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她这一句,宋玉度顿须臾,并无反驳,反而轻轻笑开。
说着:“林姑娘,我就说我们有缘分吧。”
变相的承认?
林照偏首,亦是笑,“我倒是不承想宋大人求生意志如此之强,两次都选择活命。”
宋玉度倏尔肃下来,他倾前身子,对上林照的目光,话说得极慢:“换做林姑娘,我相信你和我一样选择。”
一瞬时的缄默。
林照错开眼,没有反驳。
宋玉度见此,身子未动,复问她:“现在呢?林姑娘是否重新考虑一下,毕竟你还是我未曾相见的妻子。”
从他口里听到关系的戳破,林照紧紧皱眉。
“宋大人,首先,你已查了我,如今说的故事是否故意引我联想,又是真是假我无法明确,其次,即便为真,你我早无关系,我仍然不会改变回答。”
她说得坚决。
令宋玉度陡然生出艳羡之感,他难解问:“我很是好奇林姑娘为何坚决选择他?没名没份,在外人眼中你不过是凭手段的人。”
林照望他眼,一时跟着思索起来,究竟为何,在一日复一日之下似乎没了能够用言语说出口的答案,总之她愿意信他,她亦相信他值得她信。
“没有为什么,我只是讨厌变更答案。我的事也不需要宋大人过多关心。”
宋玉度低眉,窗外的光映入,笼罩在他身上,似为他添几分寂寥。
林照看着看着移开眼,终是想起他口中的故事。
那个被舅母推下崖坡的小孩,后来舅母却立着慈爱的人设,她知道她是被或许是宋玉度娘亲的妇人卖下的,的确为的是陪伴他,然而此事后来被舅母用来功劳自揽,表示自我的慈爱。
当想法一出,林照惊一跳,为什么会用或许?为什么明明贫穷要花大价钱买个媳妇?娶媳妇就如此着急么?在当时的舅母家再多一口人又怎能接受?
不合理。怎样想都有不合理之处。
林照瞧他眼,他依旧半低着头,看不清神色,她嗫嚅嘴唇犹豫着。
“那个妇人……是你娘亲么?”
宋玉度闻言慢悠悠抬头,面上酒生的润色褪去后愈发显得惨白诡异,黑眸中深不见底。
“林姑娘既然不愿相信,且你我并无关系,我亦无需向姑娘回答。”
林照没有说话,到底自己理亏。
二人最终不欢而散。
林照招个肩轿,坐着回去王府。
夜风几许冷凉之意,吹得她格外清醒。
她记得仲熙说过宋玉度前面有十几载是为空白,要细细深查尚需时间。
然这会儿得知宋玉度的另一个身份,假如是真的呢。
谭叔承。
是谁。
宋玉度又是谁。
仲熙从赵洪才府上回来,远远望见一顶肩轿朝着王府方向。
轿上坐着的人鸦云青丝高挽,细长颈,桃红衫,支颐着慵散模样。
瞧着背影,左右张看却无翠羽身影,仲熙不动声色拧起眉。
“林照。”
身后突然有人叫名,且过于耳熟,林照放下胳膊,慢腾腾引颈回首。
果真见得仲熙容貌,月白色下,清容俊雅,让她烦躁的心静了静。
她叫停轿夫,给了钱。
交易这一会儿时刻,仲熙已经走至她身边,林照纳罕:“怎走着回来的?”
“将近王府,马车坏了,便走回来。”
林照点着头,垂在身侧的手忽而被人抓在手中。她的目光从相握的两手,顺着胳膊移到他脸上。
仲熙侧目垂眸看她:“怎么这么晚回来,翠羽呢?不是让她跟着你。”
林照笑笑:“我刚才去见了宋玉度。”
话方出,仲熙步子停下。
“宋玉度?”
林照比她多走半步,她回头轻轻“嗯”了声。
仲熙冷笑,毫无征兆地松开她的手,直直盯着她:“林照,如今什么时候,你还敢独自一人去见他?你就如此信任他不敢对你下手?”
语气算不得冲,相反林照分辨得出他在极力隐忍,话中意她亦知晓。
今夜行动总归她是冲动行事的,任谁看来大多都是不应该去的。
只是,意外之喜她得到了。
林照迫不及待想和他说事,主动拉过他甩开的手机,温声道:“王爷,我有宋玉度消息。”
一双桃花眼若剪水,月色下亮亮的,似乎有什么忍不住要跳跃出来。
他滞了下,不知是她的眼睛还是手上的触感。
一路上被她牵扯着去了听荷院,进里间关上门。
她自径到桌边倒茶,不顾凉的嘟噜喝尽,仲熙看得皱眉。
身上酒味四溢,路程中皆往他鼻子里钻,提醒着他林照前脚在和宋玉度痛快饮酒。
宋玉度一约她就出去。
仲熙沉着凤眸,看着她的动作原打算闭口不言,然在看到她喝完第二杯后禁不住开口。
“喝酒不尽兴?”
林照回看他,一脸到严肃,她险些失笑,将茶杯放下,折身走到他面前。
“王爷可要感谢我,你之前说宋玉度以前经历是空白,那么今日我得了个极大可能为真的消息,宋玉度之前有个名字叫谭叔承。”
最后三字的名字咬得很重。
仲熙小声跟着说两遍。
谭叔承。
他对这名字并无印象。
转而又觉出不对劲,问她:“你是怎么得知的?”
此事就不是一句两句说清的,总不能说宋玉度是她亡夫,是以她停顿后回:“王爷可以算作是宋玉度说的。”
此话却是引来仲熙眉头紧锁,他凝着她,反问:“他为何会告诉你这个?和你无亲无故,且是半个敌人,宋玉度为何告诉你?”
林照抿唇,决定告知“不是十分确定,但宋玉度可能是我之前的亡夫。”
亡夫二字实在太过陌生。
砸得仲熙一瞬间不曾反应过来。
林照是寡妇,宋玉度疑似她亡夫。
故而,亡夫不是亡夫,林照不是寡妇。
他心梗了下。
最近是被老天爷捉弄了么,不然怎么就巧得难以让人置信呢。
第60章
半夜三更沉暮时,数竹轩灯火通明。
细雨绵绵,打着竹枝叶,滴珠压弯又落。
梁泽沿着墙根檐下步履匆匆,在门关抖落衣袍后入内,不多耽搁径自将怀中信递给已在案前坐了将近一个时辰的仲熙。
仲熙伸手接过,拆着信封:“宋玉度那边如何?”
自情况有变后,派去暗中监督宋玉度的人手更多。梁泽垂首答:“今夜从茶馆回去就再未有外出。”
他一面将对折的纸展开,一面嘴里应着:“嗯,吩咐你的事紧着去办,下去吧。”
梁泽看一眼昏黄灯火下的纸张,略略低眸,拱手退下。
一个半时辰内,梁泽接手过两封信。一封是仲熙火急火燎从听荷院出来,让他亲自交到赵洪才手中的信,另一封是仲熙交代待拿到回信再回的回信。
梁泽记得赵洪才交给他时脸上揪成一团的表情。
他不敢多想,悄悄阖门。
外头小雨不息,小阵风来,吹得雨帘倾斜,有一些刮到他身上,梁泽紧忙离开。
蜡烛噼里啪啦燃烧着,映得仲熙面容愈发肃穆。
他将谭叔承一事告知三皇子沈祉,想的是宋玉度这边儿还可以腾出几人下手去查。
不知哪里来的预感,即便时间紧迫、情况紧急,他仍觉得宋玉度身上有什么事情。不然,宋玉度的奇怪行事难以解释。
而此时,似乎有个方向给出解答。
沈祉未曾听说过谭叔承的名字,然而提到仲伯叔季却是有个额外印象。在未出事前,朝中袁家是皇帝重臣,袁家四子,伯仲叔季排序,名中各挂一字。后来瑞王沈奕暗中结党营私,处处明里暗里针对袁家,袁家以不敬不忠罪受贬官禁足之罚,然而有一日袁府中突生火灾,全府上下皆亡。
袁家。
仲熙深觉耳熟。他蹙眉思索,太阳穴突突跳动,跟着有记忆跃出逐渐清晰。
是有日他经过父亲书房,听得忿忿大怒悲惋之声。
“分明谋划!袁家百十口人啊。”
他记得父亲有过记录,父亲喜欢每日记些东西,他有时翻看曾经看到过,但因遗物总会勾起哀伤回忆,是以他已经许久不曾看过。
仲熙忙起身到旁边橱柜,拉开抽屉翻检。烛光拉出人影投在橱柜,影子时而挪动和摇晃。
终于在第三个抽屉时,仲熙翻阅到记载袁家的那本那页。
——袁家向来忠君,一身硬骨,结营不成恐招杀身祸,大火诡异,疑小人所为。悲极!痛极!恨极!
并未指出何是小人,从今来看,小人当指瑞王沈奕。
林照于床榻上辗转反侧,她盯着帐顶发呆,耳边是透窗而来的淅淅沥沥的雨声。
她翻身到面向墙壁,黑漆漆的,转瞬又变为直躺,再侧躺……反复几次后林照倏然坐起,手指捏绕着锦被。
外头的雨点子似乎都落在她繁杂的心头,泛起闷闷悬空之感,不知此感从何而来,却又一时下落不去,困扰得她很是难受。
林照咬着唇,下了决定般掀被子下床,利落地踱到衣桁前披衣,提起墙角处的油纸伞。
推门一头闯入细密雨幕。
升起了薄雾,和着细雨,笼罩着夜色下的人世间。
梁泽见到撑伞走来的林照些许惊讶,想不到深夜至此还会外出。
“林姑娘?”
“我来找王爷。”她的目光越过梁泽停在亮着灯光的屋里。
簪钗未戴,不曾敷粉画脂,甚至衣襟略微散乱,明明是副懒散凌乱样子,然撑着伞,雨滴轻轻落在伞上的啪嗒声音,稀薄白雾拥来,朦朦胧胧的,他不合时宜想起不知许久以前的狐狸精。
想法一入脑,梁泽猛然回神,眼睛不敢多瞅,拱手道:“容奴才通报一声。”
这会儿到来,他怕有要事,说罢就快步走到门前,叩门三声。
“王爷,林姑娘来找。”
仲熙将簿子合上,闻言看向门口不由皱眉。
良久后,屋里得了声“进来”,梁泽遂抬臂请进,“林姑娘请便。”
林照微微冲他颔首,在檐下收了伞放于墙边,素手其上,推开六抹头的槅扇长门。
视线不期然在半空相遇,二人皆怔忡一瞬,窗外的雨忽然紧大起来,哗哗砸在地面又飞溅。
两个时辰前方才见过,此时却又感觉不一样,说不出哪里不一样,总之心脏仿佛跟着那雨猛跳。
仲熙稍稍错开眼睛,动了下喉头。
“怎么来了?”
林照移开眼,向前走几步,嘴里喃着:“睡不着。”
见到他,她才知今夜来找他是正确的举动,心中压着的巨石无形中粉碎成了无数碎石,虽然依旧悬着,却让她得以有喘息的空隙。
仲熙向边儿上挪了位置,黑漆的围子座榻足够宽敞,一人一角落要间隔半个手臂,林照绕过去直直坐到他身边。
天意见凉,铺了白绒毯。她甫坐下只觉得柔软,这厢仲熙抬臂,动作自然地为她扣好襟前纽扣。她来得匆忙,披上衣服套袖胡乱扣着,不承想上下还扣错了两粒。
因着渐大的雨势,似乎彼此鼻息间的呼吸都轻了些许。
仲熙仔仔细细帮她整理好衣服,撤身去打量才满意。灯光下,她的鼻尖像飞上红脂,他下意识伸手去碰,轻轻摩挲,冰凉的,那抹红色仍在。
鼻尖上温热触感使得林照颇惊,抬睫看他,四目再相对,仲熙看到她眸中盈盈,他收回手,移开目光,手指向下,握住她同样冰凉的双手.
“怎么这么凉。”
“嗯。”
林照垂下目光,看到他用手包揉着她的双手,之前不曾察觉,一有对比才发现原来他比自己的手暖了很多。
语声止住,两人一时皆无说话的迹象,就这样似乎很不错,时间仿佛都慢了下来。
轰隆一声雷响,惊醒二人,强扯着回归现实。
林照揪了揪眉,长长吁叹。罢了罢了。
她没有抽回手,反之轻轻反握,说着:“我心里想不通,疑惑压在心里化成石头,便让我毫无睡意。”
仲熙拧眉头,下意识生出排斥,不想破坏这会儿难得的安宁,然而很快叹息声随着出口,他只得亦紧紧握住她的手。
“细来说说。”
至此,林照想,前一刻的静谧简直像是偷来的。
她敛下心神,脑海中众多乱成一团的线涌来呈现,“谭叔承一事宋玉度为何要告诉我?这等时候,只是为了让我跟他走,所以暴露自我信息给敌人?还有,他病重没几天活头的消息也是,明明知道翠羽是我们的人,却毫无动作。再者,得知元期身份有异,他一拖再拖,直到皇帝驾崩后才行动。”
越说她越烦闷,眉头紧蹙:“宋玉度他到底有什么目的?我想不通。”
仲熙默默不言,将阖上的簿子展开推给她。
“你看看。”
林照看他一眼,倾身扫着簿子上的字迹。
反反复复读了两遍,林照难掩惊诧,她陡然望向仲熙,迟疑道:“你是说……宋玉度是袁家的幸存者?”话说出口,引来的是更为震撼,她攒着眉尖,语气飘忽:“那么,沈奕应当是他的灭门仇人啊……”
被点出后,仲熙瞬时莫名感觉轻松些许,此时林照又道:“王爷可能确定真假?”
仲熙手指抚过泛黄的纸张:“袁家乃是朝臣之辈,查此事并非一时,需要调相关文书。”
林照缄默,有什么想法逐渐成型,她攥了攥已被他暖热的指尖,抬眼看向他。
“王爷,我想去找他谈谈。”
仲熙愣,似是不明白她话中何意,微微歪着头,皱下眉头:“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