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宁将军——蓬莱客
时间:2022-04-13 06:35:25

  饶是如此,双雁亦是受了大惊,鸣叫声中,翅膀胡乱扑腾,纷纷扬扬,飘落几簇翅羽,又在原地旋了几圈,这才仿佛惊魂稍定,急急忙忙,一并仓皇继续往南飞逃而去。
  安乐王这才放下了弓,目送那一双远去之雁,笑了起来。
  陈伦见状,不解。
  “谨美,你这是何意?”
  安乐王将弓箭抛回给了方才替他取弓来的那侍卫,“本以为是只孤雁,不料却是双雁。天寒地北,前途凶险,竟也双双对对,相互守望至此,实是不易。罢了,放过吧。不过,箭既上了弓,便无回撤之理,故射了出去,吓上它们一吓,也不枉白废一箭。”
  陈伦性情稳重,听罢解释,对安乐王这还带了几分少年气的举动感到有些结舌,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只好道,“谨美你的箭法较之从前,又有精进。”
  安乐王发出了一阵爽朗的大笑之声。
  他似乎是个喜欢笑的人。
  “子静见笑了。不过,论及武功,想来我唯一还能勉强与你一较高下的,大约也就弓箭一项了。”
  陈伦也笑道,“这却不敢当!殿下你自谦了!”
  他二人谈笑间,侍卫牵来了马,他翻身上去,挽缰收辔,正要催马而去,似是想起了那名昨夜替自己带了一夜路的小兵,回头看了一眼。
  姜含元还在原地翘首,望着双雁离去。
  这是一个北方秋日常见的晴朗清晨,雁南去的那个方向,霜天破晓,山头下的朝阳尚未跃出,但那喷薄的光,却已染云为霞,令附近那高远的深蓝天穹也泛出了层层的透粉之色,宛如春日里的一片淡樱雾海。
  她曾无数次早起,在这样的清晨里操练,埋头学习各种作战和杀人的方法。
  仿佛是平生第一次,她抬起了头,然后,她见到了如此一个轻盈而光彩的边塞深秋的霜晓天。
  “喂!上路!” 一名侍卫高声催她。
  她看得入了神,突然听到催促,扭头。
  安乐王和众人都已坐在了马背之上,在看自己。她迈步要走,却又见他忽然抬手,朝自己勾了勾指。
  她只好朝他走去,停在了他的马前,距几步之远,仰头问:“殿下何事?”
  “还能跟的上吗?”
  姜含元:“能。”
  “姜祖望练兵,果然还是不错的。”陈伦在旁插了一句。
  安乐王没接话,只微微低头,目光从她因行路一夜而被寒霜打湿的头发和泛潮的衣领上掠过,随手便解了自己身上的那件烟湖色厚缎外氅,朝她抛了过来。
  “呼”的一下,这还带着原主体暖的衣物,倏然罩落在她寒凉的肩上。她的鼻息里也冲入了一缕极淡的,但确确实实存在着的若沉香般的熏香气味。
  姜含元闻惯自己身上的泥巴汗味,一时之间,反而不习惯这仿佛陡然间将自己笼罩住的干干净净的沉静的香气。
  她整个人陡然发僵,立得笔直,下意识屏住了呼吸。那抛来的外氅,相较于她那时的个头和身量,也委实过大了,搭上她肩便往下滑。快要掉落到地,她方惊觉,猛地伸手,一把紧紧攥住了。
  她这模样落入他的眼里,大约甚是可笑。
  他摇了摇头,又笑了一下,在顶上那片破晓的霜天之下,颜若朝华。
  “小娃娃,马骑得不错,路也带得不错。还看甚?回了!”
  他用嘉奖的语气道了一句,随即丢下了她,骑马而去。
  姜含元怔了片刻,忽然回神,胡乱卷起外氅,急忙也上马,追了上去。
  那天他们是在傍晚回的。姜含元不欲让他知晓身份,回到了昨日相遇的那个地方,便从后追上归还了衣物,随即转向,就要脱离队列。
  “站住!”
  她出去没几步,忽听身后传来了他的声音。她回过头,见他从腰间解了一面玉佩,朝自己一把抛掷了过来。
  “小娃娃,这是带路酬谢!你年纪尚小,不足以入伍,看你也呆头呆脑,若真打起仗来,怕是要送命的!若是因家贫投的军,拿着这个回乡,寻最大的一个官,就说是本王给的,换几亩田地想必足够,往后便在家中好生侍奉双亲,过几年,娶房妻室,胜过你军伍卖命!”
  那少年说完,便挽缰纵马当先一骑去了,陈伦紧随其后,其余人呼啦啦地跟上,一行人疾驰归营,渐渐地,消失在了视线之中。
  耳中忽然又涌入了一阵极大的欢呼声,姜含元感到身下的马车放慢速度,最后,缓缓地停了下来。
  她知道,她这一趟漫长旅途的终点——那从最初的安乐王府更为祁王府,如今又被称作摄政王府的地方,终于到了。
  稍顷,她面前的这扇车门将会从外被人开启,那名为束慎徽的男子,将会来引她下去,礼成,随后,便是只有二人相对的这个漫长的夜了。
  她再次闭目,在心里估算回去的大概时间。
  摄政王府的大门大开,门前高悬红灯,从门里望去,一条长长的,两侧燃满了庭燎的通道,如火龙一般,将门里照得辉煌若昼。
  摄政王下马,朝婚车走去,即将引着他新娶的王妃进入这道门。
  驸马都尉陈伦,身兼京城天门司新掌和摄政王多年伴驾两种身份,今晚这样的场合,自是随行同路。
  但这一路,他的精神,一直绷得紧紧,丝毫不敢放松。
  齐王束晖去年秋“暴毙”之后,向朝廷检举宗室成王极其党羽的折函便没有断绝,牵涉者众多,最初连安北都护姜祖望都在其中,称其与成王有多年私交。后来摄政王将娶姜女为妃的消息被证实后,姜祖望才退出了被弹劾的名单。随后,两个月后,也就是去年年底,成王再次被人检举,私募兵马证据确凿,成王知无退路,仓促间于青州举事,不过半月,事败,成王自裁,一脉子孙连同党羽宗族皆被诛杀,其余发徙岭外,终身不得归朝。
  祸乱虽已消弭,保不齐还有遗漏的余党残孽妄图反扑。今天这样的日子,人多事杂,他岂敢懈怠,从渭桥入城到摄政王府的这一路,除了常规出动的两司和禁军明卫,沿途更是安排了数以千计的暗哨,严密监视道路两旁围观人群以及房屋,包括屋顶,以防有人潜伏生事。
  终于此刻,摄政王及姜氏王妃的翟车仪仗,这一列浩浩荡荡的人马,到了府邸大门之外。
  入了这扇大门,今晚这一场全城瞩目的盛大婚仪,便算是圆满度过了。
  陈伦站在自己的位上,目光从正走向翟车的摄政王的背影上挪开,又扫了一遍周围。
  婚仪赞礼是来自礼部和鸿胪的官员,众人身着冠服,各就位置,正候着摄政王迎婚车中的姜女下来,随后入内。
  今晚,能近身站在这里的所有人员,上从眼前这几位当朝第二品,下到各部随行和守卫,全部都是被暗中查了个底朝天的,没有任何问题。
  王府正门的周围,道路空阔,没有死角。
  陈伦终于微微松了口气,这时,目光扫到了对面数丈外的路口,忽然一定。
  那里聚着今晚追随迎亲翟车观礼的众多城中百姓,全部的人,都已被拦在预设了路障的路口之外。然而这时,却见一名童子竟从人群里脱了出来。
  从陈伦这个距离看去,童子六七岁的模样,看着像是调皮,脱离了大人的眼目,独自向着这边,蹦蹦跳跳而来。
  不待陈伦发令,在那路口最近的地方,立刻便有两名守卫上去,意欲将那童子阻回。
  不料,童子似磕绊了一下,人扑摔在地。守卫弯腰欲捉,那童子却忽然作抱团状,整个人在地上如同一只球,滴溜溜竟从其中一人裆下穿了过去,接着继续朝前滚动,速度快得异乎寻常。
  陈伦双目瞳孔骤然缩紧。
  他已看清楚了。这不是童子,而是一名侏儒!
  在遍布长安的乐坊和酒肆里,并不乏这种以自身残缺来逗人笑乐换取生计的伎人。但今夜出现在这里,伪装成童子,什么身份,显而易见。
  路口周围的另外七八名守卫也已反应过来,和方才那抓空了的两名同伴一道,齐齐飞身而上,朝那还在往前翻滚的侏儒涌去,迅速合围。
  侏儒被迫停住,然而,就在同一时刻,自衣下抽出了一支弩机。
  刹那,一枚箭簇发射而出。
  弩机射程不及弓远,但在有效的距离内,其速度和力道却胜于弓箭。经由特制弩机发射而出的弩箭,甚至能从人的前胸贯穿后背而出,力道极是恐怖。
  陈伦不顾一切,朝距自己不远的摄政王扑去。
  然而,已是来不及了。
  纵然已是倾尽全力,他还是没能追上这枚如疾风暴雨般射出的箭。他眼睁睁地看着它从他的一双眼睛之前,如一道闪电般掠过。在掠过的那一刹那,暗沉的冷铁簇锋在他的瞳孔里拉出了一道幽幽的蓝线。这是剧毒的颜色。这支毒箭,又从站得更近,却分毫没有觉察的礼部主官和几名仪曹的身畔继续掠过,朝着前方那道已停在了翟车前的背影,疾射而去。
  陈伦的心脏因为灭顶般的极度绝望和恐惧之感,几乎要在胸腔里爆裂。他甚至清楚地听到了自己的耳朵里,因血液的冲刷压力而发出的轰轰之声。
  翟车内,姜含元猛地弯腰撩起裙摆,疾如闪电,一把拔出她从不离身的匕首,纵身正要破门而出,这时,那名停车后便悄然隐在车厢侧旁原本如同无物的驭人,已从暗影里纵跃而出,五指暴张,手过之处,便自方才坐过的座底之下,抽出了一把刀。
  已激射到近前的弩箭在空中两断,后部箭杆旋转着,戛然坠落,那前端的箭簇,则是扭了方向,劲道却依旧未消,伴着一道沉闷的噗声,深深地射入翟车旁的一片暗影地里,只余一截断杆,露在地面之上。
  火杖照出那人脸容,却原来是禁军将军刘向。今夜他竟亲自充当了摄政王大婚所用翟车的驭人。
  而这一切的发生,从头到尾,不过就在一个气息的呼吸之间。
  此时,王府大门前正主持着礼仪的礼赞才刚刚反应过来,主官和身后左右的一群人猝然停下,面露惊恐。至于路口百姓,视线被围拢而上的守卫遮挡,更加不明所以,只道他们兴师动众,围捕一名误入禁区的顽皮小儿,起了一阵小小骚动。
  姜含元止步在了车门之后。很快,她就听到车外那在片刻前中断的祝辞声恢复了。有从人上前启门。她迅速后退,弯腰,才藏回了匕首,还没来得及抬头,眼前便骤然明亮,车厢里猛地涌入了来自王府大门内那跳跃着的辉煌的庭燎之光。
  面前那两扇绘着描金翟云纹的厢门,从左右两侧,被两名礼官开启。
  摄政王束慎徽一身礼服,端正立于车前。
  车门开启,他举目,望向车内的那名女子。
  她的指松开了匕首的把柄,抬起头。
  二人便如此,一下四目相对。
  庭燎的灼灼之光,连同车门口的来迎她的这男子的影,也跃映入了她的一双瞳仁之中。
  便如片刻前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他的目光清炯,眼一眨不眨,注视着她,举臂,向着车里的她,伸来了他的一只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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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只手净若洁玉,骨节匀停,生得如同其主一般好,此刻掌心朝上,修长的指以自然的方式微微舒展,停在了姜含元的面前,耐心地等待着她的回应。
  姜含元慢慢站直身体,目光从这只手上收回,转向车外之人。
  他始终注视着她,当二人再次四目相对,他的面上露出了微微的笑容,颔首了一下,是为致意。
  姜含元没有回之以笑,但也没令他等待太久。
  在车外投来的许多目光注视里,她慢慢地,向他伸去了自己刚刚才松开匕首的那只手。
  他便收拢五指,轻轻握住了她予以回应的手,牵住,带她下了翟车。
  姜含元的手,是粗粝的,指掌覆茧的手。但被对方握住,二人指掌不可避免相互贴碰,她却仿佛感觉清晰地感觉到了来自这男子手心处的肤暖。这令她不适。
  足落地,她便不动声色地往侧旁靠了些过去,二人袖下那本就只是虚虚相握的手,自然便相互脱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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