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照仔细观察着战况布局,手里棋子迟迟不敢下落,她在两处来回游移,万般纠结,终于一个狠心把棋子摁下。
“他不知道我已经知道此事,面对我时处处小心,许有时还要看我脸色,不是很有趣么?”
这厢仲熙已将棋子落下,她看一眼,再看一眼,瞪大眼睛,些许气急败坏:“我下错了!”
仲熙伸指打掉她欲伸出的手,“落子无悔。”
被打的响声清脆,林照揉着有点儿疼的手背,看着惨败的棋局忽觉脑壳也连带着疼起来。
恰此时,高载海在外传:“王爷,赵洪才来了。”
仲熙和林照二人不由相对而视。
“让他进来,看好周围,不许任何人再行进入。”
高载海在外回了声是。
约过须臾,门口出现脚步声,可听得高载海压低声音道“就是此处”,而后门扉被推开,仅开了一人能过的缝,赵洪才闪身而入随即关好门。
回身一抬眼,仲熙和林照对坐在四方红木桌前,桌上一盘棋。他略略收回目光,恭敬地作揖行礼。
“吴右丞府上总管赵洪才见过王爷。”
此句话一出,仲熙端坐身子,目带深意凝着他。
“起来。”
称呼已变,相当于这会儿身份变化,现在面对仲熙的不只是个商人,或者不是个商人。
他看了林照几眼,犹疑几许,眼神流转可见得疑虑和挣扎,“王爷……”
原来作为吴府总管的赵洪才是脱离于作为商人的赵洪才之外的,林照反倒生出些敬意,她看得清分得开,忠心者自然值得尊重。
“直说就可。”
赵洪才却惊诧,犹豫着像在确证:“小人要说的或许是王爷想要听到的,王爷的意思是林姑娘也可旁听?”
“赵商不必忧虑,我对王爷忠心耿耿,王爷亦信任我,且我知道的并不是少数。”林照亲自宽解。
赵洪才反倒面上神色复杂变换,喃喃句“怎会如此”,而后长叹一口气。
他下决心般向前走两步,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交给仲熙,“王爷,你想知道的都在上面。”
仲熙目光落在淡黄色的信纸,眸色沉沉,他拿过拆开,里面仅有一封信,展平目视,一目十行又转回字字斟酌。
静默良久,林照坐在一端只能看到他的面容愈发肃穆,眉皱起,唇抿着。
仲熙将信扣在桌案,转望向赵洪才,声音似沉入深水,“元期不是?”
赵洪才直直与他对视,一字一顿:“不是。”
信中是三皇子沈祉所写,用来求助他。
——“仲家一个‘忠’字,孤信得过武成王。”
电光石火间,仲熙眯起眼:“藏室中的阿三是三皇子。”
用的陈述句,肯定语气。沈祉能藏去哪里也是个问题,而藏室修建本身隐蔽,不正是绝好的藏身处。
赵洪才双腿一弯跪下来,手撑在前深深磕个头,“三皇子身受重伤,外面围兵追缴不敢轻举妄动,是而卧薪尝胆暗中谋划,甘居在小府小庙中藏匿身份。然,如今刻不容缓之际,不得不小心翼翼,破釜沉舟。还望王爷见谅没有早些告知,我们总要谨而慎之,步步小心。”
“本王自被召京城得皇上委托,便一直在寻三皇子下落。殿下安然无恙已是万幸,如何能有其它微词。”
林照听得心惊,如若三皇子是他人,那么元期呢?
“若真如此这般,元期在其中又扮演什么角色?”
赵洪才听得林照问话,稍稍抬头,面上平静无波:“我们皆是为了三皇子,元期是殿下的外盾和替身。”
林照大骇,故而元期故意将所有人的目光引到他身上,越是怀疑他是三皇子,他们的计划才是在正轨实行。
他们为保护三皇子竟已将性命置之度外。
仲熙终究为官,有些事比林照通透,他颇为郑重其辞道:“请殿下放心,我武成王自会尽全力护佑殿下。”
赵洪才又是一个磕头,“多谢王爷。”
“起来吧,坐下细聊。”仲熙瞧眼跪趴在地的赵洪才,伸手虚抚一把。
赵洪才遂站起身,坐在旁侧凳子。
“昨日宋玉度去府中看藏品情况如何?”
赵洪才满面忧愁,摇摇头:“看了书房中摆放的几件就走了,什么皆没有问,夸几句好东西似乎兴致消缺便离开。正是这样,反而有一种难言的异常。”
他说着忽而停顿,抬眼看向仲熙,更加严肃和沉面,“而且,宋玉度此人格外奇怪。”
“奇怪在何处?”
“他应当是对元期有所怀疑的,依目前形势斩草除根不留祸害才是上上策,瑞王此时怕是心绪不宁,应当是宁可错杀一百不可放过一个的时候,然而,宋玉度没有。他找元期买画,结识元期,自始至终他从未伤害过元期。”
“王爷,你觉得宋玉度像是观望证实谁是真正的敌人才下杀手,而不错杀无辜的人么?”
这件事也是三皇子和他们几人担忧和迟疑的,故而只得小心再小心,不敢轻易贸然来寻仲熙。
仲熙不由看向林照,恰林照望去,目光相对。
宋玉度身上定然有秘密,加上病重即将身死,按兵不动不杀敌,处处透露着诡异。
夜深,巷中漆黑,伸手不见五指,若非仔细留意万不会注意到里面有一人站着。
宋玉度慵懒倚着墙壁,看到隔了条街道,赵洪才从王府方向出来,十分压制地左右张望,快步疾行。
他心中算上一算,掐头去尾,在王府中待了足足要有半个时辰呢。
待赵洪才身影消失不见,他才离了墙壁转身向巷子更深处走去,分明浓黑到难以视物,若是常人应当小心谨慎而行,而他却不然,大迈着步子,恍若路尽在脚下。
走至黑漆木门前,他倏然虾腰,头抵着门,手紧紧攥着胸前衣服,面容因抽紧的疼痛而狰狞。他去摸身上的药瓶,扭开瓶塞往手心倒,然瓶中已空。
突来一阵撕心裂肺剜骨般的剧痛劈头盖脸袭来,迫使宋玉度紧闭着眼身子下滑在门口,手中药瓶啪嗒掉在地上,巷子中空静得仿佛要有回声。
他颤着手抻胳膊开锁,锁眼对不准,宋玉度颤颤巍巍试了好几次,终于锁开,他一推门整个人跌入门内。
宋玉度蜷缩在地上,浑身都在战栗发抖,牙关紧咬,唇齿间隐约溢出痛苦的闷哼。
过了半晌,额上冷汗淋漓,身上玄衣似要湿透,疼痛缓转不过是一会儿更猛烈的攻势,他连忙爬起来,跌跌撞撞入内室,桌上瓶瓶罐罐被袖子扫落在地,一地的狼藉碎片。
他倒了整整一把手的药,十几粒一齐仰头吞下,倚着桌腿瘫软于地。
苟延残喘。
啪嗒。
清脆声就在手边,他疲惫地睁开双眼,手指蜷曲,拿起那支簪子。
簪子下压着张小纸,被他一并拿在眼前。
手指拂过钝钝的簪尾,抵着指腹不甚疼痛。
他想,应当去磨一磨。
目光瞥到纸上所写,宋玉度把玩着簪子,低低笑出声。
第57章
瑞王府。
年岁愈大,愈觉时间不够用,瑞王早起换好朝服,像往常一样围在池边喂鱼。
他喜欢引来一大群的鱼儿,追围着他要饵,而他却每次只撒一点儿,欣赏着争抢和落败。
红尾的黑尾的一齐拥来,密密麻麻从水面探出头。
遽然几声扬调的高喊,惊散了争夺的鱼群。
“老爷,老爷。”
急急忙忙跑过来的是瑞王府大总管,面上红光,瑞王看得新奇,心中隐有猜测,顾不得被打扰喂鱼的兴致,一拍手将鱼饵尽数撒去。
池中鱼儿瞬时蜂拥而上,扎集成堆。
瑞王两手背在身后,眯眼成缝,有细碎光芒射出,他道:“怎么?死了?”
大总管笑得合不拢嘴,凑上前眉飞色舞,压着声儿:“今早伺候太监叫不应,应当是夜里咽气了。”
瑞王挺直腰脊,不做声,面上喜色滑过,他忽而伸颈盯着大总管正色道:“皇上驾崩,能是笑的?”
虽如此,连头发丝都在说着他的高兴。
大总管哪能不懂,哈着腰,脸上是狗腿的笑,自扇着嘴巴:“是是是,奴才知错,奴才知错。”
瑞王回正身,甚觉神清气爽,他展了展胳膊,垂眸左右看着官服,眉毛扬了扬 ,“本王得去换身丧服。”
屋里,大总管在旁伺候穿戴,闻得瑞王问:“宋玉度那边如今什么进展?”
大总管摇摇头:“上次说是找到龙纹玉佩,确定活着,这回说找到人选,虽未确定但为免错过一律除掉,只是在仲熙地盘百般受阻挠,他因此受了重伤,信中说是可能命不久矣。”
瑞王紧蹙着眉头,皱纹横竖像是裂了缝的山,“仲家是块难啃的骨头,待本王登基第一个就要铲除了他。你去回信让他动作尽快,让他莫要辜负本王对他的信任,另外,”
他偏头看向大总管:“遣过去的军队可以出动了,提点好所有,在本王登基前不得有任何闪失。”
大总管应着声,想起什么又道:“宋玉度说怕是替王爷完成此事回不来京城了,还说看不到王爷登基遗憾至极。王爷,你说他病重至此要不要派个人?”
瑞王展着双臂,阖眼养神,听此嗤笑:“这会儿派人费时费力。”他睁开眼,“我救了他的命,到此时必要时刻,让他将命还回来也是报恩。”
眸光中尽是赤露的野心勃勃和冷漠。
将信送出后,宋玉度回了屋里。
桌案上放着把黑漆的弓箭,刻着诡异的暗纹。
他静看良久,上手握住手柄,走至院内,摆正姿势,上箭,拉弦。
随着弓弦转动,视线目及檐上停驻的偶尔走动的小麻雀,他眯眼瞧着,对准,在麻雀扑着翅膀似要飞走之时,指上轻轻一松。
嗖的一声。
紧接着是骤然刺破天际的鸟叫和有什么掉落地面的啪嗒声。
皇帝驾崩一事无异于惊雷炸裂,有如一把手将几人的心脏攥在掌心,紧绷的,咚咚跳动。
一股无形中的蛮力推使着发出最后的通碟。
待丧葬守孝结束,瑞王就会被推登基上位。留给他们的时间不足半个月,只怕瑞王等不及使手段还会进一步缩短登基时期。
“王爷,我们力量终究弱小,何不向世人昭告,如若知道三皇子仍存于世,朝中臣子定会有异议推后甚至阻止瑞王登基,正好给我们护送三皇子争取时间。”
这是林照得知皇位之争以来最初的想法,在未确定三皇子是否真的尚存以及到底谁是真正三皇子之前,林照知晓此想法不可行,冒得风险太多。譬如,引来更多仇敌,置身水深火热的危机。
然而这会儿已是火烧眉头之际,林照想着不失为一个争取的法子。
她说罢看着揪起眉头忖度的仲熙,等着他的看法。
仲熙眸子泼墨般幽沉,眼底隐隐一团青黑,可见得疲惫倦态。
“平城已经被包围了,我们是孤军奋战。”
三皇子一事本就暗查,不透风声,如今倒成祸患,前进后退都需再三斟酌。
他的音调极为轻描淡写,话至此不再言语。
瑞王筹谋多年,极力拉拢朝廷权臣,平城四周接壤领地皆已被瑞王无知无觉中收入麾下。
今时朝廷变故,周遭尽在对平城虎视眈眈,故而,现下所有事都要从长计议,思虑良多。
林照还想再说话,门外忽然响起梁泽慌乱的喊声:“王爷!”
下一瞬人已跑至跟前,“王爷……”
仲熙看他慌慌乱乱,上气不接下气,不知道从何处跑来的。
“发生何事慌张至此?”
梁泽大喘着气,路上灌风,他喉咙里都是铁锈和血腥味,一想起要说的事更使他喉头哽咽发涩,活像堵块大石,他咽了两口唾沫,艰难道:“元期被刺。”
尾音尚未落下,林照猛地一个激灵,却是瞠目,反观仲熙亦是紧绷神经,眸光深邃。
石秋已经很久没有和元期见过面,自从那日在石秋逼迫下元期坦白自己就是恩客之后,他做了她以往最爱吃的饭菜,在送她回环春楼路上亲口说要结束关系。
结束什么关系呢?石秋想了好一会儿,而后恍然大悟。六姑娘和恩客的关系早已由恩客提出断绝,元期提出的自然是石秋和元期的关系。
她心绪繁杂,没有说话,就在那个有些闷热粘腻的傍晚结束了六年光阴。
然她已经知晓元期身有危险,在这段时间,她一直处于纠结和自我割裂之中,一面难以释怀或者说难以面对他的所作所为,一面又因多年相伴而不免担忧。
确切的是,不论如何,石秋从未想过元期受伤和遇险。因而当得知元期遇刺昏迷不醒时,她全身像抽走了全部力气,膝盖发软,脑子里空空荡荡,险些站不稳摔倒。
几日不见,他的脸颊似凹陷几分,如今唇上干而白苍,她轻柔地拿水给他润唇。
眼皮子发烫,石秋心里要闷出来了不得的野兽,在心窝里张牙舞爪,喧嚣抓挠奔闯。
四肢百骸推入肺腑皆难受至斯,以至无法思考,任由陷进自我意识,陷入之深,连着身后走动声来来回回她也未曾发现半分。
“秋秋。”
声音透着急切和关心,石秋眨眨眼,散乱的神思回归,她扭颈看到林照刹那,所有不上不下悬空的滋味感受仿若有了落下的支点。
眼睫湿润泛潮,嘴唇抖颤,她想说什么最终都只出去一声称呼:“阿照。”
林照瞧着她眼中氤氲的泪花,稍一移目即可看到躺在床榻上身受重伤,不省人事的元期。
到底知道了元期是三皇子的外盾,再相见当真是今时不同往日的感受。
这一箭是代人挨的,这一命是为人活的。
林照倏然觉得心房收紧,紧得她一时竟有些喘不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