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熙眯眼,“是他亲自写的么?”
石秋莫名不安,她绞着手指,音调很低:“是,他说他随便写的。”
闻得此话,仲熙后躺回靠背,低笑两声。
笑得石秋背脊生凉,不知所措,接着又听到问话:“那他在何处做帮工?”
石秋摇头:“零散工,没个定处,哪里有需要就去哪里。”
仲熙缄默半晌,在石秋走前状似无意最后说了句:“你似乎很慌张。”
她顿步,强牵了牵唇角,却未能如愿,索性不强迫自己,面上薄愁,些许自嘲:“王爷说笑,任谁经历此事都不能做到无动于衷吧?”
仲熙定定看她几眼,不再言语。
林照送她出去,一出前堂,石秋整个人像是脱了力,虚虚然,若不是林照撑着胳膊,恐是要就地歪倒。
“不要想太多,此事与你关系说大不大,莫要过于忧虑。”
其实她本想说“六年来你仁至义尽,不欠他什么”,然而瞧见石秋神色,终是憋回肚里,她没有立场评判她二人之间的感情。
石秋点点头,死死握住她的手,眉间愁绪难解。
第49章
平城刘大棺材铺。
木质独有的冷冽沉香气味混杂,地面上铺了层薄薄碎烂的木屑,黑灰帮子勾金线的皂靴踩在上面,发出极轻微的扑嗦声响,几片白棕色的木屑沾在做工精巧的鞋上。
刘大脑门尽是汗珠,他放下手中刀具,随意抹了把汗,抬头见来人相貌气质不凡,只是面容虚白,凭多年看相经验,这人恐是时日有限。
自觉生意上门,他两手搁在汗巾上一搓,站起身抖落身上的木屑。
“公子想买什么棺材?”
宋玉度扫视一周,院中搁置了约有十几口大大小小材质不同的棺材,逡巡后又看向刘大,中年短须,身量中等,相貌平平。
“找人。”
刘大一听态度瞬转,重新坐回去,专注于手边的木头,“找谁?”
正此时,大门外踱将进来一人,打着绑腿,撸着袖子,一身的利落。
元期看到宋玉度怔顿,微微行礼:“宋大人怎的来这里?”
“来找你。”
元期颇惊,刘大左右一看,眼珠子转了转,站起身叫元期,“元小子跟我进来,今日也没甚活计了,给你把工钱结算了。”
说罢,人就朝屋里走去,元期遂冲宋玉度颔首,抬脚跟在刘大身后。
进了里屋,刘大掏出红木匣子,拿了银两给他,视线朝外瞧着,低声道:“你小子能耐不小,还能和这种人认识。”
元期将钱放入袖中,“算不得认识,交易罢了。”
刘大将匣子扣上锁扣,放回原处,再上一把锁,他声音更低:“或许可以交个朋友,这人命不久矣,待死后保不准你还能得些好处。”
闻言,元期讶异:“你说他命不久矣?”
宋玉度缠病在身他可以看得出,毕竟常日面无血色,身虚体弱样态,但万不曾想过时日无多。
刘大一瞧,默了须臾,只道着:“我的眼光你是知道,虽不会治病,但也有一双火眼金睛。此话听听作罢,你自己琢磨就是。”
返回院中,刘大见宋玉度站着楠木棺材旁边似在看赏。
“我家棺材皆是上等,公子若是有意,可先预定一口。”
宋玉度闻声转身,唇角浮出凉淡的笑意:“人身已死,本是解脱自由,何必再被这小小一方棺材困住?阳世一遭,还嫌被困得不够?”
刘大心里大骇,这等话就是让死者不能安息,惊扰魂灵,心道真是一个疯子,不再多言,放了元期离去。
这厢出去后,元期问他:“宋大人缘何找小人?”
“无大事,在家中看到一处墙面空白,光秃秃着实丑陋,遂想到你的画,想来再买几幅,结果你家中无人,便寻来这里。”
如何寻来这里的他一字不提,元期敛下心神,面上挂笑。
“多谢宋大人照顾生意,当日买去甚多,我合应相赠几幅,今日回去我就再画几幅,亲自送去大人府上。以后宋大人若是想要画派人告知一声就可,万不必周折来找。”
“仅一次罢了。”宋玉度停了一停,忽问:“你和那位姑娘谈得可好?”
元期笑容垮下,尽显苦涩:“早断了。”
“哦?”宋玉度兴致盎然,挑眉以待后话。
“不瞒宋大人,她是环春楼的妓子,尽是烧钱用处,我哪里有那么多钱?”
“你只干些体力活,偶尔卖画自然难以凑钱,我府上无人,不妨跟着我?”
元期惶恐,息步拱手,“大人厚爱抬举,当真是折煞小人,我如今只求个安安稳稳。”
宋玉度睨他,轻笑一声,越过他而去。
“我以为你甚是喜欢她,原来不过如此。”
元期在后头定了定心神,抬起脸不紧不慢跟在后头,说出口的话带些自嘲。
“再喜欢有何用?只当个过客罢了。”
喉咙突痒,宋玉度咳了两声,语声弱些:“家中就你一人?”
元期盯着他挺直的背,想起刘大和他说的话,他快走两步至与宋玉度小差半个脚的距离。
“是,小人是孤儿。”
宋玉度掀着眼睑看他一眼,“今年多大了?”
“十九。”
“是么?看起来成熟些许,不知情的以为已过弱冠。”
意味深长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元期一脸平静,道:“也要到了弱冠年龄,或许自小苦干活命,显得成熟些。”
“也是可怜人。”宋玉度提高声音说着,眼前是条十字路,他脚步向左,蓦地回身看向元期,眯着眼带着笑,却仿佛挟着阴森森的暗。
他道:“若是有个姐姐陪着许是能好过些。”说罢,自己笑两声,“妓子之辈,还是远离得好,今日作罢,等着你送画到府中。”
元期僵直着身子,拱身垂首:“是。”
他站着未动,保持着弯腰垂面的姿态,半晌后,宋玉度已经走远,他忽而抬手重重自扇了两个巴掌。
用了大力,面上立时浮现红痕,眸色黯淡,垂在身侧的手掌在轻颤。
棋局开至一半,林照见他淡然模样,忍不住问道:“依王爷目前来看,元期真的是三皇子么?”
仲熙视线注意着棋局战况,半点不抬,只道:“尚不确定。”
“你上回去元期旧乡就没有任何线索所得?”
仲熙终于看她一眼,用眼神示意该她下了,并伴随一句:“除了无字墓碑再无其它。”
林照默,嘴唇动了动,目视全局,选了一处摁下,又道:“王爷不觉得不对劲么?”
仲熙瞧她,默了瞬时道:“你说来听听。”
她便分析开来:“如果元期真是三皇子,他难道不应该来找王爷,躲着远离宋玉度?”
她不信一个被迫害的皇子会自甘堕落,而一个隐姓埋名、卧薪尝胆的皇子,绝不会不闻世事,这种类似自投网罗的行径又是为何?
“巧合的有些可疑。”林照蹙眉。
仲熙黑子一下,堵住她的出路,喟叹:“是啊,太巧了,巧得仿佛有人非要送到跟前,唯恐注意不到他。”
“人人各有算计。然而不论元期是不是三皇子,那字画是真,表明三皇子已经在告知武成王府他的存在,他在寻找合适的时机。而元期,什么都除去不谈,他就是我武成王府保护的对象。”
立场早已明确,而确定身份只是想更具针对性。
提起字画,林照在石秋和仲熙对话时就想到了赵洪才,这人也是个可疑的。
自那日环春楼后,仲熙开始着手查他。
“你查的赵洪才可有下文了?如今再看,仍然觉得不甚合理,一个多年古玩收藏的人,不否认有家财万贯不过游戏者,然赵洪才看起来绝不是那种人,其中或有猫腻。倒是可以再去他家中看上一看。”
棋局早已胜负已分,仲熙坐回身,却未看她,缄默一会儿,才道:“去过了。”
林照闻得愣:“何时去的?石秋一事临了才告知就罢,赵洪才上次可说邀我一起,怎得不声不响就去了?”
他开始收拾桌面,将棋子放回盒中,“你去做甚?不是一向觉得多知多错。”
林照被此原因噎了多次话语。
她伸手阻止他的手,仲熙疑惑看她。
“若是私事不满,也不必牵扯到公事上来。”
仲熙定定看她几息,简直气笑,“林照,你不是黑心,你根本就是没有心。”
“我如何牵扯了?起初你将自己安排的明明白白,哪一个不是你自己说的?如今紧要关头我不过依你说的做罢了,你倒好,反怪罪来了?
行啊,你想怪罪可以,那你先想一想,你现在和我是什么关系?”
林照欲言,被他抬手制止。
“你可有当我是同伴?怪我不告知你,你问问自己是何想法?世上哪有那么多不偏不倚,我今儿就撂话在这,要和我同行,就真真正正、满心满意的,若是仍想维持现状,想保命留余地,我尊重你,只是以后就不要再和我说我不告诉你。我何苦告诉一个并非真心想和我并肩作战的人?”
他说得又急又快,情绪惊涛骇浪地翻涌,他看着她明媚姣好的面容,内心呼啸着,让他忍不住想诉说出口。
从未有过的感觉,他从未因为某一个人模糊不定的感情而深感焦灼失落惴惴。
油煎肺腑,火燎肝肠,哪能好受得了?
慢慢积蓄的所有难言感受,令他的心脏仿佛直接停滞几瞬。
他看到她呆愣的模样,难以忍受面对面等待答复的不确定,他留下一句“不管是何决定,终究我的过错,我定会保你”,而后略显慌乱离开。
前堂便只余林照。
她知道自己不是好人,自私自利,永远想着自己的利益,她向来不觉得有何大过错,这世道之下,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林照只想好好活着。
还从来没有人委屈地和她抱怨,并非指责她的决定,只是在逼她再一次真正地表态。
的确,事关重大的危急事,她这种想夹缝的人实在是有点耽误大事。
林照枯坐许久,西窗被落日晒红,透穿而过,打在她的面上。
红光耀眼,些许刺目。
她眨眨眼,将桌上残局收拾好,神思不属地离了此地。
第50章
树梢后悬月,掉落在一池清水。
翠羽见夜色已深,里屋仍然亮如白昼,这要按往日已是就寝的时候,她在门外来回走了几步,一手握拳在另一个手掌心砸了砸,终是入内,叩门几声,闻得应允声后推门进入。
只见得林照坐在妆台前,此时偏首疑惑看她。
“姑娘,夜深了,早些歇息吧?”
林照瞧了眼被支起的窗,外面黑魆魆的,仅小池中映了碎月,添些明亮。
竟不知不觉呆坐了这么久。
翠羽察出不对劲,试探问:“姑娘和王爷闹别扭了?”
林照看她眼,想来说得也没什么错。
“是啊,麻烦得紧,还是一个人的好。”
这会儿难免感慨万千,想她独自一人靠卖豆腐花过活时多么随心自在,哪里会为这些事烦忧?
翠羽却安慰:“左右都少不得麻烦,姑娘可以想想,一个人时生个病没人照顾,那会儿浑身难受,再严重些,或许还没力气拖着病身就医,到时不得就想有个人在身旁多好啊。”
此番话令林照想起什么,笑了,“有你啊,哪日我病晕在街路上,专专就去找你。”
“呸呸呸,说得什么——”
下意识的话至此,翠羽忽而顿住,逐渐瞠目惶惶,语不成句:“姑……姑娘……”
林照看她模样,不由惊疑,“怎么了?你别慌,慢慢说。”
翠羽咽了口唾沫,她早已忘了那件事,这会子猛然一提,记忆顺着跑出来。
她准备着措辞,小心翼翼问她:“姑娘,那日在茶馆的那个男人是谁?”
问得突然,林照想了想,才对号入座,应当是宋玉度,但这件事自然不能告诉翠羽。
她仅疑惑问:“你问这作甚?”
翠羽慌得有些想哭,想起那日她仿佛还能忆起阴凉之意,令她背脊生凉,瑟瑟发抖。
她吞吞吐吐:“那个人,我,我好像认识……”
林照骇得几乎跳起,难掩惊讶,“你如何认识?”
话音方落,电光石火间,有什么一闪而过,对接上了。
她有些难以置信:“就是他?那个晕倒在你脚边的男人?”
翠羽枯皱着小脸,点着脑袋:“就是他。”
林照几许不淡定,怎么就会有如此巧合的事情?
“你确定?”
翠羽连连点头,“我确定,我不会看错的。”
她停了下,犹豫道:“而且,听大夫意思他好像病得很严重,大夫让他莫操劳,尚有一年活头。”
消息实在重大,林照甚至激动地抓住她的手臂。
“一年?你仔细回想,你没有听错?”
翠羽晓得那人应当不一般,很是坚定地摇头:“没有,大夫就是这样说的,他还说够了。”
够了?
或许活不到一年了,宋玉度说够了?
做什么够了?
而且……
林照心中一紧,再问翠羽:“那晚他可看见你?可认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