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令她接受现实,对风潇游死心,允隈以话刺激满柔,说道:“我有一计,能够证实风潇游是否移情别恋。你这般言之凿凿,可敢与我一赌?倘若他当真见异思迁,或是肯为旁的女人与你为难,你便需同他恩断义绝,嫁我为妻,视他为陌路之人。”
满柔无法忍受,果然上当:“走着瞧吧,他绝不会为了旁人伤我!倘若你输,便不可再纠缠不休。”这些天朝夕相处,她自然晓得允隈倾慕于己,可惜郎有情妾无意,遂乘机摆脱。
允隈蒙上面设计将卢卉擒来,封其穴闭其力,逼她执笔写下一封书信,说自己遭歹徒擒获,意欲不轨,将风潇游诓到指定地点,满柔配合做戏,佯装往卢卉胸膛插刀子,借以试探风潇游如何决断。结果可想而知,风潇游只看见满柔性情大变,再不复往日的温顺可人,杀人害命这等行径,昔日的她决计做不出来,又因他赶到时满柔手中匕首已临近卢卉前胸,他不在她为何无力反抗,不及细思,一掌震落利刃,力道拿捏不准,使力过剧,却也令满柔遭受内伤,他当时却只顾心疼弱者受欺之人,一时未及关心满柔,还怒发冲冠的斥责了两句。
温满柔起先本意不过是试探,不料允隈一语成谶,委屈中同样大怒,重新举起匕首意欲刺杀卢卉,这次场面已然失控,她却是动了真格,要致人于死地,但卢卉躺在风潇游怀中,她如何伤得着对方?反倒再次中了一掌。
但这掌并未结结实实打在她身上,半途让黑衣蒙面的允隈接了过去,并立即携了她逃之夭夭。风潇游顾及卢卉安危,并未追去,以至于那成了他与满柔此生所晤最后一面。一面之后,浮生尘世,再无逢期。
这场赌约允隈大获全胜,却并未赢来红颜芳心抱得美人归,满柔输则输矣,此生却并不愿再嫁旁人,打算同东家辞别,乞骸还乡。此番着实令允隈大惊失色,槲城与笑岸峰万里迢迢,他壮志未成,怎许她离己而去?挽留无用,满柔意念执着,白日给允隈封了穴动弹不得,半夜穴道自解时便偷偷溜走。
她如何逃得出允隈的手掌心?不过将将走出两里便给逮到,允隈苦口婆心,劝她回途,她却悲凉一叹:“你锁得住我的人,却锁不住我的心,强人所难又有何用?何况双腿长在我身上,你锁得住我一时,却锁不住我一世。”她言之有理,故而因被截肢。于是,她在剧痛与凄厉的尖叫声中骂了一句“你恩将仇报!”
也是因这四个字,她被割舌。但允隈却非到此为止,他想,满柔五识只毁其一,耳聪目明,早晚要出幺蛾子,她双腿已失,却还有双手,即使爬也爬得走,于是,无辜的姑娘就此沦为人棍。允隈彼时并未有半分内疚,他只是想,人人都道我恩将仇报,我便索性坐实这个罪名,左右早已洗不清了。
世人都只看到别人对他的恩,却从未目睹他曾经承受过的痛,遭受过的苦。世人只看见有好心人施舍了他一块肉,又何曾晓得那肉中是否被掺了剧毒?
他苦了一辈子,是命中注定。
幼时,他不知双亲如何,自懂事以来,便一直以乞讨或是偷鸡摸狗为生。那年寒冬,他不过才总角外傅的年纪,潜入婺城秦家之中盗取残羹冷炙并想钻入狗窝借宿一夜,却给秦家大少爷秦旭抓个现形,玩弄道:“要吃肉有何难,你只需替我效劳片刻。”他口中的笑劳指的是取悦,说令他开心,心情好了便赏赐一碗红烧肉,他哪里尝过这等人间美味?点头应允。
却不知秦旭的取悦方式委实残忍,是要他跳入秦家豢养牲畜的鬣狗圈里抓一只幼崽出来,鬣狗何其凶残?他有打退堂鼓之意,却被秦旭下令让佣人丢了进去。
他并不愿为了一碗红烧肉甘冒大险,可他若按兵不动,秦旭便砸碎冰块,直往他脑门上掷,因难以忍受痛楚,遂不得不靠近鬣狗窝图谋不轨……
第十一章
下场不言而喻,他被咬下一片脚腱,最终到底还是将一只鬣狗幼崽抱了出去。可秦旭得偿所愿了,他却并未。
秦旭说:“这只狗何其丑陋?你要么再去逮一头模样中看的来,要么跳进圈子,当着大狗之面将这狗崽子弄死,让我看看结果如何。嘿嘿,书中说舐犊情深,我倒要瞧瞧,狗是否也同人一般,会报仇雪恨……”
允隈只听得毛骨悚然,再也顾不得什么口腹之欲,意想告辞,秦旭却故技重施,再次如之前那般命佣人将他丢了进去,这一去便惨遭毁容之祸,被鬣狗活活撕去半边脸颊,只痛得死去活来。
他所有的淳朴都在那锥心刺骨的剧痛中一点一滴被泯灭殆尽,也是在那样的痛苦下,他无比憎恨一个人。
至于那碗他一直垂涎“而秦旭也承诺过的红烧肉,他至始至终都没尝到。他当时已痛得不省人事,几个时辰之后醒转,是被秦府家主安置在厢房之中,止好了血裹好了伤,并怜他年幼,遭遇不幸,收入麾下门人,传功授业。
而秦旭,却因恃强凌弱挨了师尊之罚,他将怨气尽数撒于允隈之身,后果如何,也就不必提了。他因长时惨遭凌辱,非一般的折磨,体内落下淤燥之疾。允隈为求安身之所,只得忍气吞声,拼命卖力以表忠诚。于是,他学会城府,学会野心,学会忍辱负重,学会了后来的恩将仇报。所有的良知,都在学习这些东西时被遗弃得一干二净,只因彼时彼刻,这些东西没有丝毫价值,没有办法令他有机会活下去。
他体内炽疾发作起来不比为鬣狗啃噬舒服多少,同样的痛不欲生,而秦家镇派之宝是一粒沉灵丹,服之,无论是疑难杂症或是不治之症均能药到病除。也就有了后来他习成武功之后,花了五天时光,以九九八十一路秦家刀法屠尽本家三百余门生弟子,
天不遂人愿,他将秦旭留在最后,故意放他逃脱,然后猫抓老鼠般团团奚弄,最后玩腻了一刀斩去他首级获得玄灵丹时,他生平第二宿敌风潇游蓦地从天而降,夺去了他赖以除疴的灵丹妙药,并重伤于他。
之后,他因戴上面具时相貌出众,得雒圜山无羁派护法九云芳菲青睐,担任她那一派的掌门,门中最高深的“点寒沉雪”心法修之可祛除他体内燥炽之疾,当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无羁一派算得上是武林中最为波云诡谲、行事深鬼莫测的派别,门中均为妙龄女子不说,其开山祖师制定的门规却着实奇葩,不知为何,竟只有貌美男子方具资格继任本派掌门。她们前任掌门去世,群龙无首,需寻领袖之人,但门中全是女流,便只得外出相觅。允隈在一众油头粉面的小白脸中脱颖而出,居然依仗扮相美貌一举夺魁,拿下这掌门的位置,委实是桩传奇。事后回想,只觉浮生若梦。
他以为老天有眼,自己终于能苦尽甘来。岂止好景不长,没得几日,风潇游闯入山门,且一路单刀直入,潜进他修炼神功心法的密室当中,那时恰逢他摘下面具,正往脸上熨贴人皮,给当场撞破真面目。
之前他与九云芳菲等一干女流交集,从头到尾未曾摘过面具,诸女也没提及。自秦家满门抄斩以后,世间便再无人知悉他这张面具之后是何等形容,此番惊动了门中诸女,丑陋不堪的面目无所遁形,当场便被废了武功扔出山门。之后流浪至槲城,邂逅满柔。
幸而他修行“点寒沉雪”有所建树,体内顽疾已愈,可武功全尸,连普通壮丁尚且不如,叫他情何以堪?
他这辈子,无论是抱负理想,亦或风月情场,一概毁于风潇游之手,叫他如何不恨?
只是,再恨也没有用了,一一败涂地,输得彻彻底底。
可有一样,他没有输,仅此一样。
风潇游为人赞扬称颂,是名副其实的热血英雄,他唯有不屑、嗤之以鼻。诚然,风潇游后来将原本属于他的位置据为己有、取而代之,建树也远胜于他,但那个人风流成性,好色如狂,只要是有几分颜色的女人,都能与之调风弄月,这就注定他这辈子终有一天要栽在牡丹花下。有道是红颜祸水、英雄难过美人关,他只知与身边的姑娘们你侬我侬,可女人并非毫无意识的玩物,她们各怀心思,发起狠来可杀人于无形。即使弄得他家破人亡,只怕也不自知。
想起日后风潇游惨遭背叛的形容,他觉得委实痛快。尽管自己无法亲眼目睹,可他批郤导窾,到底胜了一筹。
呵,他如今确实狼狈万状,可满柔近在咫尺,一生一世一双人。荒郊野坟,破瘠废墟,乱葬岗是个十分隐秘的所在,当初他挑拣了许久,才看中此地,将满柔安置进来,为的便是防备给风潇游找到。再过几日,无人给满柔送饭供食,她会饥渴而死,生前他们不能相濡以沫,死后则相依相偎。
届时,两个人化为一滩脓血腐肉,往后无论再过多少年,也依然同穴而葬,不分彼此。
滴答一声,是蜡炬烧成液状坠于地面的声音,墓中霎时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
允隈能感觉到,身旁的满柔动了动,他一挪身子,靠近一些。
他笑了笑,闭上眼睛。满目疮痍的人生,到此终结。
话说风潇游追踪允隈无功而返,煞是颓废,帮忙笑岸峰一干弟子重新将乌烟瘴气的山门打理了一番,跟着便是让卢卉入土为安。
卢彦素来白皙的双颊上忽然滋生了许多细密的鱼尾纹,他堪堪年臻不惑,又因内功大成之故,面相较之弱冠青年也别无二致,同卢卉下山,旁人还道那是她夫君或是兄长,而今独生闺女与世长辞,他一夕之间便已垂老数十载有余。
风潇游正忙着大殓停灵等诸般事宜,大弟子峰麟忽然入殿禀报,说外头有个紫衣姑娘闯入山门,扬言非一见他不可。
峰麟禀报时,脸上有三分惊恐之色。
一听紫衣姑娘二字,风潇游便一个头两个大。
他知峰麟脸上惊恐之色因何而来,月骨鸢昔日曾得知卢卉是他诸多情人之一,她便潜入山中意欲杀之而后快,曾将笑岸峰搅得天翻地覆,后因不敌卢彦逃之夭夭,自也没杀成情敌。
月骨鸢杀起人来,可说心狠手辣之极,峰麟也险些吃了苦头,此番这女魔头再闯山门,而今派中正值多事之秋,掌门长老皆受重伤,只怕无人抵御得住,他如何不慌?
风潇游踱出大殿,就见殿前紫衣飘扬,一人高挑独立,被笑岸峰上千余名弟子里三层外三层团团围困。只看那窈窕的背影便知其面貌,不是月骨鸢又是哪个?
她四面楚歌,置身万敌之央而处变不惊,绛衣长裾,云淡风轻,自有睥睨之概。只左手食指缠于胸前一绺青丝,打转绕圈。她那双手皓若羊脂润如琢,纤细得弱柳扶风,旁人却晓得曾有千万人命丧于这双看似人畜无害的五指之下,然无论她屠戮多少人,五指始终靓丽娇艳。万夫指下死、寸甲不染血。
“好歹是名门正派中教出来的弟子,怠慢贵客倒也罢了,舞刀弄枪作甚?姑娘手无缚鸡之力,绝对不会吃人。”她笑脸盈盈,确实不会吃人,却会扮猪吃老虎。诸弟子面面相觑,眼前这姑娘与从前大开杀戒的女魔头委实判若两人。但他们却知敌人厉害,手执兵刃警惕戒备,不敢上前动手。
风潇游着实猜不透她此时此刻大驾光临是何意图,若思思君心切,以她高傲的脾性,决计不能这般快便去而复返,主动找他幽会。怀揣疑虑,他挥手示意众弟子退下。
尚未待他出言相询,月骨鸢蓦地转过身来,笑靥如花:“要为你那小师妹守灵呐,可是眼下你雒圜山中那群姑娘们正遭逢大难,你可抽得出空去救?”
风潇游首先见她笑得魅惑便知并无好事,果然。他与她相处良久,摸准了脾性。说谎时一本正经,说实话尤其是转达不利于己的噩耗时定然笑容满面,便是想睹他出洋相为快。
料得她所言非虚,然他却不知此话从何说起。
“你怎知雒圜山有难?昨晚咱俩刚见,不过几个时辰,难不成你飞过去看了?”他佯装挑眉不信,套话。
月骨鸢笑靥依旧:“昨晚你上山不久,有个叫艾薇的姑娘也跟了上来,我逼问了这个喜讯便将她杀了。唔,瓜子脸,头盘飞凤髻,约摸这般身量。”说着举手掌比在肩头。
风潇游闻之色变,确实是艾薇无疑,怒道:“你问便闻,她如何招惹你了?却要杀她!”月骨鸢看了他身后一眼,哼道:“这丫头不知天高地厚,我问她话,竟敢不理,该死。”风潇游蹙眉:“你既已威逼获答,何必杀人?”
“我从来不问第二遍,她虽然因怕死告知了我,但识时务识得太晚,白白耽搁了时辰,照样得死。”月骨鸢说得轻描淡写,浑没将人命当回事,摇头无奈道:“你倒真是风流,这么个没什么分量的小丫头片子也这般要紧,我杀了便是杀了,要报仇随时恭候。”
顿了顿,复又做出高深莫测之状:“不过,此时你不应当在此逗留,这丫头跟在你后头追来通风报信,想必当日你一出山门她便也尾随其后,只是坐骑不济,始终没能追上。原本已贻误了这些时日,不晓得你无羁派中那群姑娘们是否一个个都已死绝。那许多红粉佳人,若给人糟蹋了未免可惜……”她滔滔不绝的唠叨下去,均是在瞧风潇游愈加难看的脸色,看够了说够了笑靥一僵,望向他身后:“令师弟而今要事在身,恐怕不能参加令嫒举葬之礼了,劳烦卢长老不吝破费,牵两匹骝骏给我两个借上十天半月,这厢感激不尽。”
她越是喜不自胜,便越是待人客气,只是口中寒暄之言听起来令人颇觉刺耳。
卢彦一拍风潇游肩头,允肯道:“你如今已是别派掌门,在其位需谋其政,当其职便尽其则。彼时师尊既支持于你,便无需诸多顾及,卉儿的后事我们做双亲的自当安排妥当,你立即回山处理要务,切莫因儿女情长耽误大事。”语毕命弟子将他来时那骑黧骓赤兔从马厩里牵出,并附送了一匹华骝,递给了月骨鸢,说道:“姑娘远道而来,鄙派未尽待客之道,实在过意不去。区区坐骑,便赠于贵客,聊表歉意。”
月骨鸢却之不恭,笑着接过缰绳,由衷道谢。
她之前因争风吃醋闯上山来挑衅滋事,本拟卢彦定不能轻易善罢甘休,岂知对方非但既往不咎,更慷慨赠马,这股度量,着实不愧为一代宗师。月骨鸢为他豪气所摄,再无小觑不服之心。但她心高气傲,心中钦佩,嘴上决计不能吐露,三言两语告了辞,携风潇游并驰下山。
笑岸峰百山千脉,绵延万里,山脚下多是逃灾避难的庶民百姓,虽有本派弟子除暴安良,可天高皇帝远,也无法时时刻刻维持平顺,而本门弟子拜山学艺,都是为了出人头地,真正心怀怜悯体恤苍生之辈寥寥可数,何况大多数人学艺尚浅,从未下山,更难惩奸除恶,是矣如今山下仍有宵小横行,不过乘夜途径,便有三拨贼寇贪图月骨鸢美貌意欲劫色。
这些人有眼不识泰山,乱动歪脑筋,自然皆成了月骨鸢爪下亡魂,她杀起人来毫不手软,瞬息间送了数十名绿林兄台的性命。
风潇游只瞧得心惊胆战,说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你这般杀法,天下人有几个男人活得成?”月骨鸢头也不抬:“这些人个个不是好人,杀了便为民除害,这你也要横插一脚?好色之徒,岂有活命之理?不过你放心,无需心虚,我暂时还不想取你性命。”风潇游一怔摇头:“咱们要赶时辰,比拣荒僻之径而行,这些地方都是土匪盘踞之窝,你这般三步一杀五步一戮,几时才能抵达雒圜山?”