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抬脚,复折回身,忽而点了点脑袋,恍然般,“哦,对了,还要麻烦王爷转递林姑娘一句话,就说我很是期待能和她多加见面。”
仲熙面容平静,反问他:“宋门客可会对本王手下留情?”
宋玉度停顿不语,继而仰天大笑两声,须臾后径自转身离去。
而此时门外动静终于惊动里面扭打的二人,一见外面之人穿得不俗,霎时双双停手,一人瘫在地上,似乎精疲力竭动弹不得,另一人晃晃悠悠站起身,随意抹去脸上淋漓的血迹。
“你们是谁?为何来此?”
目光凶狠,尚带着方才打斗的戾气。
文在书有些惧意,然此时亦顾不得,急道:“此乃平城武成王。”
男人不信,走近审量,“你是武成王?”
仲熙扫过他全身,血迹斑驳,他问:“既有满身力气,与其留此打架斗殴争破屋,何不寻个活计?城中专有救助雇工点。”
男人牙被打掉,他舌尖抵了抵,一卷,而后含混唾沫血水偏头一口吐在地上,接着扭头恶声道:“关你屁事!”
仲熙沉下脸,脚尖一转,选择离开。
男人打没了气力,再走两步直接软腿跪下。
文在书边走边向后看了一眼,地上直直躺了三人,他吁叹,脚上速度加快,离开是非之地。
宋玉度走前一话算是彻底撕破脸皮,并且毫不客气,势将林照拉扯入内。
地上老人话语他并未怀疑真实性,将死入土,没甚意思。虽则乞丐未能寻到,然,龙纹玉佩的出现,让寻找三皇子的行动摆在了明面上。
待远望再见不到宋玉度玄色身影,仲熙才问身后跟着的文在书:“文掌柜,赵洪才曾在你这里买了一幅字画,上有一个‘个’字,你可记得?”
文在书垂下脸,低声答:“记得。”
仲熙脚步一滞,转而看向文在书,他忙止住脚,抬起头。
“从哪儿得的?谁写的?分明是赝品,却行诓骗之事。”
文在书讶,慌慌张张行一礼,“小人不知被王爷买了去,我只是一时头昏,只做过这一次昧着良心的事。做过后是夜夜难眠,又不好意思去给人家道歉,那不是自打招牌么?于是,我就去外出散心淘货。”
“这幅字画是有人来铺子里卖的,时隔已久,具体名姓一时难以想起,王爷可容我回去找下账簿?上头皆有详细记载。”
仲熙意味深长看了微微伏腰的文在书,既为那字画心有愧疚,日夜难眠,又如何会忘记相关事宜?
他缄默良久,重新迈开步子,越之而去。
“本王和你回去一道去查。”
此时已是黄昏时分,可见月升,浅白月牙,又见落日,红橘相映。
文在书将起身又弯下身子,“王爷,账簿不在铺子里,在家里……因新进一批货,数目繁多,需得耗费多时,不敢劳累王爷,能否明日我再去府中报知王爷?”
闻此,仲熙回身瞧他,抿唇不语,许久才道:“也罢,明日正好将钱给你。”
仲熙兀自左拐去了听荷院,而这会儿林照在池边小圆台喂鱼,台旁立有两个四角灯,夕阳余晖落在水中,波光粼粼,为鱼儿披上发光的彩衣。
翠羽说王爷来了,她手上仍捏着鱼饵撒着,只扭颈相邀:“王爷来喂一会儿鱼?”
仲熙一步一步走过去,林照便伸手将手中鱼饵分一半给他,手指相触,仲熙垂眸看得到她的睫羽投下的淡淡阴影。
“好了。”林照抬起头对他笑,让与他一些站脚的位置。
池边小圆台,最佳喂鱼点,两人同站,衣摆碰着衣摆,偶尔转动身体,肢体亦有相互碰触。
林照如常撒着鱼饵,看池中鱼儿堆在一起抢食,露出头来,又很快藏入水中,因着仲熙在旁侧撒了把,鱼儿集体又游到他那里。
林照见此又撒,使得部分鱼儿分游出来,亦有傻不愣登的两边转,最后哪个都没吃到。
她看笑了,胳膊放在栏杆上,歪头看向仲熙:“不和我说说情况么?”
仲熙提及此心烦意乱,手里剩余鱼饵直接抛出,不再看疯狂奔向他这里的鱼儿,视线与她相撞,他叹气,错开目光,再次投入池面。
已经有吃饱的鱼儿游走。
“林照,对不起,我……并非有意将你拖扯进来。”
他声音很低,林照却足够听得清,她重复:“和我说说去城西的情况吧?”
夜风吹起她的几缕发,带到他的身上手上,挟来一股清香。
仲熙不甚理解:“你或许不知此事艰险,随时有性命危险,为何还要步步深入它?知道越多,越是增加危险,无法脱身。你放心,此事是我的过错,我理应担负起你的安全——”
他未说完,被林照截了话,她就这样平和镇静地看着他,连语气都如平常般:“王爷想让我脱离,然而你曾说宋玉度是疯狗,他可会放过我?”
自然不会,他想到宋玉度让他转告给林照的话。
她眸中异常坚定,一字一句道:“我不想在这种与自我性命休戚相关之时选择逃避和退缩,不想忍受头颅悬空只得默默祈祷的无助。”
“王爷可以放心,我不会成为你的软肋,只会是你的帮手。”
仲熙心神俱颤。
在这一刻,那双桃花眼,他竟有些无法直视。
后果严重,他耐心又一一说明:“龙纹玉佩是三皇子沈祉的贴身物,而众人知的是三皇子在六年前已逝,却无人见其尸体。宋玉度在暗中巡查三皇子迹象,意在杀害,而本王,与其对立。你可知晓其中利害?”
林照大致猜到了,只是乍从他口中印实,难免平添感慨,“我知晓了,我们现在和宋玉度是公开的敌人了,对么?”
她说我们,仲熙深呼吸,又一瞬泄了气力。
“是。”
林照哂:“宋玉度本也未想让我脱身,他莫不是想找一个垫背的。可惜,找的是我,哪里能让他轻易如愿。”
他钗戴的珠翠簪子仍在云髻之内,发丝偶尔缠到手上,飘到面前,仲熙只觉得胸腔涌入一股难言的潮水,搅动着。
“你真的想好了?”
林照挽着被风吹乱的鬓发,笑吟吟看着他,“自然,王爷莫要怕,我不过想让性命握在自己手中,皇家秘事不方便说时,那就不必告诉我。”
……
“林照,明日,明日再告诉我一遍你的答案。”
林照知他心中顾虑,只道:“好。”
话尽,她复喂着鱼,问:“今晚可留这儿?”
仲熙靠在栏杆,看她喂鱼,低低“嗯”了声。
第30章
步入里间,仲熙凌乱踱步,思绪繁杂,胡乱走动中余光忽见小案上一本书册,他霍然想到前两日给她留了字。
仲熙稍顿后走过去,布局和他走时一模一样,要不是当日林照亲口说她看了,他甚至以为,她根本没有注意。
他将游记拿开,再把底下压着的纸张展开,却见他的字迹下面,有更小的一段字。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多谢王爷理解和包容,还望再接再厉。”
来来回回看了三遍,平添他心中乱意,仲熙拿着纸张折也不是,放也不是,几番下来又将纸张沿着痕迹折好,放回原处,并用游记重新盖上。
将离一步,又觉不对,复步回去,将游记翻了个面再盖上,本是想借此告知他有看到。
然反面盖上了,越看越不对味,他蹙着眉盯着,终是决定了,伸手调转,仍是正面盖上。
正是原有样子,仿似没有动过。
脱去衣物时,摸到袖中龙纹玉佩,他拿来玉佩在手中,手指划过边角棱,雕琢的龙眼仿佛在盯着他。
仲熙神色复杂,悠悠一叹,收了玉佩,将灯掐灭。
这个夜,他再度难眠,迟迟方才入睡。
只是,似乎又和以往在听荷院无眠不太一样,枕上被上香气扑鼻,让他想到晚风中的发,髻上的簪,弯着的桃花眸,软枕像要将他陷入。
陷入后又是难得的好眠。
另一侧,书房中,林照躺在榻上,就着灯火拿出涂红的纸左看右看,想起刚来时的想法,如今怎就到了这个地步。
“倒是把自己身家性命赔了进去。”
她喃喃着,屈指弹了下纸,发出清脆的声响。
“仲熙啊仲熙,你要拿什么赔偿我?”
第二日,林照给出的答案与昨晚一样。
“王爷,我不会自欺欺人,想必你也不会。我知道了秘密,即便或许只是很小的一个角,然宋玉度不会放过我,你也不能时时刻刻保护我周全,纰漏不可避免。不若我亦入局,可能还可占据先机。”
仲熙早已平静,看着她良久,颔首接受:“……好,此事我之过错,你既愿意,我会尽力保护你。”
闻言,林照笑了笑,开始问正事:“如此,是否可以告诉我昨日情况大概?”
他未隐瞒,尽数告诉了去。
“文在书口中的乞丐已死,尚不可知玉佩从何而来。”
林照从圈椅靠背上弹起,倾身靠近他。
面上疑惑不解,迟疑发问:“王爷,你可有证据,三皇子真的还活着么?”她停了停,补充道:“不能说也没什么关系,我只是想确认一下,终究这场争斗因他而起。”
仲熙面色凝重,“尚不可知。你只需记得,东殷此时局面,瑞王沈奕意图谋权篡位。找到三皇子,保护拥簇三皇子,使正统继位是本王的任务。”
“如果……真的死了呢?”
“我当为皇命,为东殷赴汤蹈火。”
林照愣,倒是一直忘了他是武成王。
“为免王爷担忧,免我一女子成为王爷实现为国大计的束缚,我愿和王爷约定几规条。”
仲熙惊诧,先不做声,静静听着。
“一则,一切现有事件信息是否愿意和我说告,由王爷决定。”
“二则,我会尽我所能相助王爷,亦会谨言慎行,保守秘密。若我当真陷入宋玉度之手,王爷可不用管问我。”
仲熙大惊,嘴唇颤了颤,然而,林照却是一脸的认真,她唇边浮出笑意,“当然,条件是相互的,我也有两条希望王爷可以答应。”
“一是,我不愿入深局,亦没有能力在大事上帮你,我不想完完全全像个光秃秃的靶子一样暴露在敌人眼中。故而,我或许只能算是你半个同谋,然而可安心,可信我。”
“二是,我希望不管结果如何,王爷能助我脱身重新生活,可以为我提供银两、居住、谋生等条件。”
话落,仲熙暗着眸子,沉声道:“不必如此。”
林照笑着摇头,“王爷可同意?”
他难以言对,短短瞬时,犹如万般滋味在心头。
“我答应你那两条,至于你的,你如今仍是王府的人,我应当保护你。”
林照并未强求,她所要的只是尽量保有正常生活,她也不想真真正正,将自己作为追求者去参与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她只是一个不得已被搅入的受害者。
最后结果如何,其实对她而言,并未多么重要。
她可相助,可分担,但她只是想生存。
至于承诺给他的,何尝不是对自己的变相保护?
且,她不愿吃亏,亦不愿占他便宜,她自愿承担。
这约莫算是第二次两人坦白细聊,仲熙不知如何描述内心想法,有多一同伴的喜,又有拖累她的疚,更有对她说辞的无法回应。
四条,条条分明,各有界限,不过因意外不得不联合,实际她可分可合。
如此清醒。
这厢,文在书已至王府门口,门口小厮一看这不就是昨日来的人。
他眼珠子一转,故作再问:“何人?”
“文记铺掌柜文在书。”文在书拱手道。
“这不是会说话,昨日怎就是哑巴做派?”
小厮是早早得了吩咐的,不过想起昨日临时起兴,问上一问,随即放人进去。
文在书讪讪笑,忙忙入内。
而此时正巧仲熙刚刚从听荷院回去数竹轩,远远望见熟悉身影,使得脚下停步。
“文掌柜。”
文在书顺声而望,脚尖旋转,步速加快,来至他跟前。
先拱手行礼:“王爷。”
仲熙瞧着他,唤他起身。
“找到了名姓?”
文在书轻轻点头,“昨夜找了许久,终于找到。”
仲熙挑眉,迈着步子:“边走边说。”
“是。”
小路上植竹较多,皆在时起的风中沙沙作响,与仲熙开口相问的声音混为一体。
“谁人?”
文在书半低头,不近不远,不紧不慢跟在他身后,语声压低:“姓元名期。”
仲熙愣,脚下跟着慢半步。
元期元期。
何其耳熟?
“当时他说那字画是他从死人墓里翻来的,值钱得紧,且他要价并不高,我也是一时糊涂,墓中之物特殊,便给收了。”
“什么墓?”
文在书吞吞吐吐:“平城与焦州交界处,那里乱坟如堆,有富贵大人物葬于此。也是因此,我决定买下。”
平城与焦州交界处。
六年前,三皇子正是在此处遭遇刺杀。
仲熙思忖着,再问:“除去名姓外,你可还知道他其他信息?”
文在书摇头:“不过一时交易,并不知晓。”
“……此事莫要再与外人言。”
文在书弯腰垂眸:“是,小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