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宁将军——蓬莱客
时间:2022-04-13 06:35:25

  高贺回过了神,胸下心口狂跳,又一阵狂喜。
  他明白了!这位少年皇帝,终于是下了决心了!
  如今北方战事还没看到成果,以束慎徽的心计,今早朝会之上,当着群臣的面,他不可能和少帝翻脸作乱。除非他不顾天下悠悠之口,公然造反——倘若这样的话,他也不必费劲心力去筹划这场北方大战了。何况,殿内还有贾貅带着殿卫盯着。今早的朝会,他是翻不出大浪的,即便他要反击,也须等到朝会结束之后。
  他应是急着要将姜家之女推上统帅之位,这才坚持照着原计划上朝。
  对于他们而言,牢牢控制住陈伦,是整件事的关键所在。
  他不会想到,少帝比他更快一步。今日朝会过后,待百官散去,少帝难道是要将他当场诛杀?
  高贺很快就否定了这个猜测。倘若他是少帝,他只需夺权,然后将人囚禁,留着性命,以他继续稳住雁门大军。待战事结束之后,收回军权,到了那时,是生是死,不过就是一句话的事了。
  “臣遵旨!”
  高贺朝着那道离去的背影叩首,心中终于大定。
  束戬走在去往的大殿的宫道之上,脚步如同踩在云堆之中,虚浮无比。
  这个清早,他从南门回到帝宫,整个人是浑浑噩噩的。当听到宣政殿的方向隐隐传来上朝的鼓声,他只想将殿门关得紧紧,从此再也不用出去了,不用和他的三皇叔去面对面。
  然而,那令他恐惧的催朝的鼓声,却始终不肯停。
  在他第三次接到宫人的传话,说摄政王领着百官在那里等待皇帝陛下升殿,慢慢地,他彻底地清醒了过来。
  事已至此地步,他是不可能再逃避了。
  这是他必须要去直面的一个死局。
  倘若在从前,有人告诉他,今日会发生如此的事,他定会嗤之以鼻。他会用坚定的语气直接说,倘若他的三皇叔想要皇位,他巴不得让给他。
  然而现在,他做不到了。
  他没法做到。
  他更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自己就走到了这一步。
  他亲口下令,去对付那个他原本最为信任的人。
  一切看起来都是如此荒唐,不真实,如同一个噩梦。
  他想起来就恨,恨他那个死了还不放过他的父皇,恨活着的李太妃,恨高贺和兰荣,恨所有将他推向这万劫不复深渊的人。
  倘若没有他们,一切都还是从前的模样。
  是他们联合起来,令他陷入了如此的绝地,再也没法回头了。
  待到将来,他是绝不会放过这些人的。
  停在宫道之上,束戬抬起他泛红的眼,透过垂在他额面之前的道道珠旒,望着前方那座在晨曦掩映之下跃入眼帘的巍峨的大殿之顶,在心里冷冷地想道。
  时刻不停地朝前流逝。宣政殿内渐渐映入曙光,照出了一张张神色各异的脸。
  众臣疑虑不已,但见摄政王始终稳稳立在前方,背影平静,也只能按捺下情绪,随他一道等待。
  终于,在天大亮的时候,先是兰荣匆匆入殿。他微微低头,在众人的注目之下,快步走到自己的位置上,随即垂目,一动不动。接着是高贺。他却和兰荣不同,昂首阔步,面带隐隐笑意,和闻声纷纷望向自己的人点头致意,经过兰荣身旁,眼角余光带了几分鄙视,扫他一眼,最后停在自己的位上。
  殿内起了一阵短暂的骚动。立在最前方的那道身影却仿佛未曾觉察,始终凝定。
  再片刻,忽然殿深之处,传出一道拖长的响亮传报之声:“陛下驾到——”
  众人纷纷举目,看见少帝在仪仗的引领之下入了殿。
  束慎徽带着身后的文武百官跪迎。少年登上高台,入座,开口平身,用低沉的嗓音称今早体感不适,休息过后,方始到来。
  群臣纷纷上言慰君。
  这时已是卯时四刻。
  今日的这场朝会,整整推迟了半个时辰,开始议事之后,起初,和众人料想的一样,摄政王提请少帝,复议三日前曾引发过轩然大波的那道来自姜祖望的奏请。
  他说:“先帝因功而封其长宁之号,岂因她是谁人之女?她深谙北境之势,屡立大功,又得部将推崇,以她之能,足以担当。臣以为除她之外,此重要之位,也无人可以胜任。”
  贤王紧随在后,出言赞同。方清等人陆陆续续也表了态。
  接着,那些不敢出声的人便发现,三天前原本带头反对的高贺此刻竟默不作声。
  他不发声,跟着他的那拨人自然也不敢擅自发话,只不住地暗暗望他。但他今日竟好似哑了似的,始终不见反应。
  在很多人的眼里,高贺的意见,应当就是少帝的所想。
  事情就此迎刃而解。
  在满朝的赞同声中,摄政王的主张通过。
  姜含元将临危受命,接其父之位,执掌这场正发生在北方的战事。
  今日朝会的这间头等大事,竟没有想象中的针锋相对,就这么容易地解决了。
  议罢,束慎徽便不再发声。
  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喜怒。他仿若隐身。随着他沉默下去,大殿里的气氛一下变得轻松。
  其余一些大臣便如常那样,上奏了些相关有司的杂事,呈上奏折,等待少帝批复。
  就这样,朝会进入尾声。
  很多此前夜不能寐担心今日要被逼站队的人如逢大赦,暗暗全都松了口气。没有人留意到,在殿门附近一个不起眼的位置,贾貅佩剑,不知何时,悄然入内,静静地站在那里。
  最后的退朝时刻终于来临。
  “陛下有言,今日若无别事上奏,退朝——”
  殿侍站在高台之侧,再次拖长声音宣道。话音落下,群臣正待拜送少帝,不料摄政王此时再次出列。
  众人停下,纷纷望去,只见他朝着座上的少帝行了一礼,直起身。
  “臣还有一事,需奏报陛下。”
  大殿之内,悄无声息,只有摄政王的声音继续响道:“陛下应当记得,去年年初,臣大婚之夜曾遇刺客。当时若非命大,侥幸逃过一劫,臣早已不在。如今臣终于查明背后主事使之人——”
  他停了下来。
  宛如一石激出千层浪。
  谁也没有想到,今日朝会临近结束,他竟突然提起这件已经逐渐被人淡忘的事。
  殿内气氛陡然大变,众人惊讶过后,神色各异。只见他转身,视线缓缓从人的脸上掠过。每一个被他目光扫及之人,无不心惊肉跳。只见他逐一看过近旁之人,目光在兰荣的脸上停了下来。兰荣脸色微变,额上渐渐沁出潮意。忽然,只见他收了目光,转向近旁的另外一人,道:“刺杀臣之人,便是兵部尚书高贺。”
  少帝猛地一动,人才离座,却又在空中顿住了。他慢慢地坐了回去。但此刻,也无人留意他的反应如何。满大殿的人,全都从兰荣看向了高贺。
  高贺起先脸色微变,但很快,他便恢复镇定,高呼冤枉,请少帝为自己做主。一个平日追随他的死忠也跟着发声:“高尚书向来虚怀若谷,威望素著,殿下当日遭遇刺杀,意欲追查真凶,乃人之常情,但无凭无据,下此论断,未免不能服众!”
  束慎徽眉间充满戾气,两道目光宛若霜电,射向方才那发话之人,厉声道:“你算何物!此事有你开口资格?”
  多年以来,他以性情温谦、礼贤下士而著称。莫说对待朝臣,便是宫中的普通卫士,也从无任何的骄矜之态。
  像此刻这样,居高挟威地斥责一个大臣,实是前所未见。
  他话音落下,众人震惊莫名,偌大的殿内,变得鸦雀无声。那受他叱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再不敢出声,慌忙下跪,低下头去。
  “陛下!陛下!臣冤枉!请摄政王拿出证据!倘有真凭实据,臣任由处置!倘若摄政王拿不出证据,那便是摄政王诬陷——”
  殿内随即响起高贺的辩白声,但很快,这声音也停了下来。他和众人一道,看着束慎徽迈步朝着贾貅走去,一时迷惑,不知他此举意欲何为。
  贾貅没有想到临近退朝,竟发生这样的变故。
  他原本接到的指令,是退朝之后,待大臣离去之时,他带人上去,留下摄政王。
  这是他必须要做的事。他也一定会完成的。他不知这个时候祁王束慎徽这样朝着自己走来,他到底是想做什么。
  他站在大殿的角落里,看着他朝着自己缓步走来,越走越近,控制不住地紧张了起来,手下意识慢慢地,一寸寸地抬起,伸向自己腰间的长剑。
  就要他要抓住剑柄的时候,他看见摄政王停在了他的面前,双目望着自己的眼,盯着,然后,他伸手过来。
  这电光火石的刹那,贾貅顿悟,明白了他的意图。
  此刻他的指也碰到剑柄了,却抓空。
  他感到悬在腰间的剑突然一轻,低头,发现剑柄已被对面的人握住。
  起初,一分分,一寸寸,那剑从剑鞘内被拔出,短短几息过后,突然,伴着一道清越的长剑出鞘之声,眨眼之间,剑便到了对方的手上。
  在这个过程中,贾貅本是有机会加以阻止的。然而,在对面之人的两道目光之下,他竟做不出任何的反应。待他回过神来,他看见摄政王已携着那支从他腰间抽走的剑,转身而去。
  没有人料到还会出现如此一幕。
  众人看着束慎徽手中提着那青锋闪烁的利剑,目中亦突然凝聚出了杀气,迈步朝高贺走去,吃惊万分,却无人胆敢阻拦,纷纷避让。
  高贺本是有恃无恐。即便方才束慎徽突然提起去年刺杀之事,向他发难,他也并不如何担心。
  他已经知道了少帝的意图。束慎徽又能拿他如何?
  直到此刻,他看着对方目带煞气,提剑向着自己而来,震惊过后,整个人打了个冷战,一阵极度的恐慌之感,迅速地从他脚下地底的深处蔓延而来。
  他怎会糊涂至此地步!
  眼前的这个人,他是武帝的皇子!
  在他谦谦君子的外表之下,倘若他的天性当中没有武帝的霸烈和狠绝,他怎可能除掉高王,引朝廷走到今日!
  就在这一刻,高贺明白了。
  他根本就不打算事后再对付自己。
  他是要当着百官的面,直接就这样杀了自己!
  他大骇。出于一个武将的自卫本能,猛地伸手探向腰间,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了起来,他的身边没有武器。
  照着惯例,朝会入殿前,所有的大臣都要接受宫司的严格检查,身上不允携带任何利器。
  “你想做什么?当着陛下的面,你竟要作乱不成?”
  “陛下!陛下!臣请退朝!”
  他一边不停后退,一边朝着少帝高声大喊。然而此刻大殿之内已是乱成一团,他附近的人只顾退散,包括方才那个为他开口辩白的人。殿前的几名侍卫反应了过来,慌忙朝着少帝奔去,将人围在中间。
  束慎徽对这一切视若无睹,一边继续朝着高贺大步走去,一边厉声说道:“本王乃先帝临终前亲指的摄政,你这逆贼,竟敢谋刺本王!这就罢了,你欺瞒少主,表面退出朝廷,实则暗中结党,居心叵测。最不可忍,如今已经开战,此为自圣武皇帝一朝便开始准备的国战,你竟还带头作乱,蛊惑人心,你居心何在?如你这般大奸大恶之徒,留下何用!”
  贾貅这时已经带着先前潜在殿外的手下,冲了上来。
  束慎徽猛地停步,转头,喝道:“谁敢挡我!”
  他的面容森严,目光摄人,这一道厉喝之声,更是宛若惊雷绽响,余声回旋在大殿的四角之上。
  贾貅和那些来自禁军的士兵被他镇住,陡然停步,竟无人胆敢上去,眼睁睁看着他提剑,已是到了高贺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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