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身上带伤,人狼狈不堪,说那日他和大队失散后,为甩开身后追兵,马速过快,不慎连人带马一道跌下了山崖,昏迷过去。等他醒来,发现狄骑已经离开。他侥幸死里逃生,餐风露宿,半路遇到了找他的人,这才得以生还。
他能平安归来,便是大幸。樊敬当时松了口气,事情也就过去,又一心接着备战。
年后,随着大魏出师雁门,西关这边局势也一下变得紧张起来。他和西关守将刘怀远互为依托。他陈兵前线,终日戒备。
上月,有天他忽然收到消息,姜含元派了使者来,送来有关战事的要务,十万火急,叫他立刻回去面见。他不但耽误,将事交待下去,连夜往回赶,行至半路,却遇到一个他在城中的亲信,告诉他,燕乘已经投狄,伙同他的舅父,密谋要将他骗回城中杀死,自己是获悉消息后逃脱出来的,让他不能回去。
那人受伤过重,报完信便死去了,这时追杀的人马也已赶到。樊敬靠着过人武力,终于摆脱追杀,担心前线要出意外,不顾一切掉头返回,但还没到,半路就见漫山遍野,出现了无数的狄骑,正在朝着西关的方向而去。
至此他明白了过来,狄兵应当就是燕乘将他调走之后放入的。现在再回想,燕乘去年底落单失踪的那几日,也必是被狄人俘虏了,之后放归。或者当时全部的冲突,本来就是狄人的设计,目的就是拉拢燕乘。
那时他已回天无力,只能走了一条小道,日夜行路,终于赶在燕乘抵达西关之前将消息传到,堪堪令西关躲过一场浩劫,撑到了今日。
樊敬将经过讲述完毕,见姜含元眉头微蹙,半晌没有发话,咬牙道:“待援军到达,请将军给我一个折过的机会!”
他心中的负罪之感已是到了极点,早就做好和狄人同归于尽的准备,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没有半分迟疑。不料她却问道:“舅父的那些老部将,出了这样的事,难道全都甘心跟从?”
“燕乘带着他的死忠如今随狄军在攻城,钟丞留守云落,将这些人全部看了起来。他们家人受制,不敢反抗。”
姜含元登上关楼,眺望远处,片刻后,慢慢说道:“樊叔,援军还有几天才能到。他们都是舅父的旧人,舅父倘若地下有知,应当也不愿看到他们跟着燕乘一道踏上死路。”
“我想去云落一趟,和他们见上一面。”
……
三天之后,狄军增援到达,照原定计划,通过那处本由云落防守的隘口,赶往西关。不料大队人马行至中间,前方林木起火,阻了通道,火势迅速蔓延,战马受惊,止蹄后退。那火又借着风,沿着隘口的两侧不断烧来。狄军被迫后退,就在这时,隘口两侧的崖坡上忽然倾倒下了大片火油,火油又被迅速点燃,顷刻间,整道隘口便吞没在了熊熊的烈火里。狄骑烧死烧伤者不计其数,剩下的狼狈后退,无计前行。
这里便是樊敬当初备战的前线之地。而云落之所以能成为西关外的中心,历多年而不倒,靠的,也是这道隘口,易守难攻。
樊敬曾在这里备下大量火油,以便战时不时之需。当时没有用到,如今终于派上用场。
这边大火冲天之时,正在西关一带随同狄军攻城的燕乘没有想到,他的阿姐姜含元已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回到了云落。
她一露面,便受到满城军民的拥戴,钟丞望风而逃,燕氏那些受到胁迫的旧将也纷纷倒向姜含元,随后,留驻云落的士兵和民众便组织了起来,在樊敬的带领下,火烧刚刚赶赴到来的狄军。
隘口的大火还在燃烧之时,姜含元又悄然潜回西关。
这时,姜祖望派来的援军也已到达。
狄军在此被阻多时了,人和战马每日消耗惊人。不计武器,粮草就是一项大事。
狄人向来没有随军携带辎重粮草的习惯,只会以战养战,到来之后,完全是靠云落等地的供应,人马才得以维持。到了现在,后援兵马还是没到,不过,这倒是其次,最重要的问题,是粮草告急。
人的口粮,还能支撑些天,大不了吃受伤或是病弱的马匹,但军马的粮秣,却是个大问题,许多战马已是吃不饱,只能靠啃食野草充饥了。
恰这么巧,就在魏国援军抵达之后,云落也送到了急需的一批草料。
狄军问题得以解决,也不等援军了——事实上,也是无法再等,因魏军已集结完毕,主动发起战事。
这一战,不再是之前的攻城和守城之战。
姜含元亲自领着骑兵出关,在前,正面迎战。
这一战,厮杀激烈,血肉横飞。战况正酣之时,许多狄军发现不对。他们的战马变得迟缓,开始还能勉力支撑,后来纷纷扑地,无法起身。
原来送来的那一批草料里,掺有毒物,马匹吃了之后,状若醉酒,根本无法继续作战。
此时又传来消息,云落有变,援军遭遇火烧,被阻在了隘口之外,无法到来。
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那无数挟着强烈杀意而来的魏兵,人人殊死搏斗。狄军之溃,无可阻挡。
西关外的这场大规模野战过后,小规模的战事又断断续续地持续了几天,最终,狄军逃离北去,战事方告一段落。
这一场变故,从最初的开端到如今结束,持续了将近两个月。虽然时间不算长,最后的结果也差强人意,西关无碍,云落等地也重归在了大魏的治下。
但是,背叛带来的后果,却远远没有结束。
樊敬带着人抓住了逃亡多日的钟丞,从他口中获悉,去年底燕乘遭遇狄骑,落单之后,确系落入了狄人之手。对方来头还不小,是炽舒叔父左昌王目答,亲自出马,威逼利诱,当夜还安排了一个女子陪他过夜,随后放他归来。
不久,等到大魏出兵雁门,燕乘私下里将实情告诉钟丞,要他协助自己投向北狄,日后共享富贵。
那夜的女子也不普通之人,是左昌王的女儿。左昌王许诺将来联姻,以巩固关系,不但如此,他还带来了炽舒的允诺,事成之后,云落地位不但不变,等到联姻成功之后,炽舒还将考虑,将西关也交给他。
就是这样,燕乘彻底倒向北狄。
不但如此,钟丞为了活命,还另外供出了一件事。
燕乘在此之前,便已鬼迷心窍,在其父燕重受伤之后,为了早日当上城主,以尽孝为名,亲手煎药,实则在药里暗中做了手脚,拿掉了一味治伤的主药。
燕重最后没能熬过来,英年早逝,应当就是被他的这个举动所害。
这件事,他做得极是隐秘,就连钟丞也是后来才经由燕乘之口而知晓的。燕乘告诉他的目的,就是拖他下水。倘若燕乘有个不好,两人就是同党。
“……燕乘也抓住了。怎么处置,请将军自己定夺。”
最后,樊敬望着姜含元僵硬得如同石化的背影,低声说道。
天黑了,天又亮。
姜含元坐了一夜,在第二天的傍晚,来到了那片安葬着燕氏之人的谷地。
这里长眠着她的外祖、母亲、舅父,还有许多她没见过的燕氏祖先们。
所有的人,他们无不是风骨铮铮,为了世代生活这片土地能得到安宁,哪怕流尽身体里的最后一滴血,也是在所不惜。
然而今日,这里却出了一个异数。一个败类。
姜含元停在了舅父的墓地之前,盯着脚下的那个人。
是她曾经的阿弟燕乘。他披头散发,满身血污,手脚被缚,趴跪在地上,脑袋耷拉着,人一动不动,仿佛死了一样。
姜含元知道眼前这个看起来如同死狗的人,他还没死。
她盯着他的背影,用发了炎的嘶哑嗓音说道:“炽舒处心积虑盯上你,设局导致你背叛大魏,你的这个举动,我尚可试图去理解,你或是觉得已无退路。但是舅父,他是你的父亲!便是为了这个城主的位置,将来,早晚也会是你的!他哪里亏欠了你,你竟要害他?”
燕乘闭目,依然不动。
“说!”
姜含元厉声喝道。
燕乘这才睁眼,挣扎着,从地上歪歪扭扭地爬了起来,又慢慢转身,抬起头,冷笑了一声。
“你想知道?那我告诉你好了!你知不知道,听着他在我的面前夸你,恨你不是他的儿子,我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小时候如此,大了,依然如此!”
“人人都叫我少主,但是从上到下,哪个人真正把我当成了少主?就连云落城里的三岁小儿,都知道长宁将军的名!”
“长宁将军——”
燕乘用极度厌恶的口气,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
“他既不将我视为儿子,我为何不能为自己打算?他早就该死了。还有你!我有今日,岂不是你害的?世上要是没有你这个人,小时候要不是你来到我的家中,我会落到今日这样的地步?”
“全是你害的!你这个不祥的狼女!你会给你身边的人带来厄运。你害死了你的母亲,害死了你的舅父,现在你又要害死我了。你以为这就完结了?我告诉你,这远远不够。”
他望着姜含元,眼里放出他再也不用掩饰的恨意,唇边露出了一缕残忍而快意的笑容。
“……你身边每一个和你有关系的人,你的父亲,对了,还有那个摄政王,无人可以幸免——”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姜含元拔剑,一剑直刺,入了他的心口。
燕重面露痛苦之色,却仍挣扎着,咬着牙,颤巍巍地吐出了他最后的一句话。
“阿姐……你,就是个天生不祥的人……”
姜含元双目赤红,神情冷峻。
她居高,冷冷地俯视着在自己剑下痉挛着的燕乘,发力,将长剑再次朝前一送。
剑身刺穿了人的后心,透背而出。
最后她拔剑,倒提在手,任血沿着剑刃不停地往下流,流入脚下的泥地之中。
她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倒在地上的燕乘慢慢停止了挣扎,彻底死去,转过身,迈步离去。
她的步伐起先凝重而迟缓。
眼前,浮现出她幻想中的母亲的模样,燧长女婴握住她的软嫩的一只小手,舅父那未曾离去的音容笑貌,父亲那孤寂却坚毅的身影。
还有他,那个高坐朝堂,正在为她所做之事劈波斩浪保驾护航的男子……
只要他的信任依旧,她便发誓,必不负他。
她的步伐变得越来越快,越来越是稳健。
燕乘也错了。他直到死去,也仍悲哀地停留在了他的幼年,始终没有长大。
不是她不祥,战祸不祥。
她姜含元要做的,是终结战祸,换一个四域太平,天下无战!
第93章
长安,夜幕降临。
风从书房窗中涌入,带得烛影摇曳,忽明忽暗,映着案头上放着的几道信报。
第一道,束慎徽收得最早。中路大捷。姜含元和老将军配合默契,打破了艰难的相持,控制了燕地。
收到这道捷报的时候,束慎徽只觉无比骄傲。
他无法亲身奔赴战场,更没有能够得以和她并肩作战、同衣同袍的那种幸运,但即便人在京中,四壁如垒,闭目,他也能想象她当时拔剑驰骋、英姿无俦的模样,便如同他自己的亲身经历。
她使他深深地与有荣焉。她正在实现她的所想,又使得他感到了极大的欣慰。更叫他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回味内心深处这种幽微而深刻的喜悦之感,紧跟着,第二道信报便送入长安。
云落背叛了大魏,西关告急。
朝廷花费大力经营西关,以为固若金汤。一夕之间,彻底瓦解。
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冲击之大,更是前所未有。
整个朝堂为之震惊。姜祖望首当其冲。对他的质疑和问责之声,铺天盖地。“长安危”的论调,也是甚嚣尘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