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宁将军——蓬莱客
时间:2022-04-13 06:35:25

  然而,就在快到的时候,束戬又忽然慢了脚步。
  那道人影,背对着他,双膝落跪于地。对面,是一只只祖先的神座。那跪影凝定,仿若塑像,似乎已经这样跪了很久了。
  带了几分怯意,束戬看着这道光里的跪影,继续朝他挪去,一点点地靠近。终于到了身后,他默默站了片刻,用细弱的声音道:“三皇叔,错的是我……和你无关……你无须自罚……起来吧——”
  “跪下!”束慎徽没有回头,突然厉声喝道。
  这是前所未有的严厉和愤怒的命令之声。在这道命令声里,束戬膝盖一软,“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磕头!”命令声再次在耳边响起。
  束戬立刻顿首到地,发出砰砰的额头落地之声,叩首完毕,不敢起来,依旧趴在地上。
  “你道是你错?错在哪里?”
  束戬不敢耽误,趴着忙道:“我不该不相信三皇婶的本事,不该怀疑,更不该用这样的法子去试她!我太蠢了,我错了!”
  束戬认完错,没有听到来自身前的回应,心宛若打鼓似的敲个不停,等了片刻,急忙又道:“戬儿若是说得不对,请三皇叔尽管教训!”
  “教训不敢。你是皇帝。只是我既应承下先帝临终托付,便就斗胆直言了。”终于,耳边再次响起那道冷冷的声音。
  “第一,今日之举,你道你蠢?简直蠢不可及!你以为你只在挑衅姜女一人?你实是在破坏我皇家的联姻!你有无想过,倘若你今日举动传到姜祖望的耳中,他会如何做想?当今皇帝,竟对他女儿羞辱冒犯至此地步!你叫他颜面何在?叫他如何安心相信朝廷联姻本意?古往今来,边将和朝廷只因相互猜忌,养寇自重便算是忠的,重的,将会导致如何结果,无须我再和你多说吧?我再告诉你,皇帝,莫说今日你没试出什么,就算他姜家女儿是冒功博来的虚名,那又如何?你道我娶她目的为何?是娶一个女将军?我要的,是她父亲和听从他父亲命令的军队的绝对忠诚!”
  他的厉斥之声,回荡在大殿上方那幽暗处的横梁之上,发出一阵嗡嗡的回声。
  少帝后背冒出了一层热汗,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是,是……我错了……”
  “你错的,何止只是此事本身!“他的三皇叔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的认错。
  “去年秋护国寺之行,只因你肆意妄为,你身边那名被迫服你衣冠的小侍当场险被太后砍头。我本以为你会有所反省,没想到你依旧我行我素。今日你瞒着贾貅等人,命令他们攻击王妃,无事也罢,倘若她出意外,治罪治谁?难道治到皇帝你的头上?”
  “我就不说那些天下以人为重或是爱民如子的大道理了,只是为你自己想想吧!何为肱骨和心腹?你身边的这些人,位虽卑贱,你可生杀予夺,却是他们昼夜在你身边,见面比之你的亲母和我都要频繁!就是这些你浑不在意的人,才是你的肱骨和心腹!必要之时,是要他们拿命去护着你的!你却如此慢待,视若草芥!皇帝,他日等你需要之时,谁会心甘情愿以命护你?我大婚当夜遇刺,倘若不是下面人紧守相护,此刻还能在此和你说话?”
  “还有!贤王王妃寿日,如此场合,你竟生事!你心中可有半分敬重?上无亲长!下无体恤!你这样下去,是当真想做这天下的孤家寡人?纵然你号称天子,然天下之重,江山之大,黎民千千万计,莫说你只一凡人,你便是三头六臂,一人能够担当得起来?”
  “皇帝!你非三岁!”
  束戬心砰砰地跳,方才后背出的那一层热汗此刻转为了冰冷,人依旧趴着,一动也不敢乱动,只不停地重复:“是,是,我记住了……我错了……”
  “到底是要何日,你方真正能做你当做之事?”
  这一道问话过后,耳边终于静默了下去。
  良久,周围始终悄无声息。就在束戬以为他或已弃自己而去之时,忽然,那声音又响了起来,“起吧,地上寒凉。”
  他听这声音似带了几分怒气过后的寂乏和寥落,已不复片刻前的严厉,慢慢地抬起头,见不远前方的人已从地上起了身,立着。
  “不不,戬儿不起。我该跪!”束戬还是不敢起来,说完,又再次趴在了地上。
  他也没再勉强,慢慢地转过身,低头,望着自己的侄儿。
  “身为皇帝,己不如礼,何以服人?天子自弃,谁能兴亡!这种话,从前你的太傅,还有我,不知已讲多少遍了,今日我不想讲了。你告诉我,你到底怎么想的?”
  或是他的声音和缓了些,束戬慢慢地又从地上抬起了头,对上了面前投来的那道目光,迟疑了许久,终于,小声道:“三皇叔,那……我就说了……三皇叔,你就从来不会觉得,这皇宫可怕,又像个牢笼吗?”
  “不,不是牢笼。”束戬听见他的皇叔说道,“这是责任。生于皇家,凌驾世人,享受了万人之上的荣耀,就要担当为万人计的责任。河一日未清,海一日未晏,便就一日没有资格抱怨。你,我,皆是如此。没得选择。”
  束戬沉默了下去。
  “皇帝,我知你非朱、钧之性,纵然尧舜亦不能训。你并非做不到,你更不是想不明白,你只是不去想,向来唯我独尊,以己欲为先惯了。”他的皇叔又继续说道。
  束戬的头垂得更低,忽然却又听他语气一转。
  “倒也不只是你,唯我独尊,以己为先,这是皇族之人的共性。纵然我敬父皇,但还是不得不说,你的皇祖父、皇姑祖母,还有此刻在你面前的三皇叔,包括我在内,人人都是如此!皇帝,你知为何?”
  束戬未料他竟如此说话,吃惊抬头,略带惶恐,飞快地瞥了眼对面那座凛然在上的圣武皇帝神座,又对上他三皇叔的目光,嗫嚅着不敢说话:“……不知……”
  他点了点头。
  “我告诉你吧,只因王法便是皇法。皇帝是天子,皇族是天族。所以理所当然,可凌驾一切。名虽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然你真见到同罪吗?又譬如姜家父女,你以为姜祖望愿意嫁女,女将军愿入我王府?不是。他们不愿。但我还是达成了目的。至于你,你是皇帝,你更加可以随心所欲。所以,越是如此,你越要知道谨守礼法克制私欲的重要,更不能将私欲凌驾国家之上。否则,你今日自以为是无大害的小恶,肆意为之无妨,但到他日,就会胀为巨兽。待到吃人不足之时,便是噬己吞身之日!你明白吗?”
  束戬惊觉,打了个哆嗦,“是!我明白!”
  “你当真明白就好!”他的语气再次严厉。
  “三皇叔,我明白……”
  束戬叫他。
  束慎徽再次沉默了下去,转过头,望向一个地方。束戬定了定神,随了他的目光望去。
  他在看自己的父皇,明帝之神位,仿佛在回忆着什么。束戬再不敢出声,屏声敛气,唯恐惊扰。
  “皇帝,”片刻后,他再次开口。
  “你的父皇为我长兄,我自幼起便受他处处照拂。十二岁,我忽罹患重疾,太医无计,昏迷性命垂危之时,终于有当时的太医令,便是如今胡铭之师,从古方里觅到一则偏方,只是药引奇特,不近人情,要取至亲血肉入药。我当时有兄弟多人,你父皇贵为太子,获悉当场取刀,竟生生自他左股割下条肉为我用药。我后来侥幸病愈,他却因失血晕厥,腿伤难愈,足足被病痛折磨了一年多,身体方慢慢恢复。后来他在位,身体一直不好,或应便是受那早年割肉病痛的遗留所害——”
  他走到了明帝的神牌之前,下跪,郑重叩首,起身,目光再次望向了呆呆看着他的束戬。
  “皇帝,你也应当记得,先帝病重之时,南方正遇水灾,波及数省,我去赈灾。出京几个月后,获悉他病情加重,急召我回京。我赶到,他本已断食三日,连睁眼都没了力气,只留着最后一口气在,见我到了,竟推开左右,自己坐了起来,将他身上玉带解下,亲手系我身上,随后便就溘然而去……”
  他停住,闭了闭目,再次睁眼。
  “我知你心里对我应是有所不满。你已渐大,我却依然处处限制。我知我惹厌。今夜你未来时,我在反省,是否因我做得太多,反而令陛下你无所事事,失了担当,方无所顾忌。今日你固然大错,然则,何尝不是我这个摄政王之大过!”
  “如今高王既死,内廷平定,我欲召百官,议拟归政,去我摄政之衔,回归臣位,往后,我必尽心尽力辅佐陛下,创大魏之盛世……”
  “不行!”
  束戬大惊失色,话脱口而出,膝行着,飞快地爬到了他的脚边,一把抱住了他的腿,声音已是带着哭腔,“三皇叔!你不要这么说自己!和你无关!你也不能就这么丢下我不管!你不是答应先帝了吗!我尚未成年!我还需三皇叔你摄政!戬儿知道错了!真的知道了!我太混了!求三皇叔你原谅!我发誓,往后我真的再也不敢了!”
  他说着,突然松手,抹了把眼泪,从地上一骨碌爬了起来。
  “我知道了!我这就去找她赔罪!只要她能消气,怎么样我都行!我也去给她下跪!只要她不去告诉姜祖望……”
  他掉头,迈步就要走,被束慎徽叫住了。
  “戬儿回来!”
  束戬终于又听到他叫自己小名了,方惊魂稍定,急忙站住。
  束慎徽走到他身边,“她应当不是心胸狭隘之人。你放心,便是你不愿赔罪,她也不至于告到姜祖望面前。”
  他沉吟了下,“不过,你既知错,也愿亲自赔罪,最好不过。只是不是现在。等我回去了,我向她转达,看她如何讲,到时再论吧。”
  “好,好,我听三皇叔你的……”束戬急忙点头,忽然仿佛又想到了什么,迟疑了下。
  束慎徽见他看着自己,一副心有余悸欲言又止的模样,便道:
  “你想说什么?但讲无妨。”
  “我……我在贤王府那里,感觉三皇叔你好似……有些怕她,外头人也都这么说。她又这么厉害,会不会怒气未消……等你晚上回了……打你?或者……还是我这就去赔罪……”
  束戬终于壮着胆,看着束慎徽的脸色,吞吞吐吐地说道。
  束慎徽一怔,忽然失笑,摇了摇头,“别胡思乱想了。我怎会怕她,她又不会吃人。你照我吩咐就是了。”
  “好。我听三皇叔的。”束戬立刻闭口。
  束慎徽凝目在侄儿的脸上,见他依然有些惊魂未定的模样,顿了一顿,想起侍卫讲他不服输从后偷袭被摔以致胳膊脱臼,目光落到他的肩上。
  “胳膊如何了?回去叫太医再替你看一下。”语气已是转为温和。
  束戬顿时只觉丢脸至极,下意识地捂住肩,飞快摇头:“没事!也不是她扭的!是我自己落地不小心撞的!她还帮我装了回去。我一点儿也不疼了!”
  束慎徽看了眼殿外的沉沉夜色,“没事就好。你回寝宫休息吧。我等下也出宫回府。”
  束戬知他今夜应还要回去替自己向那姜家的女将军赔罪,羞惭不已,“三皇叔,全怪我,为难你了……”
  束慎徽微微一笑,“我与她乃夫妇,有何为难。去吧。”
  束戬哦了声,转身,慢慢去了,忽听身后又传来唤声,急忙停步转头。
  “戬儿,今日最后一事。”他说道。
  “三皇叔你讲!”
  “你今日出王府时,垂头丧气,谁都能看出你的心情。你是皇帝,你可让大臣知你喜,知你怒,但你不能让他们知道你临事的沮丧恐惧和无力,哪怕你当真如此。”
  “露怯,此为人君之大忌。”
  束戬一愣,随即肃然应是。
  “我明白了!多谢三皇叔提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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