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学生。
乌金西沉,在远处的白玉石阶上投下金黄的光影,小皇帝怔怔望着窗外,雪亮的眸子里反衬着点点金光。
忽的他神色一亮,扭头朝崔奕走来,
“老师,朕有个妙计!”
他笑容郎朗,拉住崔奕的手腕,亲昵道,“朕想到了一个两全其美,既能安抚祖母,又能抚慰太傅的法子。”
崔奕闻言心神微动,“什么法子?”
“下个月朕要大婚,历来规矩,皇后入主中宫,同时还得册封妃嫔,朕对外说朕早看上了苏凌雪,下旨要将她纳入宫中为妃,看在祖母和太傅面子上,朕封她个妃位,也不委屈了她,岂不三全其美。”
崔奕闻言自是神色微亮,“陛下英明!”
皇帝苦笑一声,扶起他,“老师,朕需要充实后宫,多她一个不多,而且她父亲是当朝户部尚书,朕让她进宫自然也是有益处的。”
原本让当朝户部尚书的嫡女给他做嫔妃是不太可能的,如今歪打正着,借着这件事笼络住苏家,也是好事一桩。
崔奕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暗叹小皇帝长大了,感慨之余也很欣慰。
“谢陛下替臣排难!”崔奕又是一拜。
这是眼下最合适的法子,他不喜欢苏凌雪是一回事,可太傅那边做的太绝也没法交代,更何况他还没查到苏凌雪的干系,若是回头真查出什么了,再做计较,先把婚事推掉为上。
皇帝既做了决定也不犹豫,当即写下圣旨着内阁审议,崔奕自然是特事特办,立即就盖了戳,君臣一心,动作极快,很快就派了太监去苏府宣旨。
苏凌雪下午回到府中郁郁寡欢,正踌躇不得志,结果被这道圣旨给砸蒙了。
皇帝要她入宫去当妃子?
苏凌雪眼珠子差点瞪出来。
她才不要去当什么妃子!
深陷宫中不得自由,还不如宰相夫人来的体面实在。
只要她嫁给崔奕,今后在京城那必定是横着走的,哪个贵夫人遇见了她不哄着捧着?
嫁了皇帝,便是一入宫墙深似海,还要与那么多女人共享一夫。
光想一想,苏凌雪脑子就要炸了!
原本以她的出身,若是早想着进宫,那肯定是要当皇后的,偏偏在今年年初皇后人选已定,甚至连带四妃也都定了下来,均是京城世家名门之后。
她苦苦经营这些年,最终只是给皇帝做妾,这叫苏凌雪如何甘心?
可这是圣旨,明明白白经过内阁盖戳的天子圣旨,若是抗旨,那是满门诛杀。
苏凌雪几乎断定,这肯定是崔奕的手笔。
只有把她嫁给皇帝,祖父和苏家才无话可说。
崔奕与苏家情分保住了,也不用娶她。
苏凌雪咬牙切齿,气疯了。
这件事情也被周边的百姓探知,立即又传了出去。
天子居然看上了苏家五小姐?
这么说,苏凌雪跟崔奕的婚事告吹了?
也难怪,崔相再德高望重,也不能跟天子抢人。
这一桩闹剧最终以天子这道圣旨而收尾。
太皇太后在晚边得到了消息,直接气晕了过去。
崔奕,一定是崔奕的反击。
好啊好,她这个太皇太后竟然是形同虚设了。
崔奕老谋深算,撺掇皇帝干出这样的事,是一点没把她这个太皇太后放在眼里。
太皇太后苏氏怒归怒,却也是后悔不迭。
昨夜不该一时冲动下了那口谕,声望损失殆尽。
再说清晖园这边,程娇儿乏得厉害,午膳后被崔奕哄着睡下,竟是一觉睡到了夕阳西下才醒。
她一睁开眼,絮儿就欢天地喜地将她扶了起来,
“姑娘,姑娘,告诉您一个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程娇儿扶着塌坐了起来,下意识覆上小腹,慵懒地靠在大迎枕上,一双眸子如云雾缭绕,妩媚娇憨。
絮儿迫不及待道,“半个时辰前,皇帝下了一道圣旨去了苏家,说是看上了苏凌雪,要将她纳入宫中为妃,姑娘,侯爷不用娶苏凌雪了,这是大喜事啊!”
程娇儿这下是惊呆了。
崔奕不用娶苏凌雪了?
这是真的吗?
恍惚间,那颗压在心上的石头又落了地。
一种不可思议的喜悦悄然爬上眼梢,她整个人都跟着精神了。
“你没骗我?”
“当然没骗您呢,姑娘,刚刚刘嫂子说,这很可能是侯爷的手笔,瞧瞧,侯爷可真是把您当心尖人,舍不得叫您受一点委屈。”
程娇儿红着脸低下了头。
也对,皇帝突然这么做,只可能与崔奕有关。
心里那点芥蒂也跟着烟消云散,心情豁然开朗。
她见过苏凌雪一次,知道这个女人不好惹,每每一想到她当自己的主母,程娇儿就担心孩子保不保得住,如今倒是松了一口气。
絮儿心里暗想,等程家翻案后,程娇儿就恢复了大小姐的身份,若是诞下一个儿子,侯爷或许能将她扶正也未可知。
明眼人都瞧得出来,侯爷是真心喜欢程娇儿,疼得跟眼珠子似的。
絮儿觉得这个可能性很大。
程娇儿不知道絮儿在琢磨这些,眸眼儿亮晶晶的,一心期盼着崔奕回来。
暮色四合,程娇儿在众人服侍中用了晚膳,沈老太医嘱咐她,暂时不要下地,白日睡得多,晚上她精神好得很,便拿着一本小册子靠在迎枕上翻阅,打发时间。
不多时,廊下传来一道沉稳的脚步声,紧接着熟悉的声音隐隐约约传来。
程娇儿秀美的面庞微微一亮,唇角笑容不自觉扬起。
侯爷回来了。
崔奕挺拔的身子立在廊下,清隽的面容隐在晕黄的光线下,忽明忽暗,瞧不真切,声音却是柔和的。
“娇儿晚膳用了什么?”
刘嫂子躬身在他跟前回话。
“娇儿姑娘晚上用了一小碗粥,吃了几块豆腐,并一些青豆碎肉,后来又吃了几片红薯糕,喝了一碗酸梅汤才作罢。”
“有没有吐?”
“没有,下午到现在一直好好的。”
崔奕脸上终于露出了几分笑意,“嗯,不过还是吃得少了些,有没有别的法子?”
刘嫂子想了想,答道,“侯爷,这头三个月是苦一些,吃的又吐了,吐了又接着吃,过了三个月便好了,不过奴婢已经吩咐灶上的婆子换着各种口味来,瞧瞧回头什么口味适合娇儿姑娘,奴婢便照着来。”
“此外,奴婢也跟阿翁提过,用这些油腻的膳食,确实容易作呕,不若多进一些果子来,各种口味换着来,吃的爽口。”
崔奕听了,便放心下来,看得出来这个刘嫂子确实很有经验。
“好,刘氏,娇儿本侯就交给你,你伺候她把孩子稳妥生下来,便是大功一件。”
刘嫂子连忙跪下行礼,“奴婢遵命,定不让侯爷失望。”
崔奕问过了程娇儿的起居才踏步入了西厢房。
屋里的程娇儿挣扎着要起身,却被崔奕摇头制止,
“你坐着,不许动。”
程娇儿腼腆地点了点头,刚刚崔奕在外面的说话,她都听到了,只觉得胸口被那事无巨细的关怀给填满了。
絮儿给崔奕倒了一杯茶,又悄悄地退了出去。
崔奕径直坐在了程娇儿身旁,程娇儿脸颊微红连忙往里面挪了一挪,崔奕脱去鞋袜挨着她躺了上去。
以往每当这个时候,崔奕都会伸出手将她往怀里一带,但是今天却是忍不住静静地注视着他的小姑娘。
程娇儿梳了一个随云髻,乌发松松散散的,只插了一支碧玉簪子,蛾眉宛转,灼若芙蕖,一双眼眸乌溜溜的,澄澈明亮,跟黑宝石一般,气色明显比白日好多了。
他的小姑娘不高兴时,再怎么掩饰都是明明白白写在脸上的,在客栈瞧见她时,她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装作不在意,现在知道他不用娶妻了,整个人神采奕奕,连那水汪汪的水杏眼眼尾都是往上翘着的。
崔奕冷峻的面庞渐渐柔和,忍不住将她轻轻抱在怀里。
他是真的舍不得她受一丁点儿委屈。
太傅握着他的手,将苏凌雪托付于他时,他当时脑海里第一个念头,程娇儿怎么办?她会不会伤心难过?若真娶了妻,会不会背后欺负程娇儿?
当时心情莫名的不是滋味。
程娇儿性子摆在这里,就算受了委屈也不会吭声,跟了他这些日子,除了撒撒娇,旁的要求从未提过。
她说过不想在别人手底下讨活。
崔奕始终记得这话,每次旁人提起给他议婚,他不禁想,他的娇儿会不会红着眼跟他说,叫他把她送走。
眼下倒是好了,他连太皇太后的赐婚都敢拒,就更加没人敢打他的主意。
崔奕心里松快着,手掌从她侧身往下,覆在了她小腹上。
平坦如斯
至今,崔奕都不敢相信,娇儿真的怀了他的骨肉。
思及此,心里软的一塌糊涂。
程娇儿闻着他身上好闻的奇楠香,还夹着一些皂角的香气,应该是洗漱后才过来的。
他的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料传了过来,酥酥麻麻的,程娇儿有些害羞。
渐渐的,她察觉到他的手仿佛有些颤抖,
莫不是紧张?
程娇儿在他怀里仰起小脸,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湿漉漉的,眼里的仰慕和依恋毫不掩饰。
“侯爷,你别担心,我会好好照顾孩子的。”
崔奕微微失笑,紧绷的身子跟着松懈了一些。
他轻轻靠近,蜻蜓点水般在她额间落下一吻,仿佛还有些依依不舍,又沿着她的眉心往下,最后温热停在了她的挺翘的鼻梁上。
程娇儿下意识地拽住了他胸口的衣裳。
两个人挨得极近。
娇儿的呼吸铺洒在他脸上。
崔奕眸眼瞬间涌入一片细碎的光芒,静静望着她,眼底墨色浓郁幽深。
程娇儿忍不住小手推在他胸前,“侯爷.....”
她有些担心,避开他灼热的视线,垂下眸,“侯爷,还有孩子呢。”
嗓音腻滑听在崔奕耳帘,便是染了蜜似的。
但是“孩子”两个字眼闪入脑门,崔奕理智回笼。
程娇儿有种魔力,她太美,太柔,又太软,让人容易沉沦。
崔奕食髓知味,内心苦笑不已。
“你好好躺着,我先回书房。”
嗓音里的沙哑不曾退却。
程娇儿水盈盈的眼,懵懵懂懂望着他。
崔奕下了塌,再抬眸,被她这么瞧着,心里的火又勾了出来。
他伸手捂住了她那双诱惑至极的眸子,
“娇儿,别这么看着我。”他声音沙哑到不可思议。
程娇儿立即明白了,她红着脸支支吾吾垂下眸。
崔奕失笑一声便离开了西厢房。
回到书房,淋了一个冷水浴,崔奕随后去了外书房,脸上的柔情褪去,又恢复了往日那端肃凝然。
德全就候在里头,笑眯眯道,
“侯爷,娇儿姑娘如今怀了孩子,您是不是得给她一个名份?”
崔奕闻言眸色微微一顿,想起程娇儿的过往不禁犯难了,他倒是想给她名份,就是不知道她肯不肯要,“不急,我正在办她家的案子,回头我再问问她。”
德全倒也没说什么,妾室也是有等级的,现在程娇儿只是奴婢出身,若是等程家翻了案,少不得是一个贵妾,又或者.....
德全暗暗打量崔奕的脸色,将心底突然冒出的念头给强行压下去。
诸葛均在这个时候,神色匆匆步入书房,
“侯爷,大理寺出事了,窦旸诈死逃了!”
作者有话要说:求放过,呜呜呜
第30章
三月二十九日夜, 天空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一辆载粪的牛车缓缓停在城南九如巷尽头的一座宅邸前。
说是一座宅邸,实则年久失修,院墙垮了一半, 墙下杂木丛生,两扇木门黑漆剥落, 门前蜘蛛网缭绕,被细雨拍打的七零八落。
赶车的老汉不顾粪车的臭味, 不慌不忙将其中一个木桶的盖子给掀开, 随后拖出了一个人来。
老汉踢开木门, 将那黑乎乎的身影给丢到了里院的廊下, 便拍拍手离开了。
不多时, 后院的正房里点了一盏灯, 晕黄的灯光透过窗棂洒在窦旸脸上,雨水噼里啪啦砸在他鼻孔里, 他被呛得剧烈的咳嗽起来。
头顶传来一道凛冽的声音, 窦旸迷迷糊糊睁开眼, 看到一双黑靴落在自己眼前。
“窦少爷, 别来无恙啊。”
窦旸听到这个声音, 扭头一瞧,对上那张咧嘴开笑的面容,吓得一个激灵爬了起来。
“四....四爷!”
面前的男人, 三十来岁上下,面部线条极其冷峻, 薄唇抿起, 凌厉如锋刃。
正是徐淮的第四个儿子徐然。
徐然嘴里笑着,可眼底却无丝毫笑意。
“窦旸,爷我救了你一命, 你如何报答我?”他边说边往里走。
窦旸浑身剧烈地颤抖着,硬着头皮跟着他走了进去。
屋子里的摆设极为简单,徐然坐在案后,森然冷笑盯着他。
窦旸浑身湿漉漉的,狼狈不堪,神情没有半分从牢狱里逃出生天的喜悦,
“四爷为何救我?”
他并没有犯什么事,崔奕不过是拿他威胁他的父亲而已,过不了多久他就会被放出来。
但是徐然把他弄出来后,事情性质就完全变了。
他心里恨得咬牙切齿,面上却不敢露出不快来。
“我为何救你?你难道不知道你在崔奕面前露出马脚,他现在开始查程家和你们窦家了吗?”徐然唇角讥讽道,
窦旸面色一白,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又被徐然冷声打断,
“窦旸啊,为了个女人,失了理智,你可是辜负了你爹爹的栽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