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回视线,落到姜含元的脸上。
“我很羡慕他,无牵无挂,去想去的地方,做想做的事。”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就此别过。但请将军记住我杨虎。将来,无论何时,也无论我在何地,倘若将军有召,我必第一时刻返回,听命麾下,继续效力!”
“跟过将军,做过青木营的一员,是我杨虎此生最大的荣誉!”
说到这里,他的眼中微微蕴泪。
他已褪去战袍,今日一身常服,但却单膝下跪,朝着姜含元,行了一个旧日的军中之礼。完毕,他转身而去。
姜含元望着他的背影,脑海里浮现出当年他初入军营之时那一张青涩而莽勇的面孔,无数次的并肩作战、出生入死,胸中一阵热意翻涌,冲着他的背影高声道:“杨虎!七郎!”
“能和你,还有许许多多和你一样的同袍并肩战斗,这也是我姜含元此生最大的荣誉!”
杨虎闻言停步,慢慢转头,凝视她片刻,忽然冲她一笑,目光闪耀,神色飞扬,旋即大步离去。
姜含元目送,唇角始终噙笑。
明天就要走了。临行,她应邀去往贤王府邸,有场为她而设的饯宴。
在这座城中,她不想见,谁人都可不见。即便是宫中那位少年。唯独贤王是个例外。
其实即便贤王没有邀她,临走,她自己也会去拜望一番。
凯旋之前,贤王便已上书,以年老力衰精力不济为由,辞去了他在朝中的一切职衔。
他确实老了,这个年纪,本早该含饴弄孙,然而从前空有引退之心,繁务羁身,何来随心所欲。而今北境平定,皇帝雏凤清音,正式亲政,他自然去意坚决。
少帝苦苦挽留,却是徒劳,无计,最后只能应许。当日,亲手将贤王扶入尊座,领着百官拜谢,场面令人动容。不过对此,有多虑者,或是被兰荣的下场震慑,大约是出于兔死狐悲之意,另有看法:朝中已去摄政,少帝摆脱束缚,如去压顶之山,岂会再能容忍掣肘。如兰荣之流,在摄政王去后,于少帝便无可用之处,有如此结局,顺理成章。如今还剩一位贤王,他自然也该退了。
似这般的论断,属大不敬,从前群臣轻视少帝,或还敢私下议论几声,如今随他权柄在手,渐渐树威,谁人还敢说出口,最多也就是私心所想罢了。何况君主之心,又岂是臣下所能体会的到的。不过,纵观朝廷此前的数位中心人物:摄政王远离朝堂,如一轮曜日忽然当空消失,实情到底如何,人人讳莫如深,无人胆敢谈论半句。兰荣身败名裂,下场可悲,固然是罪有应得,但未免仍叫人唏嘘。对比之下,贤王历武帝、明帝、少帝三朝,享有极大尊荣之余,也非无为,却善始善终,真正可谓是福厚圆满,叫人羡慕。
傍晚,姜含元来到贤王府,呈上准备的谢礼,贤王问束慎徽的伤情。
“他已无大碍。皇伯父送去的药材收到了,功效不小,他很是感激。路途遥远,他不能亲自道谢,叮嘱我,务必代他转达谢意。”
“多谢皇伯父的厚爱。”
姜含元说完起身,走到贤王面前,深深拜谢。
贤王叫她起来:“他伤情无碍,便是最大的好事。”
姜含元含笑应:“正是如此。”
贤王沉默了下去,仿佛陷入了某种回忆。姜含元便静立等待。片刻后,听到他喃喃地道:“我记得他少年时的志向……如今再无羁绊,能做想做之事,于他而言,是件幸事……”
他仿佛是在和她对话,又似是在自言自语。口中称幸,神色却似不经意间,露出几分淡淡的怅然。
“皇伯父所言极是。”姜含元再次应道。
“我看你是老糊涂了!”
这时,身后传来一道带笑的责备语声。
姜含元转头,见是老王妃来了。她面上带笑,走了过来。
“如今北境安宁,将士凯旋,君臣同心,你本最担心的谨美的伤情,也无碍了,件件都是好事。还有一件最大的喜事,你空忙了大半辈子,从前天天盼着能有今日,如今终于成真,往后一身轻了,不去庆贺,反而要含元听你说这些没意思的话,不是老糊涂了,是什么?”
贤王被老王妃说得哑口无言,摇了摇头,忽然哈哈大笑,转向姜含元:“你皇伯母说得是!是我老糊涂了!庆贺都来不及!谨美若是知道了,怕是要怪我,扫你的兴。你们快去!”
老王妃上来,笑着牵了姜含元,带她往外而去,一边走,一边拉着家常。
“……永泰早早便带着我那外孙儿一起来了。沾你的光,我总算又抱了我那外孙儿。还有那位八部王女,她也来了。就方才那么一会儿的功夫,没看到你,一直在问。再不把你带去,我怕她要自己跑来寻你了……”
家宴设在王府后院的一处清净之所,夜幕降临,华灯高照,参宴之人不多,总共十来人而已。除了萧琳花算是外人,其余都是出自王府的内眷,另外还有一人,刘向之女。她已和贤王的一个孙儿定亲,如今只待婚期,也算是半个王府之人了,今晚便将她也接来。这是一个容貌秀丽的少女,性情温厚,颇受老王妃的喜爱,吃饭的时候,因她和萧琳花年纪相近,便安排同坐,两人一见如故。萧琳花今晚也显得格外兴奋,满堂几乎都是她的说笑之声,又一杯接一杯地饮酒,待宴至尾声,她已醉了,坐都坐不稳,险些滑落下桌。老王妃忙唤人来,将她扶去歇息,她却仍是不肯放下酒杯,嚷自己没醉,“我太高兴了!便是再喝一百杯,我也没事。”
最近宫中传出一个消息,少帝将纳八部王女为妃。虽然婚期待定,但事情是板上钉钉,定了下来。事实上,这也是萧礼先此次来长安的目的之一,除了参加凯旋典礼,他也带着八部之人的期望,前来促成此事。如今心愿得以实现,萧琳花的心情想必很好,多喝几杯,本也没什么,但众人见她粉面生晕,说话口齿都有些含糊了,分明已是不胜酒力,却还要再喝,因她如今身份有些特殊,岂敢由她,知她向来听姜含元的,便都望了过来。
姜含元正和永泰公主坐一块儿,从乳母那里接过她和陈伦的小儿,正在逗弄。那小儿身体娇软,姜含元怕自己弄疼了他,小心翼翼,轻轻抱着,永泰公主见她仿佛胆怯,笑着顺口道:“上次三弟来,他也是头一回,我见他抱得就极是顺手。”
姜含元有些无法想象那一幕,笑了起来。永泰公主见萧琳花醉态可掬,便将儿子接了过来。姜含元走去,还没开口,萧琳花一把抱住了她的胳膊,口中抱怨:“她们为何不让我喝!难得这么高兴,我还能再喝——”话音未落,眼睛一闭,脑袋一歪,人扑在姜含元的身上,竟是睡了过去。一时众人暗笑,老王妃也笑着,摇了摇头,忙打发人去驿馆告知一声,今夜王女留宿自家。姜含元亲自送萧琳花去歇息醒酒,入了一间布置雅致的屋子,扶她躺了下去,安顿好后,见她闭目,似已沉沉睡去,便站了起来,正要蹑手蹑脚出去,衣袖被人拉住。
她停步,见萧琳花依然闭目,却低低地道:“将军姐姐,你明天就要走了,下次再见,不知会是何日了。你再陪我一会儿可好?”
原来她还醒着,并未真的完全醉睡过去。
姜含元哑然失笑,听出她言语里似带几分恳求意味,怎忍拒绝,便和衣卧在了她的外侧。
“晚上不用回驿馆了,你留这里,安心睡吧。”
萧琳花嗯了一声,起先依然那样卧着,慢慢地,朝她贴了过来,最后将脸靠在她的肩上,一动不动。
姜含元闭目假寐,但很快便觉察了出来,萧琳花似乎有些不对劲,迟疑了下,睁眼,轻轻拍了拍她的背:“你怎么了?是醉得厉害,人难受吗?”
她翻身坐起,待要唤人取来些醒酒之物,却见她忽然睁眼,跟着坐了起来,手掌压了压脸,含含糊糊道:“太热了,我去屋外吹下风。将军姐姐你若有事,只管去吧,不必管我。”说着,冲姜含元歉然一笑,也不用人扶,自己爬下床榻,胡乱趿了鞋,朝外走去。
她脚步不稳。姜含元从侍女手中接过披风,跟了出去。只见她低着头,只顾走路,漫无目的,最后穿过一扇墙门,入了梅园,停在一条小道上,定定立着,忽然,喃喃道:“好快啊,将军姐姐。我记得我第一次来长安,也曾在这里和你同宴,那时我什么都不懂,你也刚做摄政王妃不久。一转眼,竟有两年了……”
夜风掠过梅枝,簌簌声里,她沉默了下去。
姜含元注视着她的背影,片刻后,走到她的身边,将带出来的衣物轻轻搭在了她的肩上。
“你怎么了?是有心事?”她柔声问道。
萧琳花继续定立了片刻,慢慢回头,望着姜含元,目露迷惘之色。
“将军姐姐,你也觉得我不开心吗?可是不应该的。现在王兄很高兴,一起来的人,都很高兴。我也是……”
她喃喃地说道。
姜含元知她所言,指的应该是婚事。果然,她继续说道:“这回早在去雁门之前,我便知道了父王和王兄他们的打算。我是接受的,真的,我愿意为八部担起我当做的事。现在事情成真了,我应该高兴。可是我却高兴不起来,我甚至有些害怕……”
她顿住,望向皇宫的方向。
这是一个满月的夜晚,天空漆黑,圆月孤悬,照着下方的那处所在。
“你怕什么?”
“我怕那个皇帝——”
萧琳花收回目光,迟疑了下,终于还是说了出来。
姜含元一怔。
“我本来以为,我是认识他的。可是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他根本不是我当初以为的那个人……”
萧琳花的眼前浮现出当日枫叶城外的树林里,那少年将她哄到树后,蒙了她眼,哄她不停唱歌,自己借机偷偷溜走的一幕。那个时候,当发现自己被他欺骗利用,她虽也十分生气,但过后气消,每每想起,懊恼之余,也似添了几分亲切之感。因那大魏的少年皇帝于她而言,不再是遥远的高不可攀的模糊形象,而是一个活生生的真实之人。
然而那种感觉,如今已是荡然无存了,想起当日,她甚至有种不真实的虚幻之感。
从前她印象中的那个少年,和如今的这个大魏皇帝,他们真是同一个人吗?
事情还要从几个月前说起。当时她的兄长协同魏军已攻下燕郡,战局变得明朗,胜利指日可待,她却发现父王非但没有变得轻松,看起来反而仿佛比从前更加忧心忡忡,终日眉头紧锁。战事结束后,王兄归来,父王和他议事,屏退旁人,她猜到或是要商谈自己的婚事,悄悄潜去偷听,却没想到,竟听到了些关于大魏摄政王和那个少年皇帝之间的一些隐秘之事。虽然都是父王自己的猜测和推断,但因为一直没有放弃和亲打算的缘故,此前他一直关注着大魏的的朝堂变化,应当有他的消息来源,他说的那些事,极有可能是真。那时她才明白,为何父王此前心事重重,他应该是吃不准大魏的朝堂将是如何的走向。后来很快,父王的担忧消失了,一切都顺顺利利,什么变故也没发生,摄政王出了长安,少帝亲政。她的婚事也如父王所希望的那样,顺利达成了。她的兄长和此次一同前来的八部之人,无不兴高采烈,她表面上看起来也很平静,但心里的失望和惶恐,却是挥之不去。
她再也忍不住了,扑到姜含元的怀里,借着酒意,倾诉着心底压抑了多时的茫然和惶恐。
“……他怎如此可怕,凉薄至此地步?我不聪明,可是在枫叶城的时候,我就看了出来,你和摄政王对他是真的好。你们怎么可能对他不利?他应该比我聪明很多,他怎么就看不出来?”
她闭目,含含糊糊地道:“我本以为他还算是不错的……没想到,他其实是那样一个人……我瞧不起他!我也有点害怕,待到我入了宫,我不知道将来会是怎样,他会如何对我……”
姜含元惊讶。
她早知道萧礼先这次来长安的目的。和亲是顺理成章的。这不但是八部的愿望,于大魏而言,除了能进一步维护战后边地的稳定,迎八部王女入宫为妃,也是对八部此前出兵协同作战之举的嘉奖,是一种荣誉的给予。萧琳花之前看起来毫无异样,姜含元以为她对这样的安排是满意的,无论如何,将来她在宫中的地位绝不会低,至于别的……就看将来她和束戬投缘与否了。
没有想到,原来在她心里,竟还藏了这样的心事。
姜含元想安慰她,一时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事情已经定下,失去了任何可转圜的余地。她只能搂住正扑在自己怀中的满怀心事的少女。萧琳花在她怀中默默伏了片刻,忽然抬起头,擦了下她那双发红的眼睛,冲着姜含元又露出一个笑容,随即懊恼地道:“都怪我,晚上真的喝多了,说了那些胡言乱语,坏了你的心情。将军姐姐你放心,我没事。其实我早就想好了,不管他是怎样一个人,将来如何对我,我努力去做一个称职的皇妃,尽到我的本分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