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宁将军——蓬莱客
时间:2022-04-13 06:35:25

  张宝已在帐中烧好暖炉,还在等着。见他二人终于回了,外面掀开帘子进来,竟湿漉漉的,急忙来迎,待要侍奉,束慎徽又叫他自去歇息。
  夜雨落在帐顶之上,淅淅沥沥,更显耳畔宁静。他站在炉旁,仔细地替她擦着头脸上的雨水。
  “兕兕。”他忽然唤了她一声。
  她看他。
  “……你若实在不想回,也是无妨。不必顾虑我,或因贤王开了口,便过于勉强你自己。”
  他顿了一顿,终于,如此说道。
  姜含元却笑:“这么好的机会,别人想都想不来的荣耀,我为何不回?”
  他迟疑了下:“当真?”
  姜含元伸臂搂住他,亲了一下他。
  “殿下,你还是如此啰嗦!我明早便走,今晚你就打算要我一直听你说话吗?”
  束慎徽一愣,随即也笑了。他闭口,看着她。炉火映照,她笑吟吟望着他。他的目光微动,抬手,指腹缓缓地抚过她的唇,脸向她压了下来。
  “记得早些回来。”
  “我会想你的。”
  这一夜,临睡之前,他用喑哑的声音,在她耳边低低地说道。
121
  玄冬,凯旋之军归朝。
  这是一支由三千人马组成的军队。他们当中,有多年前起便追随姜祖望戍守雁门的白发将卒,有来自像青木营那样的构成军队核心的中坚之士,也有许许多多曾经籍籍无名因此一战而崭露头角的年轻之人。他们代表着所有的参战将士,满载荣誉策马赴京。沿途每过一地,必受到当地民众的夹道欢迎,至长安,更是引发全城轰动,将士顶盔贯甲,队列严整。胜利之师的气势,浩荡威严,令观者震撼之余,更是热血沸腾。据说,许多家有女儿待字闺中之人竟连夜追至驻军之地,想方设法接近,好为自家女儿从中选择良婿,甚至为了一个恰好一同相中的俊才之士,竟还争夺起来。如此种种,虽是坊间笑谈,未必为实,但此番凯旋影响力之大,可见一斑。
  庆典的大礼,如期而至。
  随着炽舒葬身草沼,他所谋划的最后反扑也彻底破灭。狄军残余四分五裂,在摆脱追击勉强撤回之后,又发生一场内斗。右昌王目答最终凭借他往日的名望上位,名义上再次整合起了北狄,然而至此,元气大伤,再也无力南下,这个一度曾兵压北境数十载并令中原皇朝日夜不宁的北方强邻,就此不复往昔之势,攻守互易。
  于大魏而言,这一仗过后,意味着从武帝一朝起便开始筹谋的未遂之志,至此得以完全实现。大魏威加四方,周围那些原本首鼠两端的小邦悉数内附,归入统理。
  帝国的光辉,从此以后,如日一般,照耀在从南至北的万里河山之上。
  盛世的序幕,已然缓启。
  那一场在渭水之畔举行的凯旋大礼,即便是多年之后,也依然成为无数人心中最为深刻的无法磨灭的记忆。据有幸能亲身参与的人说,那一日,大魏的女将军姜含元,身着明甲,率着威武而勇猛的三千将士,向高台之上的少帝行献俘之礼。旌旗蔽日,金戈映寒,少帝头顶帝冕,身着衮服,日月在肩,星山在后,他端坐其位,日光照在冠冕和袍服之上,金芒烁目,天子之威,尽显无遗。当他下令斩杀俘虏,飞溅的血染红了半片水面,而将士铁甲铿锵,朝拜之时,他们身上所佩的刀剑碰撞,发出雄鸣,和着激昂而沉浑的万岁呼声,亦震荡在渭水壮阔的河面之上。当时疾风劲吹,两岸草木倾伏,远远望去,深处若也吞藏了千军万马,只待召唤,破阵而出。
  此情此景,在场之人,莫不震撼。
  风带着血的气味,吹过了渭河,向着远方飘散而去。
  王庭之中,目答站在一处高地之上,遥望南方。
  这过去的一年,于他而言,仿佛比一生还要漫长煎熬。他看起来苍老了十年。
  如今的这个位子,他从前也不是不曾想过,而今也可算是得偿所愿。但他却未曾想过,最后会是如此情状。
  曾经叱咤风云雄心勃勃,如今一切如朝露消散。
  不管他和炽舒,或是别的什么人,他们之间曾经如何的相互防备,乃至势不两立,然而有一点,从不曾改变:南面那座当世最为繁华的壮丽之城,是他们世代以来的共同目标。为了这个目标,至少在他,已是做了力所能及的最大努力,所以最后,他才会和炽舒再次妥协,助力反攻。
  然而现在,仿佛虚梦一场,一切以这样的结局而收场了。
  纵然万分不甘,他也不得不接受这样一个现实:他们已是承受不起再一次的战争。失去幽燕,能够支撑大战的补给几乎断绝了。因为起初的轻敌和后来的战场失误,大量的青壮年死在了战场之上,再也没能归来。那些人,也是儿子、丈夫和父亲,女人和孩子的绝望哭声,日夜回荡在王庭之外。
  曾经他们离梦想是如此之近,仿佛只差一步。
  他们的天命,仍旧未绝。他只能和自己如此说道。只要蛰伏,隐忍下去,待到将来,他们还是能卷土重来,实现梦想。
  然而,面对着那个正如日中天的帝国,他们的天命,当真还在?
  他怅然的目光,转向了雁门的方向。
  他知道,他们最大的敌人,那个曾高坐长安朝堂并一手谋定了这场国运之战的人,或许此刻,正也站在那里的某个自己所不知的地方。
  他不知对方所想为何,但是自己,此生此世,怕是再也不能踏足其上了。
  风呼号着吹过,他的惆怅叹息之声,如满地的荒败野草,随风翻卷,散在了茫茫的荒野之中。
  ……
  凯旋大礼结束,宫中赐宴,少帝将亲自接见有功之将。这是莫大的荣耀。萧礼先、赵璞、周庆、张密、杨虎等人,悉数入宫参宴。
  姜含元没有去。她以父孝在身冲撞盛宴为由辞谢。当夜,独自留在王府。在书房里,她无意发现当初自己所留的习字,想起往事,不禁失笑,便又翻出他的碑帖,挑亮灯火,坐在灯下,平心静气重新习字。正低着头临帖,王府知事叩门,说是来了拜客。
  来人竟是温婠。
  知事说,她是在丈夫的陪伴下乘坐马车来的,没有入内,只带来一匣福糕,说是亲手做的,知她回了,送来给她尝味。
  姜含元这才想起,长安老派之家,有入冬做糕的习俗,以祈来年福兆,步步登高。
  据说,温家当初和周家定亲之后,周家受到压力,父母惶恐,意欲退婚,但周家儿子却心仪温婠,极力反对,顺利成亲之后,夫妇志趣相投,生活平静,但却十分美满。
  没有想到,今夜,她竟会给自己送糕。
  她看了眼知事呈上的食盒,颇感意外,急忙出来,疾步来到门口,远远地,看见一个女子正朝停在路边的一辆马车走去。马车之畔,站着一位年轻男子。那男子眉目周正,文质彬彬,正举着一盏灯笼,等着女子。
  “婠娘!”
  姜含元朝着前方女子的背影唤了一声。
  女子停步,回头。
  正是温婠。
  已是许久不见,温婠模样秀丽如旧,但细看,却又和从前有些不同。她的面容比从前圆润,添了几分少妇的丰腴之感。她的身上罩着一件披风,虽厚,却遮不住小腹的微隆之态,看起来,应当是有孕在身了。
  显然,那个正在马车旁等她的男子,应当就是她的丈夫周家公子。
  “多谢你的福糕!”姜含元道谢。
  “我没想到你会来……但很高兴。倘若你也无事,何妨进来坐坐。”
  她向那女子点了点头,最后如此说道。
  温婠没有走来,只停在原地,望着她,立了片刻,慢慢地,面上露出笑容,随即衽敛,向她遥遥行了一个郑重的拜谢之礼,随即转身,继续朝着马车走去。
  她的丈夫忙将灯笼交给车夫,快步走到她的身畔,先向姜含元也恭敬地躬身,作揖完毕,扶住她的胳膊。
  姜含元站在门口,看着她被丈夫小心翼翼地扶着,登上了马车。车夫驱马,车辆缓缓前行,慢慢地,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她没有立刻进去,在王府的门口,停在台阶之上,举目,望着前方。
  夜幕刚降临不久,城中已是万家灯火,密若繁星,路口行着正匆忙赶路的归家之人。自街市的方向,她仿佛听到了随风隐隐传来的夹杂着俚语和各种杂音的喧嚣之声。
  这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长安之夜,普通而平淡。
  然而,就是这样的普通和平淡,或许才是白天那场凯旋之礼的最大意义。
  姜含元侧耳,静静听了片刻,转身朝里走去。她回到书房,坐下,打开匣盖,从里面拈了一块精心所制的撒了一层细细糖霜的糕点,吃了一口。
  清甜而松软,十分可口。
  这一夜,她早早入睡,心情平静。
  第二天,杨虎的母亲在儿子的护送下,前来拜望。和她同行的,还有杨虎那个名叫阿果的小侄女。
  杨虎已被封为御前四品侍卫,兼地门司左副领,位置仅在刘向之下。不但如此,他的兄长也复授郡公,最近门庭若市。前段时日,杨虎人还没回,家中门槛便险些被人踏破,全是前来给他说亲的。
  对于母亲定要前来拜望的固执,杨虎显得有些无奈,解释道:“我与母亲说了,将军你不喜被人打扰。”
  姜含元越过杨虎,快步来到杨母面前,亲手将她扶住,让她不必多礼。
  杨母十分欢喜,却坚持行礼,说道:“我家七郎能有今日,杨家能有今日,全靠将军提携。听说将军很快就要回去,老身若不亲自前来拜谢,怎能心安?原本七郎兄嫂也要来的,终究不敢过于打扰,老身便带着我全家之人的心意,仗着年老厚颜,领了阿果冒昧登门拜谢将军。”
  阿果今日穿着新衣,比两年前姜含元印象里的样子拔高许多,她站在祖母身旁,口齿清晰,举止也已有了几分小小少女的文秀模样,但在姜含元含笑望向她的时候,脸上露出些许如同从前那般的忸怩和欢喜之色。
  姜含元送她们出府,和杨母辞别后,杨虎服侍母亲上车。还等在车外的小女孩迟疑了下,低声道:“将军,上次你来我家,给我带了一包糖果子。你说是我七叔请你转给我的。可是这趟他回来,我问他,他说不知道……”
  她微微仰头,看着姜含元:“一定是将军你自己带给我的。”
  没想到阿果至今竟还对那包糖果子念念不忘。姜含元笑道:“我是在你家外面的那条街上买的,沿着街口下去,中间有间老号。你若喜欢,叫你七叔去买。他从前太过忙碌,所以忘记了。”
  阿果点头:“喜欢!”
  “他也已经买给我吃了。还说以后可以天天吃。”她又补了一句。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只有那时候将军你带给我的那一包,最是好吃。”小女孩的声音带了几分困惑。
  姜含元再次笑了起来:“等到你长大了,就会明白,为何一样的果子,那时候的更好吃。”
  阿果目中又露困惑之色,但很快,她点了点头,望向前头马车旁的杨虎。
  “先前我天天盼着七叔回来,如今他真的回了,我爹娘还有祖母,全家人都很高兴,我也高兴,但他好像不大开心。昨晚他从宫中回来,喝醉酒,睡过去了,我听见他的嘴里还在嘟囔,好像念叨着雁门。他是不是想回去呀?可是那里不是边地吗,大人都说长安好。将军你知道为何他回长安了,反而不高兴——”
  “阿果!”
  杨虎仿佛听到了什么,叫了一声。
  阿果闭了口。他走了过来,将侄女也送上马车。等阿果上去了,趴在车厢窗后,露出脸,依依不舍地和姜含元再次道别之后,他也恭声道别,请她留步。
  姜含元返身入内,片刻之后,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之声。
  她转头,见是杨虎又回来了,便停步,含笑问道:“还有事?”
  杨虎转头,望着北方的天空,定了片刻,慢慢道:“将军,这一趟,樊将军没有回。临行前我和他道别,问他为何拒了封赏回往云落。他说他本就是云落之人,家族世代便为守护家主而存在。他当初出来,是为伴随将军,如今仗打完了,将军也不再需要他了,封赏和官职,于他而言,不过是身外累赘。回去,继续守护云落,才是他余生要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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