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熙一怔,未曾想她光明正大赶人。
“好,好。”
他连道两声,胸腔里仿佛被空气灌得一点点鼓胀,他快速套上衣服,穿上鞋,越过她去将衣桁上的衣服取下披上,边扣纽扣边向外走,一个眼神也不给她。
只怕再看一眼,他会忍不住喊人将她拖走。
大步流星刚刚走出卧房,房门嘭的一声在身后关上,惊得仲熙肩膀一抖。
门后林照收回踹出去的腿,叉着腰深呼吸。
不是她做的,她如何能忍被冤枉?
后悔了,后悔了。
林照来回踱步,气上心头,几日担惊受怕便罢,还要受他的气。
屋外,仲熙盯着紧闭的房门皱眉,心想这女人火气忒大,果然是乡野之人,没有半分大家风气。
然而转念一想,仅从几日相处来看,林照似乎并不是如此急躁之人,虽然一些行事他捉摸不透,但她总是一副精明样。
难不成真是自己错怪了她?
仲熙望了眼对面隐泄出亮光的书房,不觉否定想法,心中诧异。
如果不是故意为之,又为何在请他来此的情况下还要去里间睡?
心中想着,手推开书房的门。
莫不是又是青蛙?
打眼的绣鞋东倒西歪,别处没有任何杂乱,仲熙环视一周,并未见有什么异样。
正要转身,忽而一道黑影在斜前方掠过,他随着凝神一看,却是个小黑虫。
盯着趴在帷幔上黑虫半透明的双翅,再看烛芯微摇,火光明黄,奇妙的想法涌现脑海。
青蛙。
虫子。
仲熙探过帷帐要将灭蚊灯掐灭,心中念想一闪,他抻手将灭蚊灯取下,灯光一动,黑虫跟着飞起,在帐顶盘旋。
他提着灯盏到桌案,案上铺了纸张,他坐下,将白纸抚平研磨。
灯火再次吸引黑虫,绕着圈跟过来,试探着停在灯盏上,即触即离,来来回回三四次,许是知晓面前之人并未有捕它之意,便安安稳稳停在上头。
仲熙乐见其成,手上毛笔飞舞,偶抬头观察黑虫。
不多时,黑虫模样在纸上渲染,颇有栩栩如生之势。
他停笔,黑虫恰此时飞到纸上,烛火之下投出小影。
仲熙略思索,在旁侧空白处挥笔写下一字。
——虫。
黑虫在纸上乱爬,爬至角落时,他拿过砚池,啪地一声拍死,位置一看,黑虫尸体仿若落款。
越看越满意,仲熙未灭灯,起身离开,出去时看了眼对门,同她学,门关得震天响。
背着手,脚步堪称轻快。
林照原还盘在床上纳闷,怎么没有听见关门声,结果就被震得颤了颤。
她心知这门是专门摔给她听的,她活动了下腿,又竖耳等了会儿,再无动静。
心里难抵好奇,林照赤脚在明间走着,时而望向书房门扉,仍存光亮。
为何?他去书房作甚?
林照咬着唇,想到里面可能有黑虫,多少有些不敢动作。
又过片刻,林照转身回房睡觉,何必折磨自己,明早看不一样是看。
翌日。
翠羽看到林照无精打采的蔫蔫样,吃了一惊。
“姑,姑娘,晚上又有青蛙了?”
林照揉着眼摇头,径直推开书房门,扫视一周,发现书案上多了盏灯。
她缓步走过去,由于没睡好捂着嘴打了个哈欠,眼角溢出些泪花。
目光从灭蚊灯自然地落在被灯盏压着的纸张,将将触及,林照瞪大眼叫出声,连忙扭身远离。
外间的翠羽听到声响骇了大跳,急慌慌赶去。
“怎么了?”
林照闭着眼颤手指向书案,说不出话。
原来在这儿等着,他如何能这般幼稚?
翠羽走近去看,纸上画了个黑虫附加一个虫字,没甚可怕之处。
只是联想昨日青蛙,翠羽再看林照反应,问道:“姑娘也怕虫子?”
林照一哽,强撑道:“有死虫你没看见么?”
“绿色发黑的血。”
翠羽一听,返过去又看,终于在角落里找到她口中的尸体,一小滩血迹在尸体下方,由于面积小,最初并未留意。
“看到了,姑娘好眼力啊。”
林照蹙眉,她也不想。
翠羽忙改口:“我,我把它扔了?”
“……翠羽,你可敢将死虫抠下来么?”
翠羽愣,看了眼死得面目全非的黑虫,点了点头:“是敢的。”
“那你用新纸只包着死虫,回来送去给王爷。”
“啊?”
翠羽半张着嘴。
这被一打岔,冲动的心思得到降温,林照摆摆手,想说什么又咽回去,最终叹气道:“罢了,什么也别动,将它折起来放好。”
翠羽盯着桌上纸张有些发愁,迟疑问:“放哪里?”
林照不管不问了:“你想放哪儿就放哪儿,不要让我看见就行。”
翠羽更愁,心道也不知昨夜王爷过来没有,怎的感觉不过一夜林姑娘和王爷之间仿若有什么“深仇大恨”。
之后的事林照没有多问,也不知最后翠羽将那纸虫放到了何处。
她让翠羽去向高载海要来些书籍。
刘府一宴后,她想明白一件事,王府可以利用的绝不仅仅只有王爷,还有她以前甚少有机会碰触的资源。
不论学识,抑或人脉。
仲熙中午小补了一觉,醒来后总算觉得疲累感少些。
“王爷,高总管在外面。”
梁泽在山水屏风后道。
“进来。”
高载海步入屏风,只见得眼前白青一闪,仲熙披上青色外衣遮去白色里衣。
他微微低下头,“王爷,翠羽来说林姑娘在府中无聊 想找些书籍打发时间。”
仲熙系带动作一顿,“可还有说什么?”
高载海闻言,似乎有什么不大对劲,仔细回想一番才答:“只说想找些书,别的再没有。”
没有反应?
仲熙一时竟有些遗憾。
“允她自行去府中藏书阁。”
高载海应声退下。
宴会过后,仲熙有事悬而未决。
比方林照有疑。
环春楼。
“六娘,不是妈妈毁约,你那恩客再有钱,抵不住王爷架势啊。你心里掂量着,一会儿王爷来了,莫要自个儿跟自个儿过不去,尽去做那没眼色的事来。”
凤二娘这几日因着宴上一事训斥石秋,她是担心石秋向那次似的出事,过去露个面顺便提醒着刘其得,但万万不曾想石秋给她闹了这一出。
若是知道元期会去,凤二娘可不要打断石秋的双腿。
然而这会儿,顾不得拉脸子,顾不得晾着她,什么也顾不得。
还要好脸好言劝着。
谁不想来环春楼是个你来我愿?
更莫说是王爷,惹不起的人物。
石秋倒并非因此烦忧,只是想到林照与王爷关系,以及离宴前仲熙相问的几句——
“那是你弟弟?”
“回王爷,正是。”
仲熙颔首,又问:“如今岁数几何?”
石秋不解,半低头答复:“一十有九。”
第17章
热风卷起珠帘,叮当作响,顺势入内,又吹鼓起紫红色的裙裾。
石秋收回神儿,乖巧软声应着:“妈妈放心,宴上是我不对,我得给妈妈道歉,这次我晓得如何做。”
凤二娘看着铜镜中的人儿,并非多么明艳,胜在如水杏眸和鼻尖那点别有风情的痣。
也是这几年身边儿的得意招牌。
凤二娘搭在她削薄的肩,盯着镜中人笑道:“欸,这便是了。”
石秋跟着笑了笑。
门外忽而叩叩作响,凤二娘眸光一闪,俯在她耳侧仔细叮嘱:“好好伺候王爷。”
言罢,身姿一动,人已至门口将门打开。
“妈妈,王爷已经到了。”
凤二娘应声,带上门时对朝这儿看的石秋使着眼色。
沿着系红绸雕花的楼梯直下,望见白青色身影,凤二娘捏着绣帕,款款而至,脸上笑意不止。
“王爷,六娘已在屋里候着,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便是。”
仲熙掠过她,径自踏上楼梯,“本王不希望有任何人打扰。”他侧目看她一眼,“你也一样。”
凤二娘一愣,脚下一滞,落了半步,忙又提裙跟上,“是是,我定会安排妥当。”
屋内,石秋仍旧端坐于铜镜前,门外隐隐约约传来参差不齐的脚踏上楼声和对话声,石秋两手捏着,内心颇为焦灼不安。
不过须臾,声音愈发清晰,随着门被打开,一声“六娘,好好伺候王爷”准确无误传入耳中,石秋温婉笑着,扶裙起身去迎入门的王爷。
说的话却是回应的后面的凤二娘,柔柔软软的:“晓得呀。”
红漆木门再次被阖上,石秋看不见凤二娘满意的脸颊了,她引着仲熙坐于方桌旁的圆凳。
挽着袖子,提壶斟酒。
仲熙摩挲着杯沿,看杯中圈圈涟漪,将歇又被他摇起,待第二次时,他问了句不相关的:“听闻六姑娘几年来仅有一恩客?”
石秋坐在他旁边,稍顿了下才略低眉回复:“正是。”
涟漪又起。
仲熙淡淡看她一眼:“六姑娘好福气。”
石秋扯抹苦笑,“王爷折煞,我一风尘女子,如何算得上好福气?”
杯中酒被一饮而尽,仲熙掰着手指数给她看:“专一恩客、楼外弟弟和……好友?”
他凤眸里的笑意意味不明,石秋心里一咯噔,总觉如芒在背。
“看六姑娘好似疑惑,难不成是本王误判?我且问你,那元期可是尔弟?”
石秋掩住不断上涌的慌张和不好预感,扯着袖子借与他斟酒作掩饰,语气尽量平和:“正是。”
仲熙瞥了眼她细看有些发抖的手指,佯作不察又问:“那林照可是旧识?”
巨石猛然坠地,并非解脱而是砸出深深浅浅的坑洼,石秋绕着手腕,稍一提腕,杯中酒满,酒壶回归原处。
她看向他,带些不解:“王爷为何如此问?要说我与林姑娘认识,那也要追溯到刘大人的宴上。”
“有人看到几日前你和林照同去茶馆,相谈良久。”仲熙目光平静无波,薄唇轻启,一字一字叙述着梁泽探来的消息。
石秋这才深知已无什么抵抗辩解的余地,但也不愿为林照惹麻烦,只垂着眼道:“林姑娘在王府中,王爷有什么想知道的何不直接去问她呢?来我这里,我恐怕说不出什么王爷爱听的来。”
林照那里总有一日要亲自问的,仲熙亦不纠结于此,毕竟二者关系毫无悬念,只是他还有一疑问。
“凤二娘问你的你可答了?”
话问的没头没尾,石秋一瞬不知就里,“什么?”
“林照。”
石秋眸底极快划过慌乱,虽迅速垂眸半低首企图遮掩,然仍被仲熙捕捉。
他就知,林照和凤二娘之间亦有关系。
见石秋缄默不语,仲熙说着心中猜测:“林照曾是环春楼之人?”
石秋睫毛一颤,指甲狠狠掐着掌心。
那日一回来凤二娘耳提面命训斥她,除了她的不听话和元期的胡来之外,她仍有意味深长一问。当时她跪在地上,凤二娘弯着腰就贴在耳边道:“座上王爷身旁的姑娘可眼熟?”
长跪的膝上疼痛和入耳的气息令她打着寒战,她不敢说一个字,唯恐牵扯出什么,然而又一问像不依不饶的小虫钻入她的耳朵——
“像不像你的四姐姐?”
声音环绕,直让她无处可逃。
往事便抽丝剥茧而出,是浓夜,是出逃,是追捕,亦是惨叫。
冬夜里,凄厉如鬼,刺破浓稠的黑夜,惊落枝桠上的残雪,又被一点点、一寸寸染红。
石秋崩溃地捂住双耳,呼吸短而急促,胸脯剧烈起伏。
仲熙冷眼旁观,继续道:“若是还是不知,待本王去问凤二娘,亦或亲自涉事查询,凤二娘总不会脱离其外。”
石秋紧闭双眼,脑海中却是循环着凤二娘贴耳说“像不像你的四姐姐?”
像不像?
像不像?
——
“秋秋,你现在是小六,记得以后不要告诉别人你的原名。”
“我叫林照。”
“你不是说不能告诉别人原名吗?”
“可我已经知道你的了,秋秋,你不是别人了。”
石秋霍然起身,半撤步撩裙跪下,眼圈已然泛红:“王爷,我非阿照,如何能替她拿主意?”
天尚未黑,生意还没开始做起,凤二娘翘腿坐在红木圆桌前,偶尔视线飘向二楼石秋房间,她喝口茶,又一次抬眼去看时,遽然发觉门扉开合,她连忙站起身,走向前去迎。
梁泽就在楼梯下倚着柱子候着,听见脚步声抖擞精神,再见凤二娘快步而来,梁泽十分自觉将她与仲熙拉开一定距离。
凤二娘暗地瞪他一眼,看着横亘前方的手臂也无能为力,只好跟着仲熙脚步堆着笑道:“王爷这就走了?”
仲熙未理会,三步并作两步向外走去。
走得急急慌慌的,脸上也不见什么笑容,凤二娘只扬声喊了句:“王爷下次再来啊。”待不见了背影,转而提着裙子噔噔上楼,一推门,就见石秋呆坐在椅子上,听到声响,石秋偏头向门口望去。
这一望,凤二娘看清她泛红的眼尾,眼睫似乎还留着泪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