束戬转头,再眺望一眼周围,将这壮阔河山尽数纳入眼底,下山而去。
回往雁门行营的路上,束戬和束慎徽骑马同行。他扭头,又往了眼西面落日余晖那尽头的方向,面露忧心,“三皇婶去了也这么久了,应当已经到了那边吧?也不知她怎样了。但愿她舅父没事。万一若是有个不好,三皇婶她……”
束戬见束慎徽霍然转脸看了眼自己,惊觉失言,立刻改口:“三皇叔,晚上你见到大将军,记得叮嘱他一声,三皇婶回来了,立刻传个消息,我等着。”
束戬这一趟出来太久,再不尽快回去,朝廷那边,贤王恐怕也要压不住了,加上他身份使然,按照计划,束慎徽明早动身,亲自护驾,送当今的大魏皇帝踏上返回长安的路程。
是夜,中军大帐,明烛燃照,摄政王见完前来拜别的诸多将领,最后,帐内只剩下他和姜祖望。
对着姜祖望,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平易近人而又威严睿智的摄政王。他沉默了下来,丝毫没有掩饰他重重的心事。他再次以岳父称呼对方,问他这两天是否有云落城那边新送到的消息。
姜祖望的神情也变得沉重了:“昨日刚收到新的消息。兕兕舅父的伤情,还是不见起色。”
束慎徽道:“我先前已往长安发去了加急信报,命派遣良医火速北上。等过些天赶到这里,劳烦岳父派人送过去。”
姜祖望十分感激,起身便要拜谢。束慎徽将他压坐回去,“不过些微的绵薄之力罢了。但愿舅父吉人天相,早日平安。”
“是。兕兕和她舅父感情很深……”姜祖望怔忪了片刻,叹息,“我也只能如此盼望了。”
他想着女儿此刻该当如何煎熬,恨不能以己身代替燕重才好,愁烦了片刻,忽然想起一件事,忙道:“殿下明早便要动身了,护送陛下回京,是头等的大事,臣这里不敢再耽搁殿下。若没有别的吩咐,臣便送殿下回去休息了。”
他说完,却见女婿恍若未闻,似正陷入某种思绪,便也沉默了下来,免得惊扰,这时,耳边忽然响起一句问话之声:“岳父,兕兕七岁之前,她过得如何?”
姜祖望一怔。
束慎徽解释:“我和兕兕已是夫妇,我却对她知之甚少。从前只从刘向那里听说了些她幼年投军从小在军营长大的经历。”
姜祖望一时竟不知该从何说起。他沉吟了片刻,慢慢地道,“殿下想必听闻过关于她母亲的事。当年的罪,全部在我,她却认定是她的过。分明出事的时候,她还不满周岁。殿下你知道为何吗?”
姜祖望看向束慎徽。
“只因当时,她的母亲已带着她藏身在了隐蔽之处,追兵也过去了,却因尚在襁褓里的她啼哭了一声,又引回追兵。她的母亲被迫带着她跳崖。”
纵然已是时隔多年,但当姜祖望再次提及心底深处的伤,他的眼眶还是微微泛红。
他平复了下心绪,继续说道,“天见可怜,叫她终于活了下来。我在几个月后找到她,她得到了一头母狼的哺乳。这本是天大的幸事,但是却也因此,给她招来不祥之名。当年我又军务繁忙,无暇照顾,就把她托在了云落城里。我听说她开口极晚,整日沉默,很不合群。几年之后,她才六七岁,突然找到了我,说要从军,我拗不过她,只能接纳。本以为她只是说说而已,没想到她竟坚持了下来,直到今天。”
“殿下,倘若我想得没错,兕兕从小到大,心中应当一直横着她母亲当年的离世之事。她或觉得自己是个不祥之人。”
束慎徽沉默了半晌,再次问道:“除了这些,岳父可还知道别的和兕兕有关的事?什么都可以。我想知道。”
姜祖望微微摇头,面露愧疚:“我虽是她父亲,但也就知道这些了。这些年除了军务和公事,她从不会主动和我说别的话,更毋论她的心事。”
他顿了一下,“不过,殿下你若想知道,我将杨虎叫来,问问他,他或许有所了解。他比兕兕小一岁,十四岁投军,一进来就跟在兕兕身边,天天不离,关系亲近,如若姐弟。”
束慎徽起身,请姜祖望不必送自己。他出了帐,踏着月光,缓步往休息的大帐走去。快到的时候,他迟疑了下,停了脚步,在原地伫立了片刻,最后终于还是唤了个随从,吩咐去把杨虎叫出来。
杨虎走出雁门大营,被带到了一处无人的空旷之地。
他看到前方的月光之下,静静地立着一道清逸的身影。
杨虎慢腾腾地走了上去,行礼:“摄政王殿下唤我出来,有何吩咐?”
束慎徽注目他片刻,唇边露出一缕微笑,点了点头:“听说长宁将你视若亲弟,我有话想问,你如实道来。你随了她多年,可知她平日喜好?常去哪里?有无好友?无论何事,无论大小,只要是你知道的,都可以说。”
杨虎面露讶色。没想到自己被单独叫出,竟是为了这个。想了想,实是按捺不下心里的不服气,应道:“殿下今晚传我问话,敢问,是以摄政王的身份,还是将军男人的身份?”
束慎徽打量他一眼:“摄政王如何?长宁男人,又如何?”
杨虎道:“倘若是摄政王,末将什么都不知道,无可奉告,殿下若是不满,尽管治罪。但若是将军的男人……”
他一顿,傲然道,“打得过我,我就说!”
周围旷野,静悄无声。隔着十几丈远,前头二人的说话声听起来模模糊糊,不是很清楚,但这一句,杨虎嗓门很大,把藏身在后头暗处的那几十个青木营的伙伴吓得不轻。
明日待摄政王离去后,他们便也要回青木营。今晚都要睡了,杨虎却突然被摄政王单独叫了出去。
消息是张骏传开的,怕摄政王要对杨虎不利,偏女将军又不在,怕杨虎吃亏,当时立刻就跟出来了左右营帐里的一伙人。起先众人也不敢靠得过近,都躲在暗处,紧张窥探,不知到底是为何事。但愿不是因他之前的无礼而惹出的问责。
谁也没想到,杨虎胆大竟到了如此的地步,胆敢这般挑衅。
第77章
青木营的众人屏住呼吸,睁大眼睛,等看摄政王这下真的被触怒。
莫说他的身份了,似杨虎这样口出妄言,随便换成什么人,恐怕都无法容忍。
张骏更是准备随时就要冲出来,预备当着摄政王的面,先将不知死活的杨虎一脚踢倒,痛殴一番,或者看情况,干脆直接打晕,再将女将军搬出来,代杨虎告罪。如此,摄政王保全面子,看在长宁将军的面上,应当不至于计较。
他却万万没有想到,摄政王又打量了一番杨虎,最后,竟说出了一个字:“可。”
众人目瞪口呆。
杨虎也是一怔,看向对面的人。
今夜边塞的月光如一汪银水,泠泠照人。
寒凉的秋月之下,对方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看起来不像是在戏弄自己。
从知道女将军非她本愿嫁人的第一天起,杨虎对那个娶了她的上位之人,便怀了极大的不满。
对方自然不是一般人,摄政治国。他做的事,便是将机会让给自己,自己也没那个能力去做。
但是,这和他瞧不起对方,并不矛盾。就像将军善战是本分,摄政王治国,治得再好,那也是他的本分。
他最大的不该,是凭着他加持在手的权力,让女将军那样一个超凡之人也折翼,不得不嫁作人妇。
摄政王当然是打不过他的,摄政王也无须用打得过他来证明价值。同样,自己可以打倒对方,也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他就是故意为难,报复一般地为难,等看这位人人仰望的神仙一样的摄政王下不了台,被他激怒。他大不了领罪。不过就是如此而已。
他却没想到,对方竟接了下来。
杨虎诧异过后,道了声得罪,立刻扑了上去。
张骏远远瞧见,见他俨然当真,这下真的慌了。
杨虎战力之强,放在整个雁门大营之中,说位列前几,也是毫不夸张。
看摄政王这文弱的模样,怎么可能是杨虎的对手?人打坏了,自然是重罪。即便没受伤,等下落败,摄政王的面子往哪搁?须知杨虎若是动手,那就别想着他会让对方。真惹出事,不好收场。
此刻也来不及去叫大将军了。一急,什么也顾不得了,张骏从暗处冲了出去,挡在杨虎面前,朝着那人跪了下去。
“殿下!殿下何等尊贵,杨虎他何来的资格,配和殿下过手?恳请殿下饶了他!”
他恳求完,剩下的人也都跟了出来,纷纷附和,又七手八脚,一下就将杨虎死死按在了地上。
束慎徽早就知道后头暗处有人藏着。见人都涌了出来,强压杨虎跪地,笑了笑:“无妨。正好我这几年忙于事务,再不捡起来,少时学的那几分防身的招式,怕都要丢光。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和杨小将军练练手,也是不错。”
“殿下——”
张骏还想再劝,却听他道:“退下罢!”
他的声音不大,语气也极平和。但这话一出,一种叫人无法违背的压力之感,便扑面而来。
张骏众人只能放开杨虎,慢慢地后退,最后停在近旁,忐忑观望。
杨虎得了自由,从地上一跃而起,身形如同猛虎,再次朝着对方扑去。人还没到,重拳已到,直捣对方胸腹。
束慎徽闪身,“呼”的一下,拳头带风,从他身前擦过。杨虎扑空,发力太过,一时收不住势,朝前又冲了几步,方停稳脚,回身,再攻,竟叫他再次避了过去。接连数次,都是如此,莫说碰到人,连片衣角也没捞到。
杨虎没想到竟叫他避过自己这几次的攻击,实是意外,喘了几口气,定住身形,转头,见他仍是气定神闲的模样,回身一个扫腿,拦腰踢去,等他避让,中途突然收腿,人随方才的踢腿之势,大喝一声,身体在半空硬生生地扭了过来,猛地改为出拳。
束慎徽对他的意图,提前有所觉察了,仰身向后,以避开这一拳,但杨虎这次出手,又快又狠,怎可能再落空,一下击中。
虽在中拳的那一刻,束慎徽仰身已卸去部分的力道,但余力还是不小。
观战的众人看见摄政王的脸竟挨了重重一拳,身体又跟着趔趄了一下,险些跌倒,无不倒抽一口冷气。
束慎徽天性谦和,少年时便不喜张扬,待到如今肩担重责,羁绊缠身,人变得愈发沉稳,对外,轻易不会显露喜怒。
然而,他再如何谦逊,骨子里的那种高傲,却是与生俱来。
今晚受到这个军中小将如此的挑衅,若换做是别人,他或笑笑,也就过去了,岂会和对方一般见识,更不用说自堕身份,亲自下场。
但这个人是她的部下,那就不一样了。
想他少年之时,也是磨砺弓马,枕剑而眠,日常对手,哪个不是经过层层选拔才上来的顶尖高手。便是这些年被困在案牍之侧,但只要得空,他也依旧挽弓习剑,始终不辍武功。
没有能力也就罢了,自忖并非如此,岂肯在她的部下面前认输,往后叫他们瞧不起自己。起初闪避,只是为了摸清杨虎虚实。吃了一拳,他站稳身后,慢慢擦了下嘴角渗出的一缕血痕,抬起头,对上月光之下杨虎那双闪闪盯望自己的眼,眯觑了下眼,提起衣摆束扎在了腰上,再不复片刻前的守势,猛地回扑而上,一式便箍住了杨虎的腰,用力一撅,臂力尽发。
这一式既迅又猛,“砰”的一声,杨虎人被掀翻,直接摔倒在地。
众人方才还没从片刻前的心惊中回过神,转眼竟见摄政王还杨虎以颜色。都没想到他竟还有如此的身手,无不诧异,啊了一声。
杨虎这一摔不轻,人闷哼了一声。缓了缓,岂肯作罢,从地上一跃而起,再次扑上。
束慎徽许久没遇到如此的对手了。方才那一记吃下去的痛,反而令他气血沸腾,战力全开。觑准机会,于交手间,人猛地翻挺过来,利用体重,一下就将杨虎压住,右臂反剪过来,再屈膝,狠狠地顶住了他的后颈,往下一压,立刻便将人牢牢地制在了膝下。
两人倾尽全力,已缠斗许久,到了此刻,体力皆是消耗不轻,各自气喘。杨虎更觉手臂被折得濒将骨断,痛楚万分。他却还是不想就此认输,咬着牙,冒着会被拗断臂的可能,大吼一声,试图旋身借力,踢翻身后的人,借此脱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