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宁将军——蓬莱客
时间:2022-04-13 06:35:25

  张宝和女将军王妃虽只处了一天半,却早就看出来了,女将军貌似冷冰冰不爱理睬人,一整天话也没两句,实际外冷内热,对人好得很,也极好说话,没有架子,不像那些长安城的贵人,穷讲规矩,便也没那么多的顾忌,在旁又继续说,“最近,温曹郎家的妹妹不是在说亲吗?奴婢听来一个传言,大长公主想替他儿子求这门亲。这若是真成了,门第固然是高攀,但就这位……说句僭越的,岂非牛嚼牡丹,大煞风景?温家女郎,就不说她父亲从前如何了,她可是长安城里最美的人儿了,才貌双绝,天下无双——”
  张宝甩开了腮帮子说得兴起,正在感叹,突然间想到一件事,整个人打了个激灵,陡然打住,恨不得打死自己才好,立刻改了口,“不过呢,再怎么好,和王妃您是万万也比不了的。天下女子万万千,再好,那也是地上的,谁能像王妃,您就是天上下来的!貌美过人自不必说了,竟还是威风凛凛的女将军!摄政王和王妃您郎才女貌,不对!是郎才女貌更有才,天作之合啊!”
  张宝勉强把话给圆了回来,再偷瞄一眼女将军,她双目依然望着前方,脸上的神色看起来和刚才并没有什么不一样,这才松了口气,暗暗擦一把汗,这下再不敢乱说话了,跟着女将军老老实实回了王府。
  束慎徽今天已经从那边回来了,正在繁祉院里,手里握着本书等她,二人吃完晚饭,刚过戌时,还算早,他跟她进了房,开口说,他还有点事,白天没完成对她昨夜那些口述记录的整理和草图的修改,打算趁着晚上再去做。
  “本想今晚早些陪你,但今日是休沐最后一日,明日又要朝议,不抓紧,怕就要拖下去了。”他向她解释。
  姜含元点头,“你去,我也有事。张宝说王府后头有个小校场,我有些天没没碰弓箭,怕手疏,去那边转一下。”
  “好,你尽管去。若需陪练,就让王仁把府里的侍卫们都带过去让你挑。练完了,早点回来休息,不必等我,我完事就回。”
  他交待完,走了。王仁奉了摄政王的命,要集合人马浩浩荡荡夜赴小校场服侍王妃,被拒,叫全都不必跟来。她一人去了。
  这里是侍卫们平日用来习武的地方,不是很大,一排平房,但各种兵器齐备,也有一个百步靶场,足够用了。她射箭,周围并未明燃火炬,只在那百步外的靶后点了一支,凭远处的微光,靠着感觉,聚精会神,一支接一支地发。这是为夜间作战而练习的夜射。发出百来支箭后,身体渐热,便收了,回到寝堂,沐浴歇下。
  昭格堂里,夜已深,手头事也完毕了。束慎徽慢慢放落笔,却没起身,独影对着案前烛火,迟疑不决。
  他知自己应当回了,但想到回去,就又是那避不开的同床之事,心中便如坠了一块沉石,压得呼吸都有些不畅快。
  昨夜也是如此。他在这边留到了不能再留的时刻,估计她睡熟了才回去,谁知运气不好,为挪长发弄醒了她。
  有过那样一个不堪回首的新婚夜后,他不敢轻易再碰新妇,唯恐再次败北。若再出丑,在她面前,往后他也就不用活了。但若不碰,正是新婚燕尔,除非他向她承认自己是无能,否则,这个坎是无论如何也过不去的。想来想去,只能寄希望于说话,暂时转移注意力。却没想到和她竟颇谈得来,不但如此,一时意动,竟还带她去了自己那间从不对外示人的私室——要知道,之前他之所以将婚房设在繁祉院,私心多少是有些不愿他原本的私人地界过多地受到婚姻打扰。姜家女儿,他娶她,敬她,尽己所能会对她好,但这并不代表他愿将自己私心的一切都拿出和她共享。然而就在昨夜,新婚第二日的晚上,他竟就自己打破。
  从父皇去世他的皇兄继位之后,直到昨夜之前,这些年来,他似乎就再没有如此放松过了。昨夜有那么几个时刻,他甚至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少年安乐王的时光。现在再想,简直不可思议。
  只是,昨夜归昨夜,再好,今夜也不可再得。
  现在他又该回去了。回去后,如何才好。若她还是醒着的,难道自己再和她谈一次地理舆图度过一夜?
  束慎徽又坐良久,夜愈发深沉了,知是不能再避。
  罢了,车到山前必有路。
  他压下心中的躁郁之感,终于起身,回了繁祉院。
  新房门窗内漆黑,不见光影,应当是她熄灯睡下去了。
  束慎徽缓缓推开虚掩的门,入内,又站片刻,等双目适应屋内的昏暗夜光,不必借助照明了,迈步穿过外间,入了内室。
  床的方向不闻半点声息。
  她应已睡得极熟了。
  束慎徽继续摸了进去,解了外衣,轻轻上榻,躺了下去。
  他慢慢呼出了胸中的一口气,闭目仰卧片刻,忽然感觉有些不对,睁目,转过头,朝他枕畔内侧望去,抬手一摸,空的。
  她竟不在!
  这么晚了,她还没回房?去了哪里,难道还在小校场?
  束慎徽立刻翻身下榻,燃了烛台,取了外衣套上,转身走出内室,穿过外间,快步到了门后,正要开门传人来问话,手停在门上。
  他回过头,目光望向外间一处靠着南窗的位置。
  那里搁置了一张小憩用的美人榻,榻前悬有一道帷帐,若是无人,帷帐自是收起,但此刻,那帷帐却打开了,静静垂落。
  他迟疑了下,回身走去,抬起手,慢慢拨开帷帐。
  他看见了姜含元。她安坐于美人榻上,长发垂落,身着中衣。
  “殿下回了?”她朝他点了点头,道了一句。
  “你……这是何意?”他略惊讶。
  显然,今夜她是睡在了这里的。
  迎着他投来的目光,她神色自若。
  “殿下当还记得你的许诺,称必会遂我心愿。既如此,我便再提一不情之请。”
  “请殿下容我独寝。”
  她的话说得平静,但束慎徽入耳,却觉自己的五脏六腑似被一根圆头撞钟木突然给击了一下似的,胸间闷胀不已。
  他没问原因。她也仅仅只是如此简单的一句话而已,听起来有些没头没尾。然而大家都是明白人,有些话无需明说,起个头,彼此便就有数。
  他怯于和她同房。他在躲避夜晚。束慎徽以为自己隐藏甚深,原来她一清二楚,冷眼观着他的拙劣把戏。
  今夜,她用这样的方式替他维持住了体面,又或者,也是给了她自己一个体面。
  他如此的举动,于新婚之妻而言,难道不是一种羞辱?
  这种被人窥破心秘给他带来的狼狈,与新婚夜无能的羞惭相比,到底那种更加令他不堪,束慎徽自己也有些说不清了。
  他只能沉默。向来以才思而著称的摄政王,这一刻,只能以沉默来掩饰他的心绪。
  “不早了,我要睡了,殿下你也去歇了吧!”
  片刻后,她朝他微微一笑。
  这也好似是见面以来,她对他露出的第一个笑容。却是在逐他。
  束慎徽终于开口,低声道:“全是我的不好。此绝非我本意,你勿见怪……”
  “明白。”她应。
  他又定立片刻,忽然回了神。
  “无论如何,我不能叫你睡这里。若要独寝,也是我睡此外间,你进去。”他的语气变得坚决了起来。
  “不必。我也睡不惯内室寝铺。我睡久了营房硬铺,过于松软,反而令我不得安眠。”
  姜含元转头望了眼内室的方向,“殿下你用。”她淡淡道。
  “我也——”他还要争。
  “就这样吧!”
  姜含元忽地耐性全失,不想再和他多说什么话了,一下便打断他。
  他如被她这一句话给噎住,停了下来。
  “殿下还不入内室?”
  片刻后,姜含元再次开口,语气已是缓了回来,问。
  枉他摄政王平日运筹计策,从无有失,此刻竟毫无对策,愣了片刻,无可奈何,慢吞吞地转身去了,走到那道帷帐前,实在是不甘,又停了步,再次转身。
  “姜氏……”他叫了她一声。
  姜含元已躺了下去,应声转头,见他搓了搓手,双目望着自己,用恳切的语气说,“你是女子,无论如何,我也不能叫你睡出去的,还是我睡,更为妥当……”
  “殿下!”
  “你若以为我在与你虚争,那便错了。我绝非客套。倘若我想睡在内室,我是不会让给殿下你的!”
  束慎徽再也说不出话了。照她安排,回了那属于他的内室。
  他在那张锦绣床榻之前又定定立了片刻,抬手,揉了揉自己有些发僵的脸,慢慢地,坐了下去。
  耳边万籁俱寂。他便一个人如此在内室深处的锦绣包围里坐着,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道隐隐的更鼓之声,从不知是哪条长安街巷的深处,飘入耳中。
  他的肩膀动了一动。他转头,看着身后的锦被,迟疑了下,最后还是抱了一幅,起身再次走了出去,打开帷帐。
  借着内室透出的朦胧光影,他看见他娶的新妇。她安静地卧于这张狭仄的美人榻上,看着应是睡过去了。
  他默立片刻,蹑步靠近,展了手中的被,轻轻加盖在她身上,转身回了内室。
  次日是束慎徽大婚后的第一个早朝,四更多,他起了身。
  姜含元在军营里时,早上往往也比普通士兵起得早。这个时间点起来预备早操是家常便饭。便一道起了。
  他对入夜同床的回避,姜含元岂会看不出来,索性自己睡在外了,如此,既是给他解脱,也是为了自己得个清净。天冷,美人榻上本就铺有暖衾,她将他昨夜后来给自己添的那床铺盖收了,免得落入人眼,徒增猜疑。
  昨夜她睡得倒是还可以,看他却是印堂晦暗,人闷闷的,不大说话。不过和她无关。总算不用藏掖,这个早上再次彼此面对,她自己觉得,反正是比前两日舒坦了不少。极好。
  束慎徽用了早膳,冒着还漆黑的夜色乘车去了皇宫。姜含元再去小校场,天亮回来,冲了个简澡,穿好衣服,继续出门去做她还没完的事。晚上是她先回的,收拾完,打发走了跟前的人,和昨夜一样,直接睡在了外间的美人榻上。他是亥时后回的,知她睡下了,没扰她,径直入了内室。
  就这样,彼此相安无事,又过去了几日,除夜间二人内外分睡之外,白天处起来,竟真有了几分相敬如宾的味道了。
  这天,姜含元终于走完了最后一户人家。因路极远,回来不早了,束慎徽还没回。庄氏陪她吃饭,说摄政王方才叫人传回了一句话,明早是大朝会,今天宫中事也多,他晚上恐怕回不来了,宿于文林阁,叫她自便。
  如此情况,从前是稀松平常,但现在,才新婚还没几天,就留王妃独自过夜,庄氏颇感歉疚,安慰王妃,"殿下也是无奈,实在是分身乏术,若能脱身,殿下定会回府过夜。"
  姜含元道国事为重,自去歇了。
  这个傍晚,束慎徽带着少帝结束了和几名中书省门下省官员的议事,大臣退出去后,束慎徽叮嘱少帝做完晚间功课,回寝宫早些睡觉。少帝一一应是。束慎徽便起身告退,要回文林阁。少帝送他出去,忽然问起过些天贤王老王妃寿日的事。
  “三皇叔,我也想去替老王妃贺寿。这些天我的功课都提早完成,丁太傅要我背的,我统统背了,没要我背的,我也背了,他夸了我。三皇叔,我真的想去!你答应我好不好?”
  他这些天表现确实很好,让做什么就做什么,和大臣的议政问答,也是有模有样,稳重得简直像是换了个芯。现在所求,不过是这样一件事,束慎徽也不忍拒绝,略一沉吟,颔首:“也好。到时陛下若能亲至贺寿,于贤王老王妃也是荣光。”
  束戬面露喜色:“多谢三皇叔!”
  束慎徽含笑:“好了,你——”
  “知道知道,做完功课早些睡觉!我这就去做!三皇叔你走好!记得莫太累到自己!我不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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