前回往城中,忽然看到站在一旁的姜含元,认了出来,忙相扶着走了过来,向她行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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