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照心下一紧,不自觉动了步子,察觉她的失态,仲熙握紧她的手扯住她。
“哎呦,王爷林姑娘你看,我得先去处理一些私事。”凤二娘丝毫不见慌张,笑盈盈道着。
此话一落,二人交握的手从斜后绕到身侧,恰是林照走出来,到他身旁。
“我们是来见六姑娘的,得知她有膝伤,特地给她带了药膏,不妨一起去看看六姑娘到底缘何拍门?”
凤二娘见了人,眸光闪了闪,面上笑容更大,“林姑娘既已如此说,有何不行。”
一静下来,拍门声愈发明显,越拍越急,响声愈大。
屋里石秋已是急得跳脚,先前红杏来看她,说漏了嘴,竟说了句“一会儿你的四姐就来了”,石秋犹如当头一棒,大彻大悟,原来凤二娘关着她是为了引林照来此。
她就这样被利用,石秋寒心又焦灼,她如何能安心等着。
忽而门边传来走动声,石秋停了停拍门的动作,须臾后,她听到开锁的声音,石秋喜,忙凑近,“妈妈,快放我出去,妈妈。”
话音甫落,下一刻门霍然从外被打开,石秋后退半步,将一抬目,只看到外面一身碧蓝裙衫的林照。
她愣在当场,又见身侧站着一人,恰是王爷,于是垂下眼睑,低腰行礼:“王爷。”
凤二娘过去搀她,“怎的回事拍门?越是膝伤,就少些走动,留下病根苦的还是你。”
石秋身子微滞,心头别扭,有些不知所措,她一侧身,躲去凤二娘的手,却因膝盖疼痛,差点摔倒,幸而被红杏扶了去。
林照目光落在她膝上,神色难辨。
“你和妈妈置什么气?”被甩了手,凤二娘站在原处,凉淡看着石秋,说出的话亦是没什么情绪。
石秋仅抿唇不语。
林照动了动手,仲熙与之对视,感受手中挣扎开的力道,他终是缓缓松开手。
林照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代替红杏扶着石秋,并引她坐在圆凳:“六姑娘有伤还是要小心,什么事都没有将伤养好重要。”林照身子挡去大半,仅两人能看见时,林照递给她一个安心的眼神,石秋见此放下一半心来,只是稍有愧疚。
不曾想为了她,林照真的直接来了。
她不想踏入环春楼,石秋再清楚不过。
林照从袖中拿出药瓶:“王府中的药膏,御上所赐,效果极佳,每日早晚两次涂抹。”
石秋将乳白瓷瓶接过,轻道着:“多谢林姑娘。”
“六娘,你眼神也是愈来愈差,你就没有觉得这林姑娘像你四姐姐?”旁侧观看的凤二娘倏然插话。
直听得石秋脸色变了变,两手用力捏着瓷瓶,宽袖遮掩下早是指尖发白。
林照隔袖握了下她的手,随即转身面对着凤二娘。
几双眼睛注视之下,只见得林照微微福身,笑道:“妈妈当真是好久不见,还要感谢妈妈前十几年的栽培。”
凤二娘何曾想到她这样大方承认,话皆堵在了嗓子眼,默默咽回肚里。
她故作惊讶,“原来你真是四娘。”而后又是欣喜又是伤心,拉过林照的手拍了拍,“四娘啊,你可是让妈妈好生想念。”
林照不动声色抽回手,却是变了称呼:“凤二娘言重,我早已不是环春楼的人。”
上句是为满足凤二娘心意,以故去的四姑娘身份叫的。作为林照,她叫的只是凤二娘。
环春楼外,马车横停。
将下马车的赵洪才顺了顺袍摆,径自走入环春楼。
如今尚且不到迎客时候,赵洪才望了望空旷旷的厅,问小厮:“凤二娘呢?”
小厮勾着腰答:“妈妈在楼上待客。”
“客?什么客?”
赵洪才想到在巷子里看到的马车,在暗处,隐隐绰绰的不甚真切。
果真,小厮道:“王爷和林姑娘来此。”
赵洪才心思转几圈,只道着:“楼上几个姑娘可都在?”
虽并未到迎客时候,但对于赵洪才这种,小厮自然晓得应对,展臂伸着请入内:“姑娘们皆在。”
是以,赵洪才甩过腰间的玉佩,背过手一步步踏阶而上,在两相分径时顿住,与右侧安静相比,左侧对话声过于吸引他。
而这厢凤二娘面子多少挂不住,着实不曾预料倒是被林照牵了鼻子去,她可不是什么任由牵扯的,故而凤二娘眯眼笑,一派温和模样:“即便离开了,那也是环春楼的一家人,你娘芝兰也是,都是我环春楼的姑娘。”
慢慢靠近石秋厢房的赵洪才正巧听到这句话。
他停了步子,只一瞬,又向前走两步。
“她早就死了,早已重新投胎。”
林照的回话。
仲熙不知为何觉得烦闷,稍一偏眼,捕捉到黑色衣角,他退后两步,冷声道:“赵洪才。”
似在神游不妨的赵洪才吓得两肩抖擞,他抬眼见是仲熙,忙拱手行礼:“王爷。”
屋里几人听到门口动静,凤二娘忙不迭走出来,见到赵洪才亦是颇惊,面上却不显,只招呼着:“赵商怎的这会儿来环春楼了?”
“一时兴起,想来便来了,左右不见人影,就上楼来了,听着声响过来,谁知前脚刚刚站定,就被王爷逮个正着,倒像是我赵某人做什么听墙角的小人行径。”
他一番自嘲,全数堵了凤二娘的话,凤二娘眼睛在他身上转了转,捏着帕子的手指掩到唇边笑了起来:“说的什么话,赵商何须听什么墙角,有什么想听的问我便是,依我们的关系,我什么不能和你说。”
赵洪才偷觑面无表情的仲熙,讪讪笑。
凤二娘看得出尴尬局面,打着圆场道:“赵商是要找谁?这会儿姑娘们都在屋里打扮拾掇着呢。”
第37章
林照未出门,单在门内站在,眼睛向外望,可看到仲熙身姿和一小截灰布,她并未多看,耳闻着外面动静。
“还能是谁,春娘在的么?”
凤二娘会心笑:“未外出接客,这两日尽和我说道着赵郎怎的还不来,说的我两耳长茧。”她的声音拔了高,以至右侧的一个阁屋将门开了条缝,探出娇颜来,两靥薄红,害羞样态。
“妈妈,说什么呢。”
几人去瞧,正是春娘,见得人皆望过来,又羞答答撤回身,门却未阖上。
赵洪才遂向仲熙弯了腰,余光似有若无瞥了几眼石秋屋里。
“王爷,那我便不打扰了。”
仲熙看见他甚觉恶心,不惑年纪,仍这般放浪,他登时想起刘府宴中他看向林照的眼神,心中愈发不喜,只从鼻腔里嗯了声,便退回屋内。
看着赵洪才入了春娘门,凤二娘才扭着腰肢转身,并紧闭了门。
“王爷不必忧虑,林姑娘的身份我会守口如瓶。”
此话言外意是想再提醒仲熙,林照并非只是个小寡妇而已,以前十几年还是环春楼的妓子。在凤二娘看来,仲熙身为王爷想要什么女人不可以,何须要一个既是妓子又嫁过人的破鞋。
她乐见林照再度落魄,甚至想让林照求她,再入环春楼。
谁知仲熙却是掀着眼皮凉凉看她一眼:“本王记着了,若是让本王在何处听到不该有言论,我就来找你问罪了。”
凤二娘只觉得脊背一凉,一时多有不敢置信。
又见仲熙走至林照身侧,温柔看着她,声音和缓带些安慰:“你若有什么担忧尽数告诉本王,我帮你摆平。”
林照怔了怔,对他的反应多少有些意外,她仅以为她不会对凤二娘的刻意挑拨作反应,不想还要在凤二娘面前添把火。
“有王爷在,我有何可忧的?”林照对他弯眼笑,顺着回答。
凤二娘扯了扯手中的帕子,她想起二人自进楼一直相握的双手,再想王爷在林照亲口承认时全无半分震惊神色。霎时明了,怕是王爷早已知晓林照身份。
真是个好命的,这样的身份也能得王爷如此宠爱。也不知使了什么狐媚子手段,缠了男人心。
凤二娘几许妒意,自林照承认四姑娘的身份后,她就处于劣势,凤二娘咬着一口银牙,不管不顾的,总要得一些什么才不枉她设计一番。
“林姑娘你既已承认你曾是环春楼的四姑娘,那么有一笔账就要清算,私偷毁掉卖身契怕是要赔偿的。”
林照想过凤二娘为何执着于她的身份,六年前的事让凤二娘丢面又丢摇钱树,关于挑拨,她相信仲熙,且有王府作靠山,定是不会回去,左思右想,还有银钱一事。
她不入环春楼,多是因为芝兰,而她对自己的宽解是去两清吧。
两清后,她只是林照。
是以,当凤二娘说出赔偿时林照是长舒口气的,别的企图她倒真要斟酌想一想的。
“我也想向你讨笔账。”林照目光平静,泰然道。
凤二娘挑起眉梢:“哦?我何曾欠过姑娘?”
“害死我娘,是否要赔?我娘撕毁卖身契,便不作效,虽自毁违契,然亦是自由身,那么我娘被害死,凤二娘也要作赔才是。”
仲熙多看两眼林照,怪道不得下完棋后,缄默半晌,再说话是向他讨东殷律法册子。
原来早有猜测准备。
他勾了唇,自顾坐在红木四方桌前,给自己斟了茶。他想,这会子林照不会想让他掺和私怨,他便等着吧,等她需要他时他再相助。
本就是手里攥着众多卖身契的,凤二娘自然知晓相关律法规定,只怪她一个不妨又被钻了空子。
凤二娘眼珠子转了转,迅速想着律法所言所写。
“我凤二娘向来守东殷律法,然林姑娘说我杀了芝兰实在是莫须有的事,芝兰是自戕的,我未动一分一毫。”
“强抢民女入青楼,逼至自戕而已。”
凤二娘嗤笑,“林姑娘口说无凭,如何能证?”
林照踢着翘头绣花鞋走两步,停在离她两步远。
桃花眼中恣意带笑:“可我也并未自毁卖身契,你说是我娘,我娘已死,亦无从所知,或许是老鼠饿极吃了呢?你又如何作证?”
陈年旧事,证据难查。何况,芝兰偷毁卖身契确实除了林照无人再见。
她仿佛又看到火红的火舌吞去薄薄的纸张,生出黑烟,味道难闻。
凤二娘脸色难看,青一阵黑一阵。
此时,仲熙见僵持局面,插了一句:“若是皆无证据,那便只得作罢。”
凤二娘心下一急,到了此地步,如何能就此作罢。
她想了想道:“即便皆如林姑娘所说,就当我想掳你娘,她的自尽我占原由,我自认赔你银钱,然,仔细掰扯来看,林姑娘仍要赔我一百两银子。”
林照笑了:“凤二娘怕是算错了,应为二十两。我娘顺道将我的卖身契毁了,并非我自己有意,我虽代母偿还,然我的那份要打个折扣。
“王爷,我算的可对?”
仲熙颔首,神色穆然:“正合律法。”
凤二娘有口难言,有种被坑蒙的感觉,只是到了这会儿,别无他法。
林照早研究过,要不承认皆不承认,她乐得其所,若是凤二娘想要钱,她亦将钱数降到最低。
正是各有各的心思。
仲熙将茶杯放下,敲下定局:“本王听了全程,并无错处,若是有人有异议,可自行翻阅东殷条律,再告知本王。如是没有,那么二位就此达成共识,林照需及时赔凤二娘二十两银子,此后事了,两不相干。”
凤二娘面上无一分一毫开心意,强挤出一丝笑来,应了下去。
“听王爷命令。”
林照却是对凤二娘笑,“妈妈,自此我们两不相欠,还望凤二娘莫要叫错了名姓。”
一句话,两个称呼,凤二娘脸色黑下来,默了几息道:“妈妈的四娘早死了,我如何能认错林姑娘?”
林照乐得其所:“那便好。”
林照走回仲熙身侧,目光看向坐在凳子上的石秋,又道:“王府的药膏极为有效,想必明日六姑娘就能行走随意了。”她说罢,手臂放在仲熙肩上,低着头问他:“王爷你说是不是?”
声音不大不小,足够在场所有人听见。
而她意指什么,凤二娘再清楚不过。
“御赐之物,涂一二次就可见效,当可行走。”
石秋领意,手指放在膝上,望向凤二娘:“妈妈……”
略低着眉目,倒是一番楚楚可怜,尽听她吩咐的模样。
凤二娘额角突突地疼,不想多辩:“六娘,还不好生谢过王爷。”
石秋心中喜,扶桌站起身,行一礼。
从环春楼出来,林照回头又望了眼牌匾,暮色下,两侧悬着的红纱灯笼映得它更是暧昧迷离。
仲熙则在旁侧站着静静陪她。
突然,她微歪头,带着笑,对他道:“王爷,今日谢谢你。”
仲熙略不自在,想起他竟牵了她那么久,手心要生汗,愈出汗愈回想,他挪开目光,闷声回:“何须谢,应当的。”
林照见他反应,笑了笑,折身向马车方向走去。
二人一前一后默默无声走着,将走几步,忽闻身后有人喊着王爷。
仲熙回头,赫然是赵洪才。
“王爷。”
他不由皱眉,不搭话。
林照瞧见来人,且注意赵洪才有意无意看向她,她停了步子,问道:“赵商,你这是就结束回去了?”
赵洪才有些难堪,扯着笑:“林姑娘说笑——”
他不过说了一句,仲熙抢过话头,直截了当:“有何事?”
赵洪才拱手:“并非什么大事,不过想问那字画一事王爷可找到了人?也好让我得个明白。”
“尚无线索。”仲熙语声极淡,明显不甚愉悦。
赵洪才不敢多说,只得道:“那人倒是有手段,王爷若是要帮忙尽可以和我说。当然,欢迎王爷和林姑娘去家中观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