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宁将军——蓬莱客
时间:2022-04-13 06:35:25

  他颔首:“你果然未负朝廷对你的信任。本王深感欣慰。”
  高清源再次惊呆了。他万万没有想到,三年前那样的一件小事,自己的名字,夹在当时的三百人名录里,摄政王日理万机,竟然至今没有忘记。
  他此刻已不止是激动,激动得整个人都在发抖了,眼中更是热泪盈眶,才刚起身,便又跪落在地,重重叩首,哽咽道:“摄政王谬赞!微臣有负摄政王的信任。来此三年,治下的一条祸河,时至今日,竟依然未能修好。还要劳累殿下南巡途中百忙里过问。是微臣的罪!”
  他来此为官三年,清廉守正,爱民如子,这段时日,因为修河堤的事开罪了上官,县民无不为他抱屈,更是担心,这几天时常有人来县衙门口张望。方才刘向破门而入,此刻又这一番动静,周围早已引来了许多人,听到这话,方知竟是摄政王亲临,全都跟着高清源下跪。有只顾磕头的,有为县尊辩白的,有胆大的,控诉州官。一时间,县衙外乱纷纷一片。
  束慎徽示意高清源领民众起身,道:“天子爱民。本王此行南巡,是代替天子牧民,做天子的眼和耳。再偏再远,也是天子之民,岂会区分对待?尔等立刻复工,务必赶在今岁汛期到来之前,将堤堰修缮完毕。所需的河工款项,三日内必会下拨!”
  周围欢腾声不绝。高清源领着县民叩谢摄政王之恩,不顾天将傍晚,立刻赶去河堤,准备复工之事。
  第三天,刺史和太守率着本地几百名大小官员和士绅名流,终于在码头等到了南巡的队伍,却独独不见摄政王。两边各自吃惊,到处地找,这才知道他竟早已来了,此刻人就在那永兴县的河边,据说已停留数日,亲自监工。
  众人大惊失色,赶了过去,到的时候,只见沿岸民夫往来,工事热火朝天,县令高清源正伴着摄政王在巡河。
  官员个个惶恐,谁会想到摄政王不但提前到来,竟还会下到这种偏远的小县里去?纷纷涌上去拜见。摄政王当场便命人扒去了蒋正的官帽和袍服,擢升高清源为东南河道特使,总管东南各地州县水事,又下令严查贪腐,查出截留水工款项的官员,有一个,治一个,罪加一等,绝不姑息。
  他在江都总共停留了半个月。陆陆续续,除了擢升高清源和另外十几名素有官誉肯做实事的官员之外,杀了和蒋正勾结的惹出巨大民愤的三名当地官员,以儆效尤。天恩和雷厉并举过后,在江都民众的一片赞颂声中,离开地方,继续南下,便如此,一路巡视,惩治贪官,提拔干吏,差不多两个月后,到了七月底,抵达钱塘。
  本地官员早就风闻他这一路南巡做下的事,人人都知他务实严苛,说的那句“代天子牧民,做天子的眼和耳”,更是人尽皆知。虽说一路下来,他是擢升了不少人,但砍下来的脑袋,那也是真,谁知道下一个会不会轮到自己。接到人后,战战兢兢,当地各界,原本早几个月前就准备好了的各种排场活儿,全都取消。大魏每年都会为官员发放新的袍服,但去接他的那日,人人穿着旧袍,不知道的,还以为大魏朝廷如今破产,连官员的衣服都发不出来了。
  但谁也没想到,摄政王在当地巡视三日之后,这日,竟忽然在行宫下的湖畔设了百叟宴,邀全城年满七十的老叟前来赴宴,宴席连设三日。又放出话,朝廷北伐,他邀长者赴宴,就是希望能得善策。并且,不止赴宴的长者,所有人,无论何等身份,士农工商,哪怕和尚道士,皆可上言。
  满城几十万人,起先谁也不信,直到第二天,有个冒失的铁匠冒了出来,称自己打造了一套前后护心镜,可以助力军士作战,刀枪不入。摄政王叫他拿来看。严实确实是严实,但人套上,如同前后背了两个大铁锅,走快些,便咣咣作响,自然是不得用。满堂大笑,摄政王却也没有责备,反而赐了铁匠奖赏,竟赠他墨宝,亲笔给他题了匾额,号“天下第一”——这铁匠是第一个胆敢响应上策之人,可不就是天下第一吗?
  这下不得了,原来摄政王亦是如此亲民。
  满城的人蜂拥而至,五花八门,提什么建议的都有。当中大部分自然是不可用的,更不乏异想天开的胡言乱语,如那天下第一铁匠的大铁锅,摄政王当然不可能一一面见。但确实,有些白身纵横论策,有几分见地。遇到这些,摄政王便亲自召见对谈,对当中的佼佼者,不吝嘉奖,甚至破格赐予功名。
  这些人多出身于东南一带的士族,就算如今家族落败,但底子到底还是有几分的,同门更是遍布天下。得到如此的待遇,无不深感荣耀。才短短几天,为朝廷的这一场出关战作歌功颂德的文章,蔚然成风,变成了民心所向。
  到了第三天的傍晚,最后一场筵席,行宫下的湖边挨挨挤挤,全部是人,湖上也挤满大小船只,舷挨着舷,连得如若平地,孩童竟可以在湖上来回奔走。
  是夜,倘若不是行宫之下地方有限,当真是满城皆空,人人到来。正当群情激动之时,忽然,只见一条船上有人高声大呼:“殿下!草民代民请命,我东南百姓为表忠心,甘心情愿,愿为朝廷的北伐大计多纳钱粮!请朝廷予以采纳!”
  这话一出,被人一路传开,很快,方才还激动着的各路人马,转眼全部哑了下去。众人扭头望去,见发话的竟是本地的一个富商。那人高高站在自家的船头之上,说完话,朝着行宫的方向,把头磕得砰砰作响。
  摄政王正在半山行宫前的一处观景台上,周围陪坐着本地的官员。在那里,他能看到山下的众人,众人仰望,也能隐隐瞧见他今夜金冠博带的身影。
  这富商的话很快被传到了摄政王的跟前。这时,整个湖畔已是彻底地安静了下来,万人之众,竟是鸦雀无声。
  他起先坐着,片刻后,在万众瞩目当中,缓缓站了起来,朝前走了几步,停下,面向众人高声说道:“今夜良辰,皇帝陛下虽坐于紫宫,未能亲耳听到如此的赤诚之言,但陛下必能感知诸位乡老对朝廷的忠心。本王亦是深受感动。”
  他顿了一顿,环顾了一遍左右前方,再次开口:“此次出京之前,皇帝陛下对本王有诸多的叮嘱,其中一条,永不加赋!”
  “陛下再三叮嘱,叫本王务必将此一条代为传达给天下的子民,好叫人人知悉。太平如此,纵然逢遇国战,便如当前,朝廷便是再难,也不会叫天下百姓,尔等东南子民,再多受半分的赋税!”
  他的声音从高至低,由近及远,自半山传到山麓,再又随风飘散到了湖面和四周,醇厚而清朗,威严而平和。
  人人仰头,屏息望着半山上的这一道身影。
  “古之圣贤有言,行远道者,须借助车马。渡江海者,须借助舟楫。而今朝廷也是一样。朝廷要做事,须有天下子民的托载。尔等子民,各司其职。种田者多耕,养蚕者出丝,行商者易货,将尔等该缴的税赋及早缴纳,归于国库,此便为对朝廷最大的忠心,亦是对北伐之计的最大支持!”
  他话音落下,短暂的寂静过后,忽然,山下和湖面之上,响起了一阵阵的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呼喊之声,过后,又千岁千岁千千岁,声音震荡在山水之间,撼动人心。
  这当中的心悦诚服,不言而喻。
  摄政王言毕,便含笑归坐。
  待山下那阵阵的呼喊之声停了下来,太守来到摄政王身畔,进言称,民心所向,东南各地的士农工商,人人都想为朝廷出一份力。既然永不加赋,何不接受捐赠,免得冷了大家的心。为表嘉奖,可将捐赠人纳入荣册,再对当中的踊跃积极之人给予一定的奖励,譬如,授予荣衔。
  太守说完,周围人无不称是。摄政王亦颔首。太守立刻命人将话传了下去。
  方才那富商热血上头冒出一句话后,山下无数的人,心里全都咯噔了一下,就怕摄政王顺着那人的话称是,在心里早将那富商骂得狗血喷头了。当中的好些地主和豪族,心里都已打定主意,倘若朝廷当真加征,那便定要想法子将多出来的税赋转嫁到佃农的头上——这种没得好的营生,他们是不愿意干的。待此刻转个头,说可以捐赠,相应的,会有朝廷嘉奖,授予荣衔,那就完全不一样了。
  消息才刚传开,现场的不少人便蠢蠢欲动,方才那富商,更是第一个跳了起来,说自己要捐赠十万,唯一的请求,就是盼望摄政王也能赐他墨宝,替他家新落成的园子题上一个匾额。
  摄政王叫人将这富商带上来,不但亲口嘉奖,应允题匾,还叫人将他记录在册,授荣衔,如此,倘若下回皇帝陛下或者是他再次南巡,此人便就有资格和官员一道面见。
  富商感激涕零,趴下,一口气磕了十几个头,下来,在众人羡慕的目光之中,得意洋洋离去。
  随后,摄政王亲自向那些老叟敬了一杯酒,方结束了他今夜的事,在身后阵阵的恭送声中,返身入了行宫。
  刘向紧紧跟随摄政王。
  实话说,今夜的种种场面,几乎完全都在预料之中,符合期待——之所以说几乎,是因为中间,确也有个意外。那就是刘向原本暗中安排的一个在最高,潮点站出来提议加赋然后由摄政王否决的人,还没开口,本地人里,竟有那个富商自己先说了。
  明日起,东南的文人恐怕又要有一阵忙碌了。
  他的心里,对摄政王不禁更是感到佩服。
  他送摄政王入内,看着宫门关闭,转身出去,亲自指挥人员疏散。
  厚重的宫门,在身后紧紧关闭,所有的嘈杂之声,也悉数都被挡在了外面。
  束慎徽面上的笑意也随之消失,径直回到了他这趟回来后住的寝殿。
  他不住两个月前他曾住过的那处鉴春阁内,而是一间西殿。
  还没到休息的时间。他坐到案后,习惯性地翻开了从长安用快马递送到他这里的奏报,当抬起右手,他又想起了一个人。
  他停手,慢慢地翻转,看着自己掌心上的那道伤痕。
  她已经离开两个月了,应当早就回到雁门了。
  今夜此刻,他回到了这个地方,她现在,人在哪里?在雁门大营,还是在青木营?她在做什么?纵马驰骋,身畔随着她的将士,还是已经歇息,卧在了她的营帐之中?
  她回去之后,恐怕根本就没再想到他了。而他却又想到了她。
  怪这抹不去的掌心上的伤痕,总是叫他看见。看见了,叫他怎么可能想不起她?
  束慎徽的心情再一次地变得郁懑了起来。
  他放下了手里的奏报,缓缓地捏紧掌心,捏紧了,又松开,松开,再捏紧,仿佛这样,就能将这道伤痕给尽快地抹平……
  忽然,他的手一顿。
  他想起了一样东西。
  他迟疑了下。本不想去,但最后,还是按捺不住,出西殿,来到两个月前和她一起住过的鉴春阁,推门走了进去。
  宫人燃起烛火,退出。他环顾一圈,随即打开各种抽屉,翻找了一遍所有可能的可以放物件的地方,没看见。
  他又将负责打扫此间的宫人唤来,问:“两个月前,王妃走后,收拾这里,你有无看到一只匣子?”他描述了下匣子的尺寸和样式。
  宫人摇头:“未曾见到。”
  束慎徽命人出去,慢慢走到了南窗之前,推开窗户,望了出去。
  她是带走了吗?
  不不,不可能!
  她那样一个绝情的人,他既然都那样说了,她必然是抛了。
  极有可能,她在离开的时候,随手抛在了山麓口的那片湖里……
  他极力地忍着心中冒出来的想立刻命人下水寻个究竟的冲动,看着那个方向。
  山麓和湖上聚起来的人群,已在刘向和一班人的指挥下,有序地缓缓散去。远处灯火点点,掺着笑声的嘈杂声随风,隐隐地送入行宫。
  束慎徽站了片刻,缓缓回头,再环顾了一圈四周。
  一切都是先前的样子。雕牙的床榻,垂落的帐幔,窗前的美人榻,榻上的矮几……
  最后他和衣,躺到了那张曾经和她一起睡过的床榻上。
  睡吧。
  他乏了,很乏。
  他闭眼,静心,片刻过后,他的鼻息里仿佛闻到了帐中残留下来的一缕来自于她的气息。
  这时有人轻轻叩门。他不应。不想他刚捕捉到的这种感觉被驱走。但门外那人继续叩门,仿佛他不开门便不罢休似的。
  他倏然睁开眼,带了怒气,从榻上翻身而起,大步走去,一把打开了门。
  刘向站在门外。
  “何事?”
  见是刘向,他压了怒,但语气依然有些不善。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