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厢掂起药箱的大夫张看屋内情况,最终和仲熙移步说了更细致的事情。
弓箭刺入,在心脏下方一寸。
大夫说生死有命。
将人送走,仲熙缓慢踱将步子,未入门槛,望去可见得石秋歪在林照怀里,双肩耸动。
“怎个回事?在王爷地盘还会出现这等事?”
仲熙循声回头看,玄衣的宋玉度慢条斯理走来。
他一双凤眸愈加沉沉,凝着宋玉度走至跟前,宋玉度向屋里望了一望,却被仲熙阻拦住前路。
宋玉度唇角勾了笑,眉眼间的枯凉是满不在乎,他道:“王爷,可要聊上一聊?”
说罢,宋玉度逡巡四周,停在角落里的小石桌上,他扬眉:“石桌上交谈,不正适合?”
仲熙缄口,抬腿向石桌走前,止住步子便问:“宋门客要和本王聊什么?”
“自然是三皇子一事。”对上目光,宋玉度在他对面坐下,一副懒散模样:“不瞒王爷,我已快马加鞭书信一封说情况紧急,万要尽早登基。”
“皇上驾崩,瑞王登基在即,平城被围难出,王爷何不投靠瑞王?”
仲熙似听了极为可笑的笑话,他乐不可支,笑出了声。
“烦宋门客还要心忧本王,只是,”他深深望一眼宋玉度,“寸步难行之时尚未到,本王行走的开。”
宋玉度笑笑,垂着眼抠着新戴上的淡青色玉扳指。
头未抬,嘴唇动着,一串话随即蹦出来:“王爷下一步想做什么?让我猜一猜……制造舆论?”
“啧,然而围城的好处就是要密不透风,只一个平城风言而起又有何用?王爷若是想将三皇子的消息散播出去实为不易之事,武攻恐怕伤亡惨重,四城兵力对上平城,即便再是精兵良将胜算几何?”
宋玉度顿下,将玉扳指在手指节上上下滑动,滑出指尖又重新戴上,自始至终伴随着出口的语句,他的目光仅在手上和玉扳指上。
“坦白告诉王爷一件事,除了劝他早日登基外,我还写了另一封信,这会儿应当到平城外面我托付的人手中。我和他约定,要是连着三日我毫无音讯,那就直接将信递去给瑞王。”
“里面呢,内容不多,只是写了三皇子就在平城,武成王意图和三皇子谋权篡位。想瑞王将登基自然不想留下祸患。”
宋玉度不玩玉扳指了,他慢悠悠抬头看向仲熙,却见一张似笑非笑的讥诮面容。
第58章
吹来一小阵凉风,闻得树叶簌簌,蝉鸣将尽。
林照将石秋安抚得差不多,回首四望不见仲熙人影,她停了停,起身走至门边儿看到独自坐在石桌前的仲熙。
风打着卷,拨动地上的几片树叶,拂过他的衣袍。
不知是否错觉亦或经风扬起的沙尘迷了眼,他向来挺拔的背脊似是有几分弯折。背负了什么,压出了痕。
默看几息,她下台阶径向仲熙走去。
“王爷。”
听见她的声音,仲熙飞快掩去面上所有情绪,回身望她,又穿过她瞥一眼屋内。
“她平复了?”
林照颔首:“嗯,你怎么在这儿坐着?”
仲熙对上她的眼睛。
“方才……宋玉度来过。”
林照讶,下意识看向门关处,自然毫无一人,她转向仲熙,嘴唇蠕动:“王爷……”
何不除掉宋玉度?既然宋玉度是敌对,何不杀敌?
她的想法总是最简单的切入,是猛然蹦入脑海的直接,然停顿下来沉静后又确切可知或许事情不如她想的那般容易。连她一个不过普通百姓都能想到的东西,仲熙会想不到,宋玉度会想不到,三皇子会想不到?
他们经历的明争暗斗比她多了不知多少。
林照忽然生出一种莫名的茫然失措,在一腔热血选择和他共站一条线后,她能做什么?
颓然来得猝不及防,以至入夜后在仲熙要去赵洪才府上商量后续时,她并未跟去。
夜幕上星子几乎寥寥,月光黯淡,被乌云掩着,像蒙了层灰色面纱。夜色如此,反增心中沉重感。
她从西巷赶回王府,将近王府巷中,旁侧横插一道声音。
“林姑娘。”
音色熟悉,令她驻足。
翠羽闻声开始东张西望,浓浓夜色下,终于在左侧墙角捕捉到一角玄衣。
玄衣。
翠羽心头遽惊,记忆翻涌而上。
是宋玉度。
她紧张地想让林照尽快回去,却被摁住手臂。
林照瞧着宋玉度走入相对明光处,饶有兴趣地目光在她二人身上流连。
她低首压声音道:“翠羽,你也回避一下,在旁处等着我。”
翠羽满目担忧,心里莫名其妙乱糟糟的,甚至不敢回头再去看那人,她声音更低:“姑娘,你不是说他不是好人,我们还是走吧。”
林照挑起眼皮睨一眼,宋玉度静静站立与她对望。
乍然间,有声音从天际撞入脑海直入心底。起初模模糊糊,待仔细听上一听,她听清了。
是她说的话。
——“王爷,我不会成为你的软肋。”
心脏一瞬间跳得极快。
她安抚着拍了拍翠羽的手,“听话,你就在旁边看着情况。”
言罢,拨去翠羽的手,林照向前走几步,直至与宋玉度约七八步远时,她停下脚步,低眉福身行礼。
“宋大人怎的在此?”
宋玉度回的悠然惬意和漫不经心:“念及那日饮酒尚未尽兴,特来再次相邀。当日场景着实让我百般回想,实乃适意。”
闻得此言,林照默然不语。
仅是这种目的,有谁会信?
僵持之时,他忽而摇头笑,从袖中拿出簪子,捏着展示给她看。
“你瞧,我重新磨尖了。”
林照只扫几眼,银光在眼前晃过,尖锐锋利的簪尖逐渐印在脑中,慢慢形成什么。
此刻,她脑子里快速划过很多想法,要以寻求稳妥来讲,她是决计不能和他单独出去的,然而……
她眸光几变,倏尔定了神,抬面瞧他道:“不知宋大人可允我和府中人告知个行程?不然怕是不许我出去和大人饮酒。”
宋玉度笑出声,挑着眉伸展下手臂,“我在此等候林姑娘,还望姑娘回去一趟能记得和我的饮酒相约。”
此番话令林照复加审度,她凝睇他好一会儿,而后笑回:“宋大人且等片刻。”
折身返回王府,一路上林照皆在想宋玉度到底何意,定然不会是简单的吃酒,但既然同意她留个情报,似乎又并非多么糟糕。
为免上次那样仲熙担心闯入,林照细细交代给翠羽和高载海过时间她尚未归,到时再去告诉仲熙。
决定要去,她便不想留给仲熙任何由她引起的可能的阻碍。
就在这会儿她似乎想通了,其实她一个被迫入局的人,能够做的微乎其微,元期一事不再需要她,目前好像就只有与宋玉度尚有瓜葛了。
如此,何不利用残存的瓜葛,她去探上一探,或许能有收获。
仍旧是原来的老位置,原来的分工,她只负责喝,宋玉度替她斟酒推盏。
举杯碰酒,醇香的酒水溅出几滴,水珠折射的是屋内环绕的怪异气氛。
连饮三杯,林照等不及,开门见山:“这会儿时刻,宋大人总不会简简单单和我喝酒吧?”
宋玉度但笑不语,复倒一杯给她,林照将酒杯握在手中,目光落在杯中涟漪。他抬起胳膊想要碰杯,林照余光注意得到,但她并无动作,室内陷入难言的静谧。
一人执着地举杯,一人垂眸盯着酒杯。
须臾而过,宋玉度轻笑出声,他收臂饮酒,“既然林姑娘如此着急,我也不好拖占着时间想多和你喝几杯。”
林照面容上平静无波,抬眼看他,“难不成宋大人是知一旦说完后我们就不能坐在一起饮酒了?”
甫落,宋玉度怔,而后乐,他给自己倒满杯,亲自抻过手和在桌上的她的酒杯碰了下。
他示意她喝酒,林照盯他几瞬,一饮而尽。
“我没有事,的确是来找林姑娘喝酒的,要知道能找个喝得尽兴又心情愉悦的同伴实在难得。不过……看起来林姑娘觉得我目的不纯,那我就仔细想一想能不能满足你的想法。”他蹙着眉做思考状,过半晌兀自恍悟般。
“倒是真有一件。”
林照看他。
宋玉度整个身子向她凑近,“不知那日提议林姑娘考虑得如何了?”
林照静静看他动静,将酒杯推给他,他会意满上酒,伴随酒水落入酒杯,她的声音传入他耳中。
“不曾有改变。”
宋玉度未言,似是专心于倒酒,倒得满当却不泄出半滴。他看得满意,复还给她。
“林姑娘何必将性命和他绑在一起?如今形势严峻,瑞王登基,王爷他自身难保,前路如何不可预测,为免最后丧命,林姑娘不如重新考虑。”
林照唇边浮出笑来,她质问:“你既说前路不可预测,又怎知王爷落败?且你又作何保证和你我就能保命呢?”
不知哪一点戳到了他,宋玉度竟捧腹大笑起来,不顾形象前仰后合的。
林照紧接着道:“既然宋大人无法确切,又如何让我信服呢?”
宋玉度胡乱点着头,脸上笑意连连,他竭力收着仿佛止不住的笑,突然问:“林姑娘有名分否?”
警惕感霎时跳脱出来,林照睃他,“为何问到此处?似乎与宋大人无关。”
“只是某日在街上听到有人说林姑娘是寡妇,甚为大撼,遂去粗略一查。”
“哦?”林照来了兴致:“那么宋大人有查到什么么?”
“或许林姑娘不能接受。”
这回轮到林照失笑,她尽是张扬:“我亲身经历之事,何来接受不接受一说?”
宋玉度只挂着淡淡的笑,问她:“不知你故去丈夫姓甚名谁?”
“宋大人没有查出么?”
宋玉度摇头,“这一点当真未曾找到。”
其实,林照亦记忆模糊,毕竟连面都未见过,她实在分不出心去关注已死之人,是以她想了一会儿。当记忆中擦灵牌一幕闪过,一字一字而过,林照才想到原来她以前丈夫叫什么名字。
名姓随之呼跃而出。
“谭叔承。”
灵牌写着谭叔承三字。
第59章
伯仲叔季,叔,家中老三。
然而当时家里并没有那么多人,她还因此疑惑过一段时间,自然最终是无果,加上那家其实是谭叔承的舅家,故而谭家实际如何,不可知也是正常。
将这三个字吐露出来后,林照忽而生出几许异样感觉,甚觉遥远陌生又十分特别,极为细长的线连接起来的联系,她不知怎样用言语表达。
这种感觉具有侵蚀性,她努力驱逐着这种逐渐攻占心窝的感受,耳边听得宋玉度些微惊讶的声音。
“未曾想林姑娘还记得亡夫名姓。不是连一面也未见过?不是被买过去的么?怎的,一个名声就记住了他?”
他倒是知道的详细。
林照心里腹诽一下,扯着袖子端起酒杯,眼神扫过他又向他的酒杯瞥,示意他碰杯共饮。
宋玉度苍白面容上始终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他拿起桌上白瓷的酒杯,胳膊前伸,叮得一声碰撞。
二人收回手,仰颈而尽。
“宋大人既然都查这么详细了,应当知我总归待了六年,六年时光不能一点儿印象也没有吧?”
宋玉度半垂下眸子,低低笑,随手为她满上。
见他不语,许是酒劲加持,林照一时些许不耐烦,语气多少不善:“宋大人何必在这儿悠哉悠哉绕弯子,你倒是说说看,有什么是让我不能接受的?”
宋玉度抬起脸瞧她,此时柳眉剔竖,薄怒笼面,比之平时愈发别样生机。
他看得又笑,不疾不徐的,“林姑娘莫着急,早说你或许难以接受,自然要徐徐说道。”
“说起来,我和林姑娘颇为有缘分。”
林照蹙眉,“不过给你一条死路,算不得什么缘分。”
宋玉度却摇头,垂首将杯中酒吃尽,唇畔扬着笑,因着酒力,素日苍白的面上浮出几丝红润,竟一瞬时觉得健康些许。
他望向她,本还要为她斟酒,摸到酒壶发现她手边的酒杯仍旧满满当当的,宋玉度便作罢。
“林姑娘可要听我讲个故事?”
察觉出他誓要一拖到底的趋势,林照想了想放平心境。
“宋大人请讲。”
得了她的回话,宋玉度向后倚在靠背,双臂懒懒搭着,双手交叉放在身前。
“以前有个男孩独自一人,在哥哥家寄人篱下,哥哥和嫂子还有一子,三口之家本就是平常百姓水平,多一人多一口饭,徒为生活增加负担。
是以嫂嫂不太喜欢他,他明白原因,时不时总会主动揽活帮忙,然后并没有效果。有一次男孩和嫂嫂去山上采野菜和蘑菇,结果被嫂嫂推下了崖坡,幸而树枝横列颇多,他没有摔死。然而山中夜里多狼,他差点成为狼的晚餐,他拖着受伤腿一直跑,只盼着跑得越远越好。”
林照渐渐静默下来,多种情绪在翻滚,将最初宋玉度开口说的话到现在,重新细细琢磨一遍后,她有了猜测。
很不可思议的猜测,但很快又平复。许是最近经历的事都很不平常,这会儿竟让她觉得也不是很难接受。
宋玉度止了语句,静静盯着她,观察她的动作,几息后,他看到她的桃花眼看向他,唇角勾出笑。
那笑带有几许含义他未有辨清。
她的声音却是听得清清楚楚。
“不是嫂嫂,是舅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