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便如此,在一次次的摇摆和犹疑之中,走到了今天。
大军攻下南都,他和他的三皇叔,也该有个结果了。
时至今日,他早知自己彻底地输了,他是不可能去和他的三皇叔抗衡的。
他也知道,在看似平静的朝堂之下,有不少人暗中正在等着他的三皇叔有所动作,然后拥他上位。
据说有些人,已经写好贺表。
委派贤王之举,是他做的最后的赌博。
现在他赢了。他本该庆幸无比,然而他却被心里再次涌出的那空前的迷茫和沮丧所笼罩。
原来这个世上当真有人和他、还有他的父皇,是不一样人?
他将那根腰带挂回在明帝的神位之上,未再多看一眼,从旁走过,停在了圣武皇帝的神位之前。
他微微仰头,望着这庄严而沉默的神位,片刻后,喃喃地道:“皇祖父,真的是我错了吗?”
身后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束戬慢慢回头,看见贤王去而复返,从神殿外的阴影里跨入殿槛,迈步向内走来。
束戬见他走到近前,朝着高祖和武帝的神位各自恭恭敬敬地行礼过后,转向自己,开口道:“陛下,你错了!”
“你的父皇当年还是太子之时,揣摩圣意,深恐被废,极力和你的三皇叔交好。在你三皇叔十五岁的时候,有一回借醉,称身体因割肉之伤,长年病弱,怕担当不起太子之位,要让给你的三皇叔,他对天发下毒誓,尽力效佐。”
“倘若陛下觉得旧事太过久远,就在去年,陛下私自出宫,引发朝廷大乱,当时你的三皇叔还在南巡,闻讯赶回之后,他做了什么?夜见大臣,在宣政殿斥责那些质疑的人,替你压下局面,随后到处寻找。渭水里发现了一具浮尸,身高年纪与陛下无不符合。当时知情之人,无不认定就是陛下。是摄政王赶去,辨认过后,予以排除。后来也是他料到陛下或去了雁门,将朝事托给我,连夜离开长安,最后才将陛下寻了回来。”
“陛下!我料敦懿宫的那位早前必会告诉陛下,摄政王之所以隐忍不动,是怕有损名声。三人成虎,恐怕陛下自己后来也会如此做想。你的三皇叔是摄政王,他但凡有半点想要对你不利的意图,当时那样一个天赐良机,他何不将错就错?只要将浮尸当做陛下认了,他当时便能名正言顺上位,何须大费周折,借这场北方战事积功夺位?”
贤王说到这里,朝束戬跪了下去,叩首道:“陛下!他曾对你寄予厚望,不愿和你相争,更不愿因陛下对他的猜忌,祸及他人。老臣忝居高位,本是无能之人,只是实在不能坐看陛下一念之差,铸成大错!”
“倘若如他这般,也不得善终,天下的忠直之士岂不寒心?刚为我大魏浴血奋战收复门户的雁门将士,他们又将如何安心?”
束戬定定望着贤王,呆住,突然,他想起当日,他的三皇叔在大殿杀了高贺之后,曾对他说过的话。
他说他犯下了不赦之死罪,让自己再给他一些时日,等到长宁将军打完仗,收回幽燕,他代圣武皇帝完成遗愿,到了那日,臣必会给自己一个满意的交待。
束戬打了个寒噤,清醒了过来。
他猛地转身,丢下贤王,大喊来人,疾奔而去。
……
束慎徽于子夜时分,来到了护国寺,从后山门走了进去。
山间幽阒,寺院笼罩在夜色之中,耳边万籁俱寂。
此间塔林,因当中有高僧舍利,因为积聚了不少历代书法大家的石碑,少年时,在他痴迷书法之时,常去临摹。伴着身侧安眠的遗骨,有时甚至一待就是几日,是个极好的独处清净之所。只是后来事务日渐繁忙,便再也未曾踏足。
先前她习字,他也曾想过,待何时得空,便将她也领来这里,教她揣摩前人碑书的精妙所在。此间虽是埋骨之地,但以她的性情,她应当也会喜欢的。
如今他再来,却是如此情境。不过,若是眠于此地,倒也算是应了少年之时的心境。
他经过当日绞杀了高王的罗汉殿。高王的诅咒之声,仿佛历历在耳。又经过藏经楼的附近,慢慢地,停了脚步。
这里,也是他和她第一次遇见的地方。虽然当时只是她看到了他,而他浑然不觉。
他在藏经楼的外面伫立了片刻。随他在后的寺僧也停住。
“殿下可是要进去?”
他看到寺僧无晴闻讯匆匆赶来,为他开启了门。他迟疑了下,最后终于走了进去,举着烛火,沿着经架,慢慢入内,遥想当日她可能会在何处藏身,能令自己无知无觉。最后他来到西北角阁的暗处,看见角落里,挂着一张蛛网,那网的中间,蹲了一只硕大的蜘蛛。
僧惜蝼蚁,从不扫除角落里的蛛网,这网也不知在这里布了多久了,层层叠叠,极大一张。
一阵夜风从阁角的暗处涌入,吹得蛛网震颤不停,这虫子仿佛醒来,开始在上面游走。
束慎徽立在角落中,借着昏茫烛火,看着这虫忙忙碌碌,吐丝固网,仿佛不知疲倦,渐渐恍神,外面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之声。
“殿下可在?”他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从经楼外传了进来。
他慢慢转过头。
伴着一道“砰”的推门之上,陈伦疾奔而入,看见束慎徽手中举着烛火,正立在角落之中,松了口气,飞奔上前。
“殿下,我叔父刚到!王妃有东西,让他转交殿下!”
束慎徽微微茫然,抬目。
陈衡解下随身的携袋,取出一匣,双手奉上。
束慎徽彻底回神。
他不必打开,看到此匣,便知里是何物。他略微惊讶,接过,却见陈衡又取出了另外一只小囊袋,再次奉上道:“殿下,王妃另外命我再传一句她的话。”
他将那日姜含元的话复述了一遍。
“……等到攻下南都之后,她会去她十三岁那年曾替一个少年引过路的目的之地,等那少年再来。”
束慎徽一时惊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的心砰砰地跳,片刻后醒神,目光落到还在陈衡手里的那只小囊袋上。
它极小,不到巴掌大,是用军中冬衣所用的那种耐磨的粗布缝的,灰扑扑,看起来很旧,应该有些年头了。
他猛地一把夺了,飞快解开缚着袋口的绳索,一样东西从里面滑出,落在了他的掌心之上。
这是一面玉佩,玉质温润,雕工精美,从镂刻的云龙纹来看,是皇室和王族男子才有资格用的饰物,仿佛似曾相识……
陈伦见他盯着手中的这块玉,人一动不动,便也望了一眼,愣住,迟疑了下,脱口道:“殿下,这不是从前你在雁门赐给那个带路小卒的玉佩吗?臣也有一面,记得是宫中元宵所赐,怎会在王妃那里?”
他突然想到陈衡方才的那句话,震惊万分:“莫非王妃便是当年领路的那个小卒?”
束慎徽的眼眶微微发热,慢慢地捏紧手中的玉佩,定了定神,哑声道:“你们先都出去。”
第115章
她就是当年那个曾经为他引过路的小卒。
当束慎徽听到陈衡道出那句来自她的话时,他便顿悟了。然而他不敢相信如此的事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直到他看到玉佩。
这面玉佩是他的,他一眼看到,便认了出来。它穗结紫黄,上镌安乐二字,独他所有。不过于他而言,并非什么特殊的珍贵之物,当年北巡之时随身带着,那日临时起意,摘下,掷给了一个偶遇的雁门小兵,以此作为带路的酬谢。
这怎么可能?当日那个他后来再也没有想起来过的小卒,竟就是她。
他又何德何能,当时随手掷出之物,竟能得她存藏多年,直到今日。
他更是何来的幸运,原来那个她醉梦里的曾令他嫉妒了许久的“他”,那个她在去年云落古道分别之时说的十三岁时遇到的少年,竟就是他自己!
幽寂的经楼,四周黢黑,只一根烛火静静燃点,照出了一角的昏黄光晕,蛛虫在他身畔结着网,他攥着掌心中的玉佩,在西北角阁里的这团光晕中坐下,坐到了地上,头靠着墙,慢慢地闭上他发红的眼睛。
很早以前,在他十七岁的时候,他们便就曾相遇过了。
她心中的人,也不是别人,就是他。
这念头如浪,不停地阵阵从他心里涌出,冲刷着他的胸膛,他的脑海里,也浮出了当年那小卒的模样,她十三岁时的模样。
黑瘦、沉默,只和他的马背齐平高,但却有着一双清亮的眼眸,带着几分秀气。
此刻当他将记忆里的人和她联系起来之后,他无法想象,就算后来她长大了,个头拔高,气质大变,他一时没能将她和当年的那小卒联系起来,但在当日,他怎就将她错认是少年?
犹记当时,呼来了自己从对面撞出的她,她沿着小道走到他的马前,微微仰头看他。
对着那样一双掩不住清秀的眼眸,他竟也没有认出,他呼来的,是个女孩儿。
他真是眼瞎得厉害!
束慎徽唇角不自觉地又抬了几分,眼角却变得愈发红了。
他又想起了仙泉宫之行,狩猎宿营的那个晚上,他和陈伦叙话,提及当年的灵丘之行,还有那个引路的小兵。当时她就在对面,和他隔着火堆而已。
昔人近在眼前,他分毫不知,甚至还就此发了一通岁月催老的喟叹——此刻他只想起都颇觉羞耻,她当时听到了,也不知心中作如何想。记得那夜,他兴致极好,心情也是——或许他的好心情,也是因她就在身旁,因那个时候,他不知不觉,已是被她吸引了,他看着是在和陈伦喝酒谈笑,其实暗暗也在留意她,有几次,他和她的目光相遇,她总是很快便挪开了,他怎能想得到,其实那个时候,他就已经在她的心里了——早在她十三岁的时候,遇到了他,从此以后,她便未曾忘记他。
那蛛虫伴着他,在头顶沉默地忙碌着。当最初那如潮般的冲击之感过去,另一种微妙的无声幸福之感,也如角落里的这团静谧烛火,将他整个人笼罩。
他就这样闭目,靠坐在蛛网下的角落里,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经楼之外,又传来了一阵新的动静,似是少帝束戬也到了。
他一动不动,微微上扬的唇角,慢慢地垂落了下去。
她送来这面旧日的玉佩,还有约会——不是给他,而是发给那少年的约会,唤醒了他尘封已久的记忆。
他这才记了起来,原来自己也曾有过那样意气飞扬的时光。
但如今的他,早已不是昔日的少年了,他更是找不回从前的心境。他满心疲乏,老气横秋,面目令他自己也生厌憎。
山依旧好。昨日少年,今日却老。
他束慎徽,还有机会做回昔日那十七岁的自己,马踏仇血,长纵千山,做回那个能叫她一见便再也不曾忘记的少年吗?
经楼之外,陈伦看见少帝疾奔而入,神色张皇地询问摄政王,一时惊疑,不知他忽然来此意欲为何,便道他人在经楼之中。他看见少帝吁了口气,迈步往里冲去,砰地推开了门,待要继续朝里,应是望见那道正坐在角阁处的暗影,他顿住了,最后,慢慢地退了出来,关上了门。
他在门外又立了良久,低着头,慢慢走了出去。
天渐渐亮了,即将拂晓。远处传来了一道清越而悠扬的晨钟之声,钟声余音回荡,山中宿鸟仿佛一瞬间被唤醒,争相啁啾,经楼的轮廓在浮着薄雾的晨曦里变得渐渐清晰了起来。
里面却始终没有动静,未见祁王现身。
陈伦在外守了一夜,渐渐担忧,陈衡也是焦急了起来,眼见天也亮了,再也按捺不住,待要叩门,这时,伴着一道低沉的户枢吱呀之声,门开启,束慎徽现身在了门后。
他的面容显得有些苍白,眼底也泛着一层淡淡的血丝,但他的目光看起来却极是明亮,陈伦已许久没见到他有过如此的眸光了。
他彻底地舒出了一口气。
束慎徽朝他微微颔首,转向陈衡,向他亦是颔首道谢,迈步朝外走去。他走出经楼,行到那罗汉堂前,看见一片老柏虬枝之下,有道少年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